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忌日快乐(3)
我有什么不满足?
我当然有够不满足的了。
我就是要所有人都跟我一起受苦!
顾缁兰听到何沐这样的质问,低着头,一边觉得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可笑,一边又觉得自己才是最 可笑的那个。
她拍了拍手里的书,举起它给何沐看,然后强行塞到了对方的怀里。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人和人之间天然就有一个剥削的歧视链。我看见鸟笼里的鸟飞了出去......他飞了
出去,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等待着他回头的日子。我当然不想他再飞回鸟笼里,但因为我在笼子里,我就不能 允许他拋下我独自飞出去,任何人都不行......其实,我很清楚我们所有人的不幸只是因为一个死去的女人,
那些不幸中甚至还包括了你。因为她已经死去,所以这场压迫根本没有办法解开,充其量只能尽全力平
衡。”
顾缁兰抱着手臂,抬头看到被华丽的拱形屋顶分割出一个完美弧度的穹顶,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几步。她 身上的光就在此刻偃旗息鼓,混着渐渐湿冷的空气一起落到了一水之隔的杉树林中。
应该都烧光的......
她恨透了她的人生,恨透了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为什么他们可以一死了之,可以冷漠离开,可以挣 脱牢笼。而她,她却仍然要在这里起起伏伏,不停斡旋!
是的,总有一个人要去顶住那些风刀霜剑的,但为什么偏偏是她呢?还有人记得她只是一个女人吗?她 也有过浪漫的念头,悸动的心情。但是那些东西,在顾家面前,最终总要被牺牲掉的。
他们不是都已经习惯牺牲女人了吗?
顾缁兰拨动了一下落得刺得眼睛疼的头发,转身看着何沐。她看到何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顾缁兰塞给她 的那本书,因为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才堪堪抬起头。
“所有的死亡,任何死亡都不是对生命的背叛,对血缘、责任的背叛。死亡本身就不值得被任何人鄙夷 或者怀念,那该是一种愉悦的解脱,一种踏实的准备。我是这样想的。所以,阿纵、任何死去的人都应该被 鼓舞。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过来该有多好?”
何沐在顾缁兰看向她的时候,从书里拔出来,满含微笑地对她着这些。她的手指按在书页上,慢慢地 往下滑,一直滑到了最底。
“我很奇怪,为什么人们只为新生暍彩,却不为凋零呐喊?新生并不一定是转机,也许是一场腐朽的幵 端,而凋零也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至此终了,空留余音。”
女人的声音如同唱诗一般地飘进了顾缁兰的耳中,她也听不懂何沐想要什么。这个女人明明刚刚还在 大声地质问她,转而现在却又开始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顾缁兰费解,但也并不是没有接下她话腔的能力。她知道她是在那本书里的东西,在一切和现在完 全颠倒的东西。这也难怪,毕竟诗人们总是喜欢剑走偏锋,不是歌颂贞洁,而是歌颂糜烂,不是歌颂爱,而 是歌颂恨,不是去往天堂,而是行走地狱。
“但他们是和歌,是父亲最讨厌的东西。他在年迈的年纪便更加渴望新生,渴望生命在他的身体中涌 流,而不是一些他觉得无聊的腐烂词语。”
73.忌日快乐(3)
“是吗?”
何沐轻快地反问了这样一句,把手里的书翻得晔晔作响。她抬起头的时候,眼神里全是另一种虚情假意 的温柔。
她的双眼盯着顾缁兰,微微笑了一下,慢慢走近了她,贴着她的耳边,非常声地起话。
“只是刚刚简单地翻动,我就发现了一个这本书主人的秘密。这个秘密......”
女人的话没有完,并着手藏在后面,感觉到顾缁兰的神情都变了。她伸出手,把那本书重新扔给了顾 缁兰:“我对你们顾家的所有事情都不是那么感兴趣,但是因为我的儿子,我不得不为了保护他做到这一
步。”
“你想什么? ”顾缁兰和何沐拉开距离,听到女人这样,敏锐地觉察到她终于要到正题了。
何沐看着顾缁兰警惕的眼神,还是笑了笑。她的眼角微收,绽开的笑脸,如果不是因为脸上的虚弱与生 活的不幸,应该会是一个顶贤惠温柔的人。
她不遗余力地靠近顾缁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手指卷到了对方的短发,轻声地 :“我......”
