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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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之下,  山石倾轧。

    村庄在滚滚流沙下顷刻覆灭,遍地狼藉,满眼沙砾。

    尖锐的痛却唤不醒混混沌沌的意识,  流沙裹挟着狂风将人推入深渊。

    陈竹听不见声音,不出话,  睁不开眼,看不见天光。

    他像一只被裹在砂石里的茧,  冲不破禁锢的牢笼。

    混沌中,  他只记得自己被砂石淹没的前一刻,  是村长狠狠地将他推开。

    “泥石流!快跑哟,快走!”

    而朝他滚来的巨石,砸在了屋顶。

    前一刻还是一派青山绿水,下一刻便是天塌地陷,四野轰鸣。

    “呃…”一片昏暗中,陈竹听见自己痛苦的低哼。

    仿佛灵魂抽离,陈竹看见自己被淹没在一片废墟中,  右腿被倒落的房梁压住,而暴雨还未停歇,积聚的水潭就要淹没他的口鼻。

    醒不来,  也动弹不得。

    陈竹在可怕的昏暗中挣扎着,  意识已经摇摇欲坠。

    忽地,  耳边一声微弱的哭声。

    似乎是孩儿在抽泣。

    “爷爷,  爷爷…”孩儿哭着,低声呼唤着。

    谁?陈竹细细去听,  那声音却飘忽不定,似有若无。

    “我想爸爸妈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孩儿哭着问。

    “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回来?”

    “我想他们。”

    “爷爷…”

    年幼的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角,  哭得鼻尖通红。

    “陈竹,陈竹…”

    陈竹听见有人在唤他,是,是…是陈文国的声音。

    爷爷…陈竹想张口,可他拼尽全力,也不出话。

    “爷爷,我不要背诗,我不要背论语,我要爸爸妈妈。”

    “陈竹你听着,从今天开始,爸爸妈妈就回家了。”陈文国抱着年幼的孩子,指着长长的水泥路,“他们就在那儿,你想他们就去那儿站着,他们看着竹儿呢。”

    “不要,我不要!”一向乖巧的人放声哭起来,“我要爸爸妈妈!”

    “竹儿,竹儿乖,听话。”

    竹儿乖…陈文国的声音渐渐淡去,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那是陈竹模糊记忆里,隐隐约约的温暖。

    “竹儿乖。”那条长长的水泥路上,似乎真的有两个人影,男人身姿挺拔,女人缓缓朝陈竹走来。

    女人俯身,朝陈竹伸出手,“竹儿乖,过来。”

    孩儿奔向了母亲的怀抱,跌入了久违的温柔之中。

    “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丢下我?”

    “为什么,为什么!”

    女人抱着他,面容依旧是老照片上温婉年轻的模样,她笑着摸摸孩子的头。

    “阿竹,阿竹乖。”女人眼里似含满了泪水,她回答不了孩子的问题,只能一声声告诉他,要乖,要听话。

    要像这世上所有幸福的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长大。

    男人牵起女人的手,按着孩子的肩,“陈竹,快些长大吧。长大了,你就懂了。”

    孩子崩溃地想握住女人和男人的手,“不要,不要!”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竹儿,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等你肩披风雨,身负期盼,历经暴风中的肃杀。

    等你跃过无知的孩童时代,奔赴向滚滚的时代洪流之中。

    你会懂的。

    “我懂,我懂的…”陈竹张张嘴,尝到了满嘴的泥沙腥味。

    可是,我还是很想你们。

    他从混沌中挣扎出一丝清明,望着越来越模糊的人影。

    光与影交织,父母的身影化作了连绵的山,奔流的河,还有那条承载着无数人期盼的路。

    父辈的骨血埋在了青山绿水之中。

    从此,天地江河就是孩子的父母。脚下的土地是父亲的肩,拂过的清风是母亲的吻。

    可陈竹还是很寂寞,他度过了一个漫长、寂寞的童年。

    而在某个孤寂的夏夜,一只狡猾的狐狸摇晃着尾巴,蹿进了少年灰暗的世界中。

    “陈竹,”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如梦似幻,如假似真,“陈竹…”

    “陈竹!”

