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高的戏台上，一曲长生殿终。

    戏台下，池衍拎着茶壶，挨桌伺候着赏的客，肩上的白毛巾是温湿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一个世界，竟是到了这动荡不安的年代。

    “伙计，今儿尹老板还唱不唱？”坐在高台之上的闲客扯着嗓子问道。

    池衍擦了擦汗，认出这个是尹老板的戏迷，出手也是极大方的一个，是千银钱庄的钱老板，这钱老板话音才落，其余的几桌也就跟着喊了起来，都在问这尹老板什么时候出来。

    “钱大掌柜您就等好吧，尹老板这就来了。”池衍喊了一嗓子，溜烟似的跑到了后台。

    被观众们念着的尹老板，此时还在描眉，听着前方的叫喊声，也不以为然。

    这可急坏了烟云茶馆的席掌柜。

    “哎呦我的爷阿，您可快着点，大家伙儿可都等着您呢。”席掌柜紧跟紧的念叨着。

    尹老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是个唱旦的，可今个非要唱首昆曲牡丹亭。

    池衍不懂戏，可他也知道这是爱情的曲。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招呼客人去，要是客人怪罪起来，今儿你就收拾包袱滚蛋。”席掌柜不动尹老板，可骂起池衍来却底气十足。

    池衍忍住了脾气，将茶壶放在一旁，“掌柜的，那客人都在喊尹老板，我就算把咱茶楼的井都挖空了，也解不了客人的渴阿。”

    尹老板听闻，一双媚眼看向池衍，笑道：“你这厮倒是有点意思，我喜欢。”

    “可别了，我可经不住您老的稀罕。”池衍悄悄的翻了个白眼，要让他烦得，不是这一落千丈的身份，而是面前这个长得跟朵花似得戏院名伶。

    倒不是因为嫉妒他的相貌，而是嫉妒他能光明正大的等着那个人。

    “楚九爷来了么？”尹老板问道。

    “没，谁知道楚九爷今儿来还是不来。”池衍咬着后槽牙，极不情愿的道。

    没错，尹老板等的，就是楚桓。

    楚桓是旧时代的王爷，现在不兴这个，因着排行老九，他便让众人喊他九爷。

    据传，当时末年，尹老板还没有还没有成器，只是他师傅跟前一不起眼的杂役，可这脸倒是精致，竟是在机缘下被纨绔的大皇子看上，那大皇子当时已过花甲之年，命丧他手的人不少，尹老板誓死不从，差点让他师傅死，还是楚桓看不过去，与那大皇子争论一番，将尹老板救了下来。

    直到时代颠覆，尹老板一曲成名，楚九爷身居王爷府，就算是出门，也是到这戏园子里听听曲。

    “他会来的，他答应的便一定会做到。”尹老板并没有在意池衍阴阳怪气的动静，婀娜的站起身，细细的整理着戏服。

    池衍气得直瞪眼睛，可他什么办法，来了这么久了，除了前天给楚桓倒了壶茶，了句九爷您慢请之外，连句话都没跟他上。

    “池先生，你怨气不要这么大，机会都是自己争取的，加油！本一相信你。”活该一号鼓舞的对池衍道。

    “你给我闭嘴，心我撕了你。”池衍咬牙切齿的，有那么多身份可以选，戏院名伶不好么？军阀世家不香么？再不济，茶馆老板也是可以的把，他可倒好，活活成了个杂的伙计。

    感受到池衍的怨念，活该一号是连话都不敢了，先闪为妙。

    池衍正郁闷着，就听前厅叫着：“呦，九爷来了。”