何沐的唇才吐了一个字,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就按住了顾缁兰想要逃避的手,“我想把顾毓交给你。”
“顾毓? ”顾缁兰万万没有想到女人会这样的话,她的头稍低,看着何沐的眼神,好像想要从中解读 出任何其他的事情。
但是女人的眼神在一眨一眨的交叠中只有淡淡的温柔与无尽的怀念。她又向顾缁兰重复了一遍,“我想 把顾毓交给你。我撑不了多久了,他应该有一个长辈的,虽然你也并不算合格。但是,可惜的事情是在这个 家里,你这样的女人竟然是唯一一个可以依托的人。”
没有等顾缁兰回答,何沐继续:“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你让他过上正常的生活。他被送到了那 种学校,明明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明明他应该在妈妈的身边,受到母亲的教导!但是我......”
女人的唇上现出了莫大的讽刺,嗤笑一声,“顾缁兰,你不用考虑接受还是不接受。我和你的不同是, 我是一个母亲,你不是。而你和我的不同是,你需要一个人来彰显你,我不需要。我的儿子可以成为那个 人,这样你的弟弟不定也会更开心一点儿。你是吗?或者我把你心里最肮脏的东西告诉他,告诉他他一 直信赖的姐姐有多么大的冲动想要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把脏水不停地泼在他的身上。那么,你觉得他会怎么
做?”
何沐的话半是恳求半是威胁,她看着顾缁兰的时候,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决绝,而这样的决绝也是最近 她才拥有的。
顾缁兰没有立刻拂下她的手,但嘴里却对这个哀求她的母亲嘲弄起来,“你总是让人很惊讶,一边指责 我、质问我,一边又拜托我。拜托我的时候,态度都不大友善,就像在逼迫我接受一样。”
“是吗?是逼迫吗? ”何沐的手拨了拨顾缁兰衬衫领口的一颗纽扣,也只有这么近的距离,她才看得清 这个看似强大的女人眼里也闪动着一丝碎在周围的星芒。
她盯了有一会儿,像是看够了,松开手,:“那就是逼迫好了。那么你接受这样的逼迫吗?我会用好 你的软肋,而你总是很吃那一套,毕竟他是一个罪犯。这件事的知情人还不在少数。他可以清白无辜,但一 定挡不住别人的谩骂和睡弃。我也许会成为那个推波助澜的人。缁兰,你会怎么办呢?”
“只要你消停一会儿,我知道这次的事和你脱不了干系。”顾缁兰的眼神扬了扬,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尤其是被何沐碰到过的地方,“你本来就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他是不是罪犯最终也不是你了算的。但 是,如果你想要在这个家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那么你还是最好想清楚吧。关于父亲的事,我管不上, 但是关于其他人的事情,我都乐意奉陪。”
顾缁兰的手里还拿着那本她从顾家带出来的书,她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再没有什么话,转身就离开了
这里。
何沐看着她忽然离去的身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知道顾缁兰是同意了。
何沐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还并不想回去。每个人都有可以去的地方,除了她。以前她也有过,但是 在这事情没有了结之前,她是绝对不会走的了。
阿纵还会等她的吗?在这种并不算艰难的选择题中,顾毓就得是那个被牺牲掉的人了。
何沐向顾缁兰过把顾毓交给她的事情之后,猛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解脱,好像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 儿子已经从她的生命中剥离了。对方是顾家的东西,而她是她,她是她自己的!
“夫人,老爷又在叫你了。”
何沐没有在那儿站多久,女佣就赶过来告诉了她这件事情。
女人摆了摆手,拉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着的毛衣,转过身没有回答对方。何沐抬起头,望着顾老爷房间的 方向,伸出手指,数了数。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直接掉进十八层以下的吧。
何沐走在前面,女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面。她看着这个身形瘦弱,形容枯槁的女人,总觉得今天的 她似乎身上多了一味欣喜,但这样的欣喜却不是寻常的快乐,而是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她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如她所言的那般慷慨,那般一切不留。就连最艰难的剥离决定她都做出来 了,那么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呢?
第二日的晚间下起了阵雨,秋雨总是不如春雨那样讨人喜欢的。它拍在这个世上的任何一层之中,从 赶着下班的上班族到坐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女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它的存在。它无非就是告诉所有人,冬 天要来了!冬天快来了!冬天来了!
随后就要穿上很多衣服,不想出门,以及浪费时间。
何沐坐在窗边,浪费时间一样地看着已经黑气沉沉的天空,女佣才刚刚给她上过药后离幵,房间里还弥 漫着一丝血腥味儿,开的排风管道也没有办法驱散出这样的味道。
哦,忘记了,这并不是想要赶它走的问题,它根本就长在了她的身上,又该用什么方法把它驱散呢?除 非是它们接连着一起被驱散。
“夫人,夫人,夫人.”
