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忌日快乐(2)
女人的头抬得很高,摆出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而这样的姿势一直都是他们顾家人的标配。
顾老爷闭上嘴,怔愣了一会儿,没有一句话。他的掌心盖在手里的拐杖上,气急败坏的神情也因为顾 缁兰的这些话慢慢冷了下来。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冷哼了一声,并不算回应顾缁兰的话。
顾缁兰也低头,轻轻地笑了一声,在屋里“哒哒”地转来转去。
她在等面前的这个老人,这个他们称之为父亲的人给她一个回应。在这里并不是只有顾维对顾老爷横眉 冷对,她顾缁兰同样憎恨着他。
她知道她是怎样一步一步被推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来的,她的父亲已经习惯了把她当作一个任凭差遣的工 具,却始终没有想过这把素来用得称手的工具会扎到自己的手。
顾老爷不话,顾缁兰便也不想话。如果这是一场谈判,那么这种沉默的僵持便是这场谈判能否胜 利的关键。
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要么顾缁兰的态度出现任何退让,要么顾老爷泄气一样地向顾缁兰妥协。
顾缁兰转到第五个圈,随性地拿起了一个翡翠雕,好像从目前正在进行的谈判事宜中脱了出去,转而投 入了别的事情一样。
但他们谁都知道,他们彼此不过都在用余光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完全不肯放过。
顾老爷的双眼从愤怒转为了一轮又一轮地精明。他看着顾缁兰,看着他学有所成的女儿,这样的女儿确 实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老人的冷唇藏着寒冽,一下一下地拍着摇椅的扶手。看来他从何沐身上获得的那么一些快乐,在顾缁兰 的身上又变得聊胜于无了。
“你想怎么样?”
顾老爷的话夹着冰,干巴巴地像河滩上一滩晒干的烂泥,趴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完整。在他手里的拐杖在 地上踩了一下,如同已经承认了这场失败。
顾缁兰手里的动作停住了,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但是她依旧不急着去破她选择的这项宁静。 显然,如今的局势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她那里。
她需要更长时间的沉默去让这场谈判的胜利倒得更加厉害,仿佛这个秋天那些被一阵旋风刮落的柿子, 落在地上,再想爬起来......
不对,怎么可能再给他机会爬起来。
顾老爷同样清楚这样的套路,他一双蒙尘的锐利双眼就像一只衰老的百兽之王,藏在洞里,看着其他的 他们骑在他的头上耀武扬威。
他晈得牙根响,手里的拐杖又多跺了一次,摇椅晃荡的声音,“吱呀呀”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耗!”
老人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对顾缁兰这样的态度开始发狠。他扶在摇椅上的手带动着椅子一摇一晃地荡, 冲起顾缁兰。
顾缁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恼火,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情绪。她转过身,依旧抱着手臂,看着眼前的这个 老人,看着他是如何气急败坏地把这场胜利更加过分地拉到她的手里。
女人扬了扬下巴,手指轻轻地在桌上滑动,向顾老爷走去,:“父亲,你告诉过我的,在没有多大胜 算的时候也应该要保持十二分的冷静,万一事情出现转机。那么,今天我还想告诉你另外一句,那就是:这 样的转机根本就不存在。每个人都应该分得清什么叫做血缘,什么叫做生意。你老了,父亲。”
顾缁兰的双眼咄咄逼人,盯在顾老爷的身上就没有松开过。她的手顺着顾老爷的书架也准确地抽出了刚 才他读的那本诗集,拿在手里随便翻了几页。
“父亲,母亲最爱的并不是这本诗集,但是只是因为她在一次无聊的聚会上,选择了一个敷衍的节目, 这里面的一首诗来应付,你就因为这件事娶她回家。你真的是在娶她吗?还是在......在用她怀念什么?”
顾缁兰一下一下地翻着手里的诗集,看着这本已经被顾老爷摸了无数次的诗集,看着中间断掉的几张出 神。
“那地方可不是老人们待的。青年人
互相拥抱着,树上的鸟类
一一那些垂死的世代一一在歌昤。
一切被养育、降生和死亡者。 他们都迷恋于种种肉.感的音乐, 忽视了不朽的理性和杰作。
一个老年人不过是卑微的物品, 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
顾缁兰把手里的诗集随便挑选了一首念了出来,然后用玩味地眼神看着顾老爷露出了笑容。
她翻到了另外一页,看到了上面圈圈点点、勾勾勒勒地都不是顾老爷的笔迹,而是属于另外的什么人。 顾缁兰不再笑了,脸上有种失真的哀伤,合上了那本残破的诗集,塞进了书架里。
顾老爷一直在听顾缁兰念诗,看着她上上下下的举动,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你想要我干什
么?”
