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
大理寺的牢房前有一面石壁, 上有狴犴凶兽。
虎面獠牙,豸尾西龙翼,足下生有祥云, 威风堂堂的守在狱门。
四周无有树木掩映, 一眼望去,石砌的高墙后面, 还是高墙。
一顶定远侯府的轿子自闹市而来, 过了外道门,由一老奴仆在前头带路,吱吱呀呀行往后堂。
“姐, 到地方了。”明棋在外头开口提醒。
一双纤细玉手才轻轻搭了出来。
嵌了绿松石的金鋜在太阳底下光彩夺目,那是定亲当日, 钟毓送来的信约。
收在妆奁里一直没拿出来, 今早出门, 特意叫明棋找出来的。
大适中,映着她指甲上的浅浅得凤仙花色, 相得益彰。
“主子,您这边走。”刘福必恭必敬的为其引路。
他是常跟在钟毓身边的奴才,在各个衙门口跑东跑西,官厅上的人,大略也都认识。
底下的差官就是不知这位姐的身份,一瞧见他,便也明白是钟家二爷的体面。
自然是越发的恭敬起来。
下了台阶, 铁链子从牢门搭下, 发出哐啷的声响。
牢房低于地面, 天光自窗进,拿墩布搪出来的实心儿泥路明晃晃的发亮。
差官殷勤地抱了一怀稻草, 零零散散铺了一路:“您仔细着点儿,当心脚下滑。”
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
这位是秦寺丞亲自过来地招呼,又有钟二爷的人在跟前伺候。
衙门口进不来楞头鹅,这位姐的身份,就是拿脚趾头猜,也能想到是谁。
除了宋国公府的那位六姐,再不能有旁个。
才风风火火跟卫国公府闹了一场,流言蜚语传遍大街巷,任她是个金枝玉叶,也未必能够日子好过了去。
结果呢?
耐不住人家命好!
先是钟家二爷不顾漫天闲话,三媒六聘的上门求娶,听还请了康王府的老王妃给做好命婆。
那可是给了张家十足的尊重。
再着也是老天爷疼呵,二嫁能寻个好头儿不,前脚亲事才定下来,后脚周家就遭了大祸。
真真是着灯笼都瞧不出的光明大道,竟叫她给走的坦荡。
但凡当初没有那么一遭。
这会儿大牢里头蹲着的,还不知道是谁看谁呢。
此处是关押大理寺再审要犯的地方,人不多,仅有的两个死刑犯,也因为年老多病,日薄西山地抱着破烂被褥,歪在稻草堆里。
周博远住在一个单独的牢房。
左右没有旁人,因着那份体面,牢头们倒也不曾苛待于他,被褥都是干净的,跟前还摆了一个杨木桌,上头放着粗瓷的大腕,筷子一双,另有没吃完的凉馒头半块儿。
张婉站在牢门外面,看着他今时今日的落魄,没有话。
一缕天窗进来的阳光,正落在她精致的面上,与金鋜一套的头面也是钟毓送的,青州辛家独一份的制作,缠丝点翠,瞧着是不张扬,却比那些明晃晃的珍珠玛瑙要金贵的多。
周博远察觉到面前有人,稍稍翻了个眼神儿。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一双靛青色绣鞋,上头绣着蝶戏兰草。
他嘴角一撇,便懒得再看下去。
方才,闻见那股子熟悉的馨香,他便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
还是那么装腔作势,规矩的让人恶心。
“荡妇。”
周博远声咒骂一句。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长耳朵的人都听明白了,他骂的是谁。
“哼。”张婉冷冷一笑,眼底是掩不住的喜色,“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出来的公子哥儿,沦落到今时这般地步,还能端着那份虚伪的清高,真叫人看着舒坦。”
“人猖狂!”周博远满目愤恨地翻眼皮,厉声道:“你来作甚?你来看我笑话么?”
他咬着牙道:“那可是要让你失望了,爷好得很,吃得饱,睡得着,不比有些人尽可夫的娼妇,整日想着怎么哄着男人替你出头。”
还没进来的时候,关于孙家那些传言,他可是全都知道。
这娼妇想男人想疯了,什么香的臭的都要往上面贴。
也是自己瞎了眼,当初那么多老实听话的大家闺秀没有选,竟叫这不守妇道的贱人给骗去了。
想到这里,周博远懊恼地摇头。
也是,这贱人阴狠恶毒,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舍得了。
还有什么事儿她不能做的?
他在牢里境况不堪,张婉在外面看的心情愉悦。
她大人有大量,没有计较那些恶毒难听的混账话,只扬起嘴角轻笑。
“你不必将旁个想的那么坏,并非人人都是你的赵姨娘。”她眉眼弯弯,话时都忍不住带起笑意,“兔死狗烹,她跑的恰到时候。”
今天她辛苦来这儿一遭,可是专门为着他那位宝贝姨娘呢。
周家的事情领人愉悦,赵姨娘逃之夭夭的消息更是大快人心。
她连着做了几日的好梦,听明棋,夜里睡熟了,都能乐出声。
“你这贱人,如今你是富贵了,猖狂了,还要作威作福的拿捏旁人?真真是叫人恶心!”听她提起赵姨娘,周博远眼神骤冷,“也是,你是夜叉毒妇投胎,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掉,恶毒二字都配不上你了!”