    男人的低吼像一声惊雷,在陈竹耳边炸开,将他从混沌的深渊中一把拽了出来。

    “陈竹!”

    男人的声音伴随着山风,在山谷里回响。

    一声声,将他带回了人间。

    “徐兰庭,爬行高度不够!”直升机轰鸣着,在废墟之上盘旋,杨毅的声音透过耳麦传来。

    杨毅揪着徐兰庭的衣领,“你找死么!”

    徐兰庭狠狠甩开杨毅的手,“松开!”

    杨毅也急红了眼,听陈竹被困的第一时间,徐兰庭就找到了他。

    杨毅家里跟部队有点儿关系,灾区救援队也有他。

    可杨毅没有想到,徐兰庭能疯到连命都不要。

    暴雨天,直升机达不到飞行的条件,救援队就只能一步一步往灾区赶。

    无数人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在第一时间挽救着无数被砂石淹没的人。

    可是重灾区是在人迹罕至的山沟,救援队的速度没那么快。

    杨毅还没理清思绪,就听见直升机的轰鸣声——要不是他动作快,徐兰庭就真的一个人开着直升机去了灾区。

    简直就是不要命!

    “徐兰庭!”杨毅捏着徐兰庭的跳伞包不肯让他去送死,“你冷静点!”

    “杨毅。”徐兰庭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放手。”

    在看见脚下那一片废墟后,徐兰庭竟意外冷静了下来。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理智,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疯。

    男人像一台恢复运转的机器,精密地算计着一切。

    “风力太大,我拿不准降落的位置。”

    就在杨毅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徐兰庭,“降低飞行高度,放绳梯。”

    “徐兰庭,你什么意思?”

    “叫你降低飞行高度,放绳梯的意思。”徐兰庭的眼始终望着脚下泥沙遍地的山河,竟妄想在茫茫四野中,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先不这样有多危险,就算你下去了,你也找不到他——徐兰庭,你自己好好看看,底下有多大,有多乱!”

    徐兰庭:“那又如何?”

    天地再大,他也能找到他的光。

    看着徐兰庭固执异常的神色,杨毅拦也拦不住,只得大吼一声,“徐兰庭你他妈找死!”

    直升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化作陈竹耳边的一声声嗡鸣声,聒噪地,强势地将他从昏睡中唤醒。

    “杨毅,”徐兰庭回头,深深看了杨毅一眼,“要是…帮我照顾我妈。”

    “滚!”杨毅红着眼,“你给老子活着回来。”

    徐兰庭沉默着,朝他一笑。

    而后,男人在一片轰鸣声中,义无反顾地抓住了绳梯。

    徐兰庭的身影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

    磅礴的山河中,他像一只渺的飞蛾,在洪流中奋力挣扎,朝自己的那一簇烈焰奔赴。

    剧烈的痛后知后觉地爬上陈竹的神经,他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混浊发黄的污水。

    污水还在积聚,一点点没过陈竹的下巴,嘴角。

    陈竹仰了仰头,发觉自己是被困在了一处狭窄的三角区,他的四肢都被泥沙死死困住,可好在,除了右腿被房梁压住,并没有其他大伤。

    可是暴雨还在继续,陈竹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看着越来越高的水线,奋力扬起了头。

    不能睡,不能睡…

    陈竹将舌尖死死咬住,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头顶的房梁在暴风的摧残下,似乎有塌落的迹象。

    陈竹能够感觉到脊背上的重量越来越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不能…陈竹倔犟地仰着头,他不甘心就这样埋身于废墟。