    池衍眼睛一亮，还不等他跑出去，这尹老板跟阵风似的就从他身边跑过去，可也没像个愣头青似的直接冲到楚桓面前，倒是停在了后台门前，能看得见楚桓的地方。

    尹老板远远的望了楚桓一眼，回身整装戏服，准备登台。

    倒是知道分寸，池衍想。

    尹老板知道分寸，池衍可不管这个，拎着一壶泡好的茶，直奔楚桓而去。

    “九爷，您来了。”池衍的脸上堆着笑，给楚桓面前的茶杯倒满。

    楚桓淡淡的点了点头，眼睛并没落在池衍的身上，而是摇着竹扇，一手碾着花生米的脆皮，漫不经心的看着戏台。

    看着尹老板登台的方向。

    这次池衍学尖了，他就站在楚桓身边不动，若是叫席掌柜看见，就楚九爷吩咐这随时续茶，若是楚桓叫他离开，他就是掌柜的吩咐要伺候好九爷。

    就算还不上话，落个眼熟总是好的。

    没一会儿的功夫，尹老板挪着步子上台，他一开口，全场静默，就连池衍都觉得，这尹老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佩服不行。

    “池先生，你长大了，竟然没有冷嘲热讽！”活该一号赞许的看着池衍。

    池衍攥着拳头，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问道：“一一呀，你见过午时的星星么？”

    “星星？什么星星？”活该一号天真的问道。

    下一秒，池衍眼睛一闭，冲到活该一号面前，告诉他什么叫做白天的星星。

    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差点没喊出声来。

    一壶滚烫的水，竟是全然的浇在了楚桓拿着茶杯的手上，白皙的皮肤上烫出一个晶透的水泡。

    楚桓竟是一声都没叫。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你疼不疼？我给你擦擦，我...”池衍语无伦次的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楚桓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慢慢的缠在自己的手上，就好像这手是别人的手一样，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楚桓，你没事吧？”池衍看的愣了，心底像是被人狠狠的砸了一拳，他见不得楚桓这样的眼神。

    正包着手的楚桓顿住，他回头看向池衍，眼里竟是潜藏已久的欣喜，就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你叫什么名字？”楚桓完全的转过身来，手上未包好的手帕松了他也不管，他叠着手臂垫在下巴上，轻快的问道。

    尹老板原本在调上的曲子突然顿了顿，虽然很快便恢复，可还是引起了不的骚乱。

    可楚桓就像并未感知那般，依旧看着池衍，等着他的回答。

    池衍看着楚桓手上掉落的手帕，向前一步将其捡起，缠在楚桓的伤口处。

    “去医馆吧，免得托坏了，不好治。”池衍自责又心疼，怎么就没控制住自己，手上就随着脑子动了呢？

    楚桓笑了笑，他任由池衍缠着他的手，脸上还挂着笑，依旧问道：“问你呢，叫什么？”

    池衍叹口气，无奈的道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池衍。”

    楚桓点点头，“嗯，是个好名字，我记住了。”

    完，楚桓就转过身去，继续听着戏文。

    “九爷，去医馆吧。”池衍站在楚桓身后，轻声哄劝道。

    楚桓并未回头，而是跟着戏台上的尹老板哼唱起来。

    池衍见状，气不一处来，他不顾身份，扯着楚桓便往外走，在楚桓被他拉跑的那一刻，戏台上的尹老板彻底停了嗓子。

    池衍头也不回的拽着楚桓，也不管身后席掌柜的叫骂，也顾不得茶馆里客人们的惊乱。

    好在医馆距离茶馆不是很远，病人也不是很多，再加上楚桓是这方圆里有名的人物，很快这手便上了药。

    “九爷，您这伤的可不轻，回去以后千万不要沾水，化了脓可就不好了。”大夫轻声嘱咐着。

    楚桓道了声谢，便回头看着站在门口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池衍。

    “你到底给不给？活该一号，这事是你惹出来的，你不负责谁负责？”池衍抢着活该一号手中的钱袋子。

    “不给就不给，水是你浇，人是你带来的，自己付钱去。”活该一号誓死不从。

    池衍被逼的没办法，放软声音道：“就算我借的还不成么？等我回去了，我十倍还你。”

    “我呸，我信你就有鬼了。”活该一号才不信他的话。

    正挣扎着，池衍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扶着，他连忙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楚桓有些诧异的脸。