她选在赵姨娘闹别扭的时候掉孩子,不就是想着让母亲把罪责都归在赵姨娘身上。
这毒妇最会仗势欺人。
她得不到的,旁个也不能得到。
“你这种寡廉鲜耻之人,不配给我的孩子做父亲。”张婉动作细微,轻轻抚过平坦腹,随意撤了一句谎话,“与其委屈了他,倒不如让他来世投生到一个好人家。”
那是这畜牲的种,她就是博上性命,也绝对不能生出来!
“毒妇!”
周博远嚼穿龈血,若不是他囚于囹圄,早就上去撕烂这贱人的嘴。
“滚!我日你妈的崽种!别叫老子得机会出去,只等死去吧!”他从牙缝里挤出的话骂娘,“就你这样的货色,这会儿一时风光,且瞧着,日后还不知道给那个半截儿入土的老头子为奴为妾呢!”
一个被休弃的贱妇,那些人不过是图一时愉悦,她还真当自己是金饽饽呢!
他话骂的越性难听。
张婉仍是不气,皙白的手抚在腕上,随行的拨弄着两根镯子,玉镯磕在金镯上,叮当作响。
她樱唇淡淡,笑着道:“叫你失望了,前些日子我才定下了亲事,那人你也认识,户部侍郎钟毓,钟太保的亲兄弟。”
想起和离那日,他追出来咒骂的那些话。
张婉又莞尔一笑,替钟毓补充了一句:“虽长我几岁,却未曾婚配,通房妾室一应全无,当着康王府老太妃的面儿,他在我祖母面前起誓,只我一个,两情长久,白首不离。”
后面几句,是她胡乱编出来气周博远的。
可刘福记在了心里,回去后一字不漏的学给了主子听。
钟毓乐的一夜没睡,只觉自己前程一片大好。
周博远听到钟毓的名字,顿时怔住,接不上话。
定远侯府跟他们周家是世仇,当初老定远侯恶疾猝死,里头便有卫国公的手段。
后来钟铭在朝堂站住了脚,便明的暗的给周家使绊子。
她嫁给了钟毓,分明是为了卫国公府的脸面。
“落井下石的来踩我一脚,你贱不贱啊!”周博远冷冷一笑,大声骂道。
张婉面色和善:“倒不是落井下石,只是想着事情没能如你的愿,咱们恶交一场,总不能让你糊里糊涂的就下了十八层地狱,趁着你还有命,来告诉你个真相罢了。”
她的平心静气,但开口的每一句话,听在周博远的耳朵里,都不能平定。
张婉笑语嫣然,又道:“您先别急着气,我今儿过来,是为着给你报喜,不如先听了这桩喜事,你再动怒也不急。”
“呸!”周博远啐她。
“你不信我的话?”张婉扭头,伸手招呼道:“奴儿,你过来。”
她笑着把一个姑娘拢在怀中,冲周博远介绍:“你瞧瞧,我这奴儿可曾眼熟?”
周博远翻眼皮睖她,可在瞥见那姑娘的一瞬间,整个人就愣在了。
张婉笑着感慨:“我就知道,你那么疼赵姨娘,自然是能认出来她。”
“她……她是……”
周博远结巴地撑着床板往后面褪,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情。
可那姑娘眼下生有一枚相思痣,垂着眼睫作害羞模样,简直跟赵姨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不是赵姨娘的亲女儿,周博远自己都不相信。
“她娘被关在刑部大牢,又拿不出银子养着外宅那些婆子,可怜这孩子没了供给,流落街头叫我给碰见了,这张跟她娘一模一样的脸儿,可真是我见犹怜呢。”
张婉话的声音入春风和睦,听在周博远耳朵里,却像凛冽的冰刀子一般,字字戳在他的心口血液沸腾的地方。
冰块儿熄灭了滚烫的热忱。
将他对赵姨娘那份真挚赤诚,慢慢冷却,一点一滴的凝绝堵塞。
“她……她……真的是她的孩子!”这声音是从周博远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即便是事实就在眼前,他也舍不得相信。
他把赵姨娘当心尖儿一样疼宠,她怎么舍得背着自己生下别人的孩子呢?
张婉抿了抿嘴,将昨夜从话本子里翻到的故事不紧不慢地讲出:“赵姨娘在钱塘有一个相好的书生,郎情妾意,人家两个爱到孩子都生了。若是没有你周世子势大压人,这会儿子,他们一家三口正在钱塘湖泛舟呢。”
她本就一脸正经的把胡诌的故事往真了。
吓得周博远连连摇头,嘴巴嚅糯了好一会儿,到底没能开口。
他待赵姨娘是人间至爱。
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两情相悦,未曾想,一片痴心错付,大梦一场,皆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周博远想开口骂人。
就像骂张婉一样,用世间最恶毒的言语,去咒骂那个骗了自己真心的女人。
可是爱她疼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即便是这会儿真相大白,他也舍不得多一句那人的不是。
张婉继续往愤愤怒火上扇了一股子和风:“对了,赵姨娘入狱的事儿,他们跟你了么?你费尽心思的找她寻她,人家躲了那么久,这会儿子,倒眼巴巴的自己出来了。”
周博远茫然:“她……她为什么要出来!”
抄家那会儿,他还庆幸得亏赵姨娘早早的走了,若是跟着一起被抓,那么个娇滴滴的女子,怎么能受得住这牢狱之苦。
瞧见他那副令人作呕的痴情模样。
张婉眼神轻蔑,一字一句地道:“周家被炒,可多亏了你那心肝儿呢。大理寺寻不着证据,正一筹莫展呢,幸而她拿出了国公爷的亲笔书信,将你们在岭南的事儿给坐实了。”
她嗤笑出声:“你能有今时今日,赵姨娘她,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