    他不甘心就这样认命。

    实验室的培育苗还没发芽,山区的调研还没完成,走出大山的农产品还没有开市场。

    这片土地上,还有地方被贫瘠的阴霾笼罩;还有好多孩子没有见过山外的世界;还有太多的人饥餐露宿。

    不甘心,我不甘心!陈竹咬着牙,在血腥味中保持着清醒。

    风雨中,被困的人凭借着一身孤勇,顽强地对抗着天灾。

    不知过了多久,陈竹呛了第一口水。

    污水已经爬上了他的鼻尖,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少。

    由于缺氧,陈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耳边是连绵的雨声,一滴一滴,砸向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他知道自己不能低头,可是意识薄如蝉翼,只要轻轻几滴雨水,就能将他推向深渊。

    不可以…陈竹昏迷前,似乎看见了爷爷严厉又心痛的神情,看见了老教授眸子里期盼,看见了很多人眼中的失落。

    还有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朝他望过来。

    男人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模糊而飘渺。

    “陈竹,陈竹!”

    陈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看见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正奋力地撑起他头顶的房梁。

    他已经分不清是幻梦还是真实,被雨水湿的眼勉强睁开,酸涩的眼中倒映出男人狼狈的脸,还有他满是鲜血的手。

    陈竹的脸被男人捧起,在风雨飘摇中,他的唇被男人撬开。

    徐兰庭贴着他的唇,将空气徐徐灌入他的胸腔中。

    随着第一口空气灌入肺腑,陈竹猛地咳嗽起来,积压在肺里的浊水一口一口地被吐了出来。

    “阿竹,哥哥来了,”男人捧着陈竹满是泥水的脸,珍宝似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不怕。”

    “阿竹,对不起。”陈竹听见男人强撑着冷静的声音,“宝贝,哥哥带你回家。”

    房梁发出一声诡异的巨响,泥沙随之流动。

    危机四伏中,陈竹隐约看见徐兰庭以肩膀撑住了慢慢塌落的房梁,一双手奋力地推开了压在他身上的泥沙。

    禁锢着四肢的泥沙被男人一下下推开,徐兰庭咬着牙,徒手将陈竹从砂石中一点点挖了出来。

    每当陈竹要闭上眼,徐兰庭就俯身亲亲他的眼皮,一遍遍跟他,“阿竹,别睡。”男人拉着他,扯着他,不准他陷入昏睡。

    风雨飘摇,徐兰庭以肩背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陈竹感觉身上的重量渐渐消失。

    徐兰庭心翼翼地将人抱在怀里,撕下衬衣,将陈竹受伤的腿包扎好。

    或许是疼痛夺取了陈竹的防线,他痛得发出一声哭腔。

    “疼…”

    徐兰庭咬咬牙,手上的动作更加迅速。

    “乖,马上就好。”男人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陈竹痛苦地挣了挣,唇上已经被咬出了血。

    男人捏着他的下巴,不许他咬自己。

    “好疼,好疼…”昏沉中,陈竹仿佛变回了那个幼又无助的孩子,绝望又无助地喊着疼。

    “不要,我疼。”陈竹紧紧揪着徐兰庭的衣角,脸色惨白。

    “阿竹——”徐兰庭徒劳地将人抱紧,心疼得难以喘息,“对不起,对不起。”

    徐兰庭不肯让陈竹再咬自己的唇,混乱之中,陈竹咬住了徐兰庭递过来的手掌,他很快尝到了血腥味,因为徐兰庭的手也已经血肉模糊。

    疼痛中,陈竹脸上冰冷的雨水被男人遮挡,却仍感觉得到有水珠砸落在他脸上。

    水珠带着微微的热度,一滴滴,沿着陈竹的脸颊滑落。

    “乖,哥带你回家。”男人颤抖着,将陈竹抱起。

    暴雨倾盆,在疾风骤雨中,陈竹被裹进了宽大温暖的外衣中。

    风雨被遮挡在外,陈竹陷入了久违的温暖之中。

    “不疼了,不疼了…”徐兰庭隔着衣服抱紧了陈竹,“哥哥带你回家。”

    “阿竹,对不起。”

    风雨声中,陈竹似乎听见了徐兰庭压抑着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