    “你怎么困成这样？席掌柜不让你睡觉吗？”楚桓轻声问道。

    池衍木讷的摇摇头，他直勾勾的看着楚桓。

    虽然是王爷，可他的辫子已经就剪短，穿着一身暗色西装，袖口上还带着墨蓝色的袖扣，一点也没有王爷的做派，倒像是那家留洋回来的少爷。

    可仔细一看，他并没有那般意气风发，他的眼中带着对时代变迁的无奈。

    “你这厮，不认识你九爷了不成？”楚桓拿起扇子，在池衍的脑袋上敲了下。

    池衍这才回过神来，他摸索着空扁的口袋，既窘迫又滑稽。

    楚桓似乎是看出他的意图，又用扇子敲了下池衍的脑袋道：“你九爷我出门，还没让人花过钱，快些回去吧，免得席掌柜扣你月钱。”

    池衍咬着下唇，低着头没有回话，他在想要怎么把面子给挣回来。

    楚桓见状，笑出了声。

    “不如这样吧，如今我伤了手，也不方便，王府里也没什么下人了，就跟你们席掌柜，叫你伺候我几天，如何？”

    池衍一听这话，眼中一亮，这不是一举两得么。

    “呦，池先生，不想挣面子了？”活该一号嘲讽的问道。

    “闭嘴，面子算个屁。”池衍再次抬起头，“九爷您放心，我肯定将您伺候舒舒服服的。”

    楚桓一听，当即笑出了声，他一展竹扇，昂然的走在前面，没在话。

    池衍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不安，他总觉着，楚桓并没有看上去这般洒脱。

    “怎么？还不赶紧跟过来？尹老板的戏还没听完呢。”楚桓冲着发呆的池衍喊道。

    池衍应了声，连忙跟了过去。

    回到茶楼，戏迷们已经骂声一片，都嚷嚷着要退票，换谁谁不恼？花了大价钱来听戏，迟迟的不肯出场也就算了，现如今更是戏都没唱完，就匆匆下台。

    席掌柜正安抚着，看见池衍与楚桓回来，急忙跑过来。

    “哎呦我的爷，您总算是回来了，劳您去劝劝尹老板，怎么着也得把戏唱完不是，要不这招牌不是砸了么？”

    楚桓拍了下席掌柜的肩膀，轻声道：“放心，我这就去给你劝。”

    “哎呦，先谢过九爷了，您快这边请。”席掌柜连忙将楚桓往后台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池衍了。

    可池衍也不想躲着，好了要照顾楚桓，自是要寸步不离的。

    走到后台口，池衍正欲跟过去，便被席掌柜一把拉了回来，“祖宗阿，你跟进去做甚？等会儿我在找你算账。”

    池衍撇撇嘴，却也只能等在这。

    楚桓进了后台，坐到了尹老板的跟前。

    “钺稚，怎么不唱完就下了台？”楚桓轻声问道。

    尹钺稚听惯了别人叫他尹老板，突然被楚桓念了名字，竟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少时。

    记得那时候的楚桓可没现在这么稳重，他时常带着他在紫禁城中四下乱窜，做那些王爷公子们都不曾做过的事。

    掏鸟窝，拔柳枝，下池摸鱼上山挖石，常惹得老佛爷破声大骂。

    那个时候尹钺稚总是怕老佛爷会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但是楚桓：“钺稚，不用怕，有我在谁都不把你怎么样。”

    尹钺稚收回心思，他背对着楚桓，怨声道：“唱不唱的又有什么所谓，反正也无人在听。”

    “笑话，这外面那么多戏迷，不都是为了尹老板你而来，怎得会没人听呢？”楚桓笑道。

    “王爷，你到底要装糊涂到什么时候？”尹钺稚猛地拍了下桌子，他转过身来，想要继续责备不肯面对自己的楚桓，却看见他的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尹钺稚皱了下眉，他拿起楚桓的手腕，担忧的问道：“怎么弄的？何时受的伤？”

    楚桓抽回自己的手，不在意的笑道：“热水烫了下而已，皮糙肉厚的，这有什么。”

    “你怎么会是皮糙肉厚呢？”尹钺稚微微向前，心疼的看着楚桓受伤的手，“你是王爷，是那紫禁城里的贵人，你怎么能是皮糙肉厚呢？”

    楚桓将手背到身后，不在继续这手上的事，“钺稚，戏迷们都等着呢，唱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