“我不敢让你干什么。”她头也不抬地蹲下身,一只手伸向了书架的最里面的那一层,接着自己上面的 话:“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干什么,通常不都是你让我干什么的吗?我的父亲。”
她拿到了那本被藏在最后面的一本诗集,拨开众多的书,终于找到了一本。这就是她关于母亲所有的记 忆了。
顾缁兰费劲地取下了那本书,那样的一个位置使她怀疑是不是是顾老爷特意放在那里的。为了什么?为 了不挡住他可悲的爱情吗?
顾老爷瞧着顾缁兰的一举一动,他猛地看到了顾缁兰找到了那本和歌集,忍不住转了一下手里的拐杖, 怒气冲冲地:“它为什么还在这儿?它应该被烧掉的!”
伴随着这样的怒火,老人的眼里闪现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像一只猛兽一样从摇椅上弹了起来,直接扑
72.忌日快乐(2)
了上去,想要抢夺顾缁兰手里的书。
顾缁兰对顾老爷这样巨大的反应感到吃惊,被抢夺的时候有着分明的害怕。她赶紧闪过了身子,避开了 老人的猛扑。
顾老爷了一个趔趄,没有立刻摔下来,而是踉跄几步,腰里抵到了一旁露出来的桌子尖叫。
他的手扶住了桌子,推得上面摆上去的咖啡动了一下,发出了清脆而又危险的声音。
顾缁兰举起了手里的诗集,看向顾老爷的眼神也带着很多的怨愤,“为什么?”
女人的眼里淬着强有力的光,冷淡的脸上再没有任何一点儿笑意。
难道这个人连她对母亲最后一丁点儿思念也要夺去吗?
顾缁兰把那本和歌集抱在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顾老爷,“父亲,我从没有想过你会这样做?母亲在天 上的神明还一直看着你,而你却想要做这样的事情。你想烧掉它,毁掉它,就像当初你对母亲做的那些一 样。你太让人失望了。”
“失望? ”顾老爷对顾缁兰这样的怨愤充耳不闻,破罐子破摔似的笑得很大声,“我为什么要在乎你是不 是失望的?你的母亲,她不过就是一个耐不住寂寞,水性杨花的*女,她的廉价全都藏在了她不断吟诵的长 诗中。她的一切都令我厌恶无比,一个虚伪自大、喋喋不休,又在各种各样的事上斤斤计较的人。我有什 么对不起她的?有吗?她的一切结局都是她自找的丨”
老人得又夸张又离谱,听上去那个女人并不是她的妻子,而是她的仇人一样。听上去,他一直都恨不 得那个女人在任意一场冬夜死去,听不上是对方毁了她。
顾缁兰对顾老爷的每一句话都感觉到震惊,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低着头,微微笑了一声。
这就是顾老爷交给她的转机,在劣势的时候。可惜的是,她把这些学得炉火纯青,她并不是像顾维一样 的冲动派,因此她也更适合这个顾家。
顾缁兰的手里拿着那本诗集,抬起头,撩了一下头发,把它们全部都拢到了后面,脸上的姿态站得更
局。
“阿纵的忌日之后,还请您赶紧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我不需要关心您的任何琐事,这是您的事情。 我没有义务帮助任何人,那么也没有义务看着你肆无忌惮地伤害什么人。父亲,你忘记了,维要怎样的最 终决定权不在你,而是在我。”
顾缁兰完,甩了甩头,带着“哒哒”的声音离开了书房。
她把门带得很响,一想到刚才老人的疯态,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捂着脸,笑得眼角都红了,一声 一声地引得顾家的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看去。
顾缁兰手里的书掉了下来,砸到了地上,随意摊开的一页都有她的母亲画的人画儿。而正是这样的 人画儿感染了自己的儿子,在他的心里播下了一颗亟待发芽的种子。
她拿起了那本书,急匆匆地下楼了。
在下楼的时候,她想的最多就是:维一定不能再回到这里了,这件事是她做得不对。她确实不应该用 这种极端的方式逼他,他继承了母亲的大部分浪漫,那么也一定继承了她的大部分脆弱。
她承认她错了。
顾缁兰想着这些,在快要走到狭窄的照片墙外通道时,被一个女佣喊住,拦了下来。
“大姐,大姐。”
72.忌日快乐(2)
女佣在她的身后连连地喊了几声,看到前面走得很快的女人停下了脚步。
顾缁兰回头,看着这个慌慌张张跑下来的女佣,看了一眼书房是方向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的眼神中带着狐疑,问道:“有什么事?”
