许多年后，还有人会常常提及Z市那年的灾劫。

    故人皆已老去，而初初长成的孩子们背着书包，走在夏日的树荫下，便会瞧见许多路边散步的老年人，相互絮叨着提起过往。

    “老吴多活了十年，当时缓解的药物研制出来，病情倒是控制住了，没有再反反复复的发作，但是啊——”

    “对对对，我也听了，留下了好多后遗症呢！”

    “哎！当时一起住院的人剩的都不多了，也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

    “别提了，就算咱们这些年的太平，也是那位英雄的功劳，要不然啊——还活不了这么久呢！”

    “是啊是啊——”

    纷杂的叹息里，孩子们路过，好奇的探头探脑，实在不明白大人们感叹些什么。

    过去的生死劫难，非感同身受不能体会，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些活下来的人，也仍旧在遭受着不同后遗症的折磨。

    街角蹲了个高高大大的中年人。

    他听着众人议论纷纷，长长叹了口气，湛蓝色的眼睛里浮出几分惆怅，兀自嘟囔着：“本来还以为他们都逃过去了呢！结果……到底还是有后面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灾难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这并不代表着一切痕迹都被抹去，当年那些遭受痛苦的病人们，从没有解脱过。

    金发碧眼的中年人手里攥着一根木棍，在地上不停的画着什么，突然间，身后探过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在画什么呢？”

    吓了他一跳。

    “哎呦！”

    罗伊回头，见了来人，便咧嘴笑起来，欢脱的跳起来，拉着对方看自己的杰作：“我画的你呀！”

    来人一脸无语的瞥了一眼地上歪七扭八的横线，嗤笑一声，“你确定画的是我？这鼻子比猪鼻子还要长呢！耳朵比猪耳朵还要肥厚，罗伊，你怕是最近皮痒了，想要找吧？”

    高高大大的中年人闻言，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满的嘟囔着：“我的绘画老师这叫抽象主义。”

    裴玖转身就走。

    罗伊顿时怂了，赶紧认错，抬脚追上去，“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我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学画，把你画的帅帅的。”

    “Baby！你别走这么快呀！”

    现在正是人多的时候，罗伊一嗓子嚷嚷起来，四周的老老少少都回头来看，一脸好奇加惊讶。

    唬的裴玖脸颊一红，折身回来，捂住那个家伙的嘴直接拖进了车上。

    顺带附赠了一个嫌弃的眼神，“话真多。”

    罗伊嘿嘿一笑，上了车就眉开眼笑起来，丝毫不顾忌前面还有司机，眯着眼，张开双臂抱住裴玖，一脸餍足，“我……你不是去参加葬礼了吗？这么快吗？”

    裴母过世，裴家的老宅院里又是好一阵的闹腾，裴深身体也不太好，反反复复的忙碌着，裴玖如果不回去帮忙，自然是吃不消的。

    “松手！这是外面，别动手动脚的！”

    裴玖冷冷瞥过去，眉目静寂，丝毫不想惯着罗伊。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时不时黏上来，亲亲抱抱搂搂的，像什么样子？

    真是老不正经，没个正形。

    哪里知道，罗伊那张脸皮厚实的很，闻言眼睛一亮，倏尔燃起光来，“你……你的意思是，如果在家里，就可以动手动脚吗？怎么动？是不是这样……哎呦！”

    “啪”的一声，爪子被了一下。

    罗伊有点委屈，缩回来，挠了挠头，“你……你那么凶做什么嘛！”

    裴玖斜眼，压根懒得搭理他，往一侧挪了挪，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我累了，闭嘴，别再话。”

    葬礼忙到头大，裴家简娇 堂  団  怼 毒  嫁  蒸 黎直乱成了一团，但比起这些，最让裴玖担心的，还是裴深的身体状况。

    这么多年下来，先生总算是活了下来，即便是病殃殃的活着，毫无尊严的活着，但也总归是在人世间，撑着一口气，履行着他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无数次深夜里，先生发病，历经几番抢救之时，裴玖都惶恐不已，生怕先生撑不下来。

    他如果就这样走了，这偌大的裴氏，又应该怎么办呢？

    但除此之外，先生只是剩下一口气罢了，除了还能勉强活着，他的各项身体机能都在极速的退化，按着南槿的话来讲，就是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往后的日子，有一天是一天，不能强求。

    从阎王爷手里头夺下来的人，多活了二十几年，已经是分外难得了。

    生死有命，也该到时候了。

    裴玖闭着眼，身边果真安静下来，他常常吁出一口气，心里头仍旧十分难过。

    道理都懂，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相伴了几十年的人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他实在有些不能接受。

    南槿那话……已经是在暗示着什么了。

    “别难过啦！”

    身边传来罗伊的声音。

    裴玖睁了眼，淡淡扫过去，眉目不动，“你在什么？我难过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夫人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更没什么恩情，她故去，于我又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地方呢？”

    罗伊眨眨眼，“你不是难过……裴深的事情吗？”

    “我听南医生过了，这种情况……其实大家都应该高兴才是，裴深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裴暄已经完完全全能够执掌，也已经结婚生子，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挂心的事情了。”

    油尽灯枯，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裴玖愣了愣，眼底突然掀起一股子怒意。

    “我为什么要高兴？先生与我不仅是恩人，也是亲人，他将故去，我怎么可能会高兴的起来呢？罗伊，你这叫站着话不腰疼！”

    话一出口，他便默了默，方才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激烈，在罗伊愕然的眼神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放软了语气，“抱歉，我……”

    裴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太烦躁了。

    罗伊很快就明白过来，摇了摇头，认真的安抚他，“不要紧不要紧，你有脾气，可以对着我发，只要不憋着自己就好。”

    随即咧嘴，眯着眼宽和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