女佣被顾缁兰冷淡的语气怔住了,向她微微地低下头,:“夫人有事找您,问您是不是有空......”
“夫人? ”顾缁兰冷哼了一声,带着不屑,讽刺地问:“哪个夫人,据我所知,这里的夫人可不都......”
她的话没有完,何沐就换了一件衣服,梳妆扮得整整齐齐,全然看不出刚才的惨样,从螺旋式的楼 梯上走了下来,喊住了顾缁兰。
何沐的脸上挂着一泓恬淡的笑容,高领黑色毛衣挡住了她身上的痕迹,外面的那件白色裙子也安好地穿 在了她的身上。再加上浓重的妆感和一些头发的遮掩,看上去她俨然是一个同她一样高傲的女人,而不是什 么被虐的可怜虫。
何沐在顾缁兰疑惑的眼神中,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我想到上一次我们一起出门还是在很多年之 前,阿纵离开我之后,我一直都万分怀念以前的日子。缁兰今天能在忙碌中到这里来,我就想着可不可
以……”
“什么?你有什么事?我不喜欢和任何人哑谜。”顾缁兰的手在书的封面上摩挲了一下,在何沐的身 上扫了 _圈儿,“吧,什么事。”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去走一走,就只是走一走而已。如果占用了缁兰的时 间,那不如就下次吧。”
女人的话得十分轻巧,这种的话的时候还眨了眨眼睛,好像在逼迫对方同意这件事似的。
顾缁兰的神色很平静,刚想出口的拒绝,等到了嘴边又变成了一句“是的,我想应该已经有好多年了。 所以我们去哪里?”
何沐听到顾缁兰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她,低下头的一瞬间还带着一些恬淡的笑容,这样使她看起来就像一 个温婉的人。
“我们可以到后面去走一走,看看发生事故的那里。”
何沐有了这样的提议,就像挑衅似的看着顾缁兰。顾缁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挥退了想要跟在她们身 后的女佣。
“这样好的机会,我们应该单独来聊一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就我们两个人。”
顾缁兰把何沐的那种挑衅直接就怼了回去,拢了拢身上的西装外套,走了出去。
何沐跟在她的后面一直走到了那条溪边,她们一起隔着那条溪,望着那一片烧焦的杉树林,默不作 声地看了好久。
“所以,你有什么话想要跟我。不要特意跟我我知道的事情,那些我都没兴趣知道,那些不是我所 能管得上的事情。”
顾缁兰抱着手臂,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何沐并没有被身旁这个人的直截了当所吓怕,而是把自己的长发往后拨弄了一下,轻轻地笑了起来。
“真好,缁兰话还是那么直接。既然是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你认为我会把自己的事情,人尽皆知 的事情弄得更广泛一些吗?在街角祈祷的乞丐也会因为他的重复成为麻木不仁的人们的饭后闲谈,不是 吗?”
女人完了这些,看着顾缁兰的侧脸,想要从她的脸上瞧出任何一刻的动容。但是顾缁兰抿着唇,完全 没有什么反应。
顾缁兰看着那片烧焦的杉树林,感觉到她和母亲、维之间的最后一点儿联结也在慢慢地消失。人就是 这样的。当你欢欣鼓舞地去庆祝此时此刻的欢娱时,总是会忽略之后莫大的痛苦。
那么,快乐和痛苦的分割线是什么?快乐会被痛苦所淹没,痛苦又因为快乐的出现而暂时消失。
“是的,所以我们更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乞丐,因为人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一定的差异,同情本身就是 一种绑架,而我不接受这样绑架。我可以进行选择的事情,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我最舒服的状态呢?好了,我 并不是来听你这些无聊的话的,我希望你赶紧拋出你的正题,以及想要到这里来的原因。你要知道,我也 并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我当然知道你并不是无所事事,我只是确定一下你想不想听关于这里的故事,我在楼上看到的事情。 不要问为什么,我就是想......想把你们顾家的火烧得更旺一点儿。”
何沐带着笑意,回头看着面前的溪仍然在汩汩流淌,和它上面的一段焦黑看起来格格不入。她刚刚来 这里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到这条浅浅的溪中踏凉,而现在......她不仅失去了那样孩子气的兴趣,还
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
把顾家的火烧得更旺一点儿?
顾缁兰在心里重复着何沐的话,禁不住冷笑了起来。她笑这个女人报复的方式也真是幼稚,顾家本来就 是一盘散沙,本来就常常使人恼火,根本犯不着她在里面添油加醋。
“是吗?那你要怎样去烧这把火?通过我吗?那恐怕是有一些不行了,我从来都不喜欢管这些事情。准 确的来,这些事情与我毫无干系。”
顾缁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转头看向何沐,没有再多一句话。
何沐对顾缁兰的话,以及她话中对自己的评论同时产生了更加深厚的笑意。她的笑容款款,像一面还没 有开旗的春风,飘进了彼此的心门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叩开它们。
“我看到了那场火......管家带着几个人去点着了,那个时候他才进去。”
“那些人,除了管家,我已经都处理掉了,和你所讲的事一样。这些似乎并不能使我耳目一新,从我们 的对话中找到任何价值。”
顾缁兰再次对何沐的话进行了如上的评价。
何沐的事情,在她那天早上赶到医院之后,就已经派人把那些人秘密处理掉了,管家是因为顾老爷的 关系才勉强留了下来,但这些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因为她们谁都清楚那些平人并不是这件事的起因, 而是顾老爷。
何沐的话却没有因为顾缁兰的嘲讽而停下,而是继续:“另外,我想你应该还对其他的一些事情感兴 趣,比如他从楼上下来,走到了老爷的房里,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们。他出手帮了我,老爷了他。”
“他看到了你?! ”顾缁兰的神情开始变了,走出了一步,看着何沐,“他帮了你?! ”
“是的,他帮助了我。他和你不一样,也许是因为那个少年,还是因为其他。”
何沐终于在顾缁兰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裂痕,顺着自己的话了下去,“你应该好好地去了解一下他,问 问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要失魂落魄地到那里去。我对他很好奇,好奇到......好奇到想知道他会不会死......
我知道他的故事。”
“你……”
顾缁兰只了这样单独的一个字音,没有继续在什么。她看着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感觉到了一种难 以忘怀的腐烂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她曾经在顾老爷的三夫人身上也闻到了。那样的味道本身就代表着一 种......一种死亡。
何沐的笑容更加大了,不由得嘲弄起顾缁兰,“缁兰,要面对一个孩子气又稚嫩的男人,很难吧。照顾 弟弟是一件苦差事,他并不是一个能够让人省心的主儿。你的人生真是又多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悲哀。”
“悲哀?到悲哀,你更没有资格提到这样的事情,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我们悲哀,唯独你不行。你知 道那个最悲哀的人其实是你。”
何沐点了点了,对顾缁兰这么快的反击毫无诧异。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在这个故事里只想充当一 个旁观者的角色,而她的目的就是要拉顾缁兰入伙儿。
“我很悲哀,我们总是相互吸引,因为悲哀走在了一起。”何沐简单地这样回应她,顺便回给了顾缁兰 一个眼神,“作为姐姐,你也没有任何时候想要好好了解他的想法吧。你只是习惯了去维护他,却根本舍不 得了解他吧。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孤独,孤独到要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身上寻找温暖。那么,我就能知道你 给他的那个世界有多冰冷了。缁兰,你真的好好地看过他吗?明白过他吗?把他一辈子当作罪人的人并不是 我这个因为他失掉丈夫的可怜女人,而是你!你用他的罪束缚着他,给他带上了镣铐,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强 调他是有罪的。”
“为了什么呢? ”何沐看到了顾缁兰脸上的惊愕,沉缓的语调一下一下出来的时候感觉掷地有声,“为 了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你这样的姐姐已经习惯了踩在你弟弟的身上,踩在他的痛苦上,好彰显 你自己的伟大,自己的成功。缁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