女佣敲门,在外面喊着何沐,但是又不太敢把自己的声音放出来,喊得一声低一声高的。
何沐站起身,对走了很久又折回来的女佣感到十分地好奇。她本来想干脆不去搭理她,但是听到她的声 音这样的怪异,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好奇了一下。
听到她这样的声音,肯定不是顾老爷找她有事,那么还会有什么事情要麻烦她这个女人呢?难道是明天 忌日的事情吗?
何沐开了门,看起来门外的女佣也等着她这个门等了挺久的了。女佣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紧张,刚才那 么迫切地想要立在她面前的女人开门,现在她如愿以偿地看到对方开门之后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了。
“有什么事?”
何沐站着,这样问女佣,希望能从她的嘴里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她不希望自己宁静的晚间生活再被什
73.忌日快乐(3)
么人扰了。
她承受的东西,因为那个老人的暴虐已经够多的了。
女佣低着头,不太敢看这个语气冷冷的大少夫人。在她的印象中,夫人应该是温柔的,恬静的,身上洒 满了阳光似的光辉的。她很喜欢听何沐拉她的提琴,那样的琴音就像把人抬起泡在水里一样,很舒服。
何沐看着她低头不话的样子,心里闪出了更多的好奇,她看了看这个女佣,手扶到了门上,不是特别 欢迎这样的不速之客。
“有事吗?”她又问了一遍,已经不能用什么诸如温柔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她了,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冰 冷,“如果没有事的话,那我可是要......”
何沐的手合上了门,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佣,心里生出了更多的愤懑。难不成她这样的人也想来看她 的笑话?
看起来,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比自己要高尚得多呢。
“有!”
就在门合上的一瞬间,女佣的手猛然扶住了门,把即将要关上的门拉得更大。何沐看着女佣奇怪的举 动,也不准备和她纠缠什么,顺着对方的心意重新把门开得更大。
“进来吧,你不想被别人发现的话。”
何沐邀请对方进来,联想到刚才她那奇怪的举动,想到也只有这一层了。她不是很能明白这个家里的 人,人与人的地位关系,不定她能从这个女佣的身上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对此,她可是充满了期待。
但是,和她想的东西再一次相背了,女佣摇了摇头并没有想要进来的样子,而是:“夫人,我有一件 事要告诉你。”
有一件事?老套的开头,乏味的对话。
“有一件事?”何沐接下了女佣的话,走了出去,带上了门,和她一起站在外面。
“嗯,一件事。我好像看到顾毓少爷了。”
“什么?! ”何沐的神色大变,一把抓住了女佣的袖子,问:“真的吗?毓儿在哪里?他在哪里?他怎么 会回来?为什么?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这是你们合起来的把戏!”
何沐的声音不算大,抓着女佣的衣服着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很显然,她想顾毓。
女佣被她扯得带了过去,衣服都被揪乱了。在她的印象中,面前的这位夫人一直都是恬淡的,从来没有 过什么重话,甚至可以称得上默不作声的,怯懦胆的,但是现在却......
女佣用疑惑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扫着何沐,听到了何沐的一声声逼问。
她低着头,昏黄的灯光在她的脸上下了一道阴影,贴近脖子,看上去就像,她这辈子都只能活在这样 的阴影中一样。
何沐看到了女佣脖子上的那道阴影,好像在嘲讽她一样。她默默地松开了手,失笑了一声,用低哑的声 音了一句“对不起”。但她觉得她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反而是那些人应该向她道歉才对。
“不是的,夫人。我没有骗你。”女佣看到女人宣泄完心里的愤懑之后,变成了一副偃旗息鼓的样子, 赶紧安慰起对方来,向她道:“他们毓少爷就在外大门那里,但是没有老爷的吩咐,他们不敢开门。 老爷已经睡了......”
“外大门?
外大门!
何沐像突然攥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疯一样地冲下了楼,也顾不上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大的,是不是大 得能吵醒顾老爷了。
她不在乎了。
何沐提着睡裙的下巴,在雨中着急得跑起来。秋雨在她的声音,如同砸下了许多把的尖刀利刃,把她 的皮肤都要刺破了。
风在她的耳边擦过,所有的雨点迎面而来,撞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她不是没有向这样发疯一样地跑 过。在洛杉矶,她也这样跑过,但是她被当作了一个逃犯,暴力的警棍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连喊叫的声音 都湮灭在了肮脏的巷里。那一切都是顾老爷做的,他不仅自己动手她,还用钱命令别人她。
何沐有时候就会想,是不是她有钱的话,也能使唤得动那些人把那具老骨头得半死不活。
而现在,她又碰上了这场冰冷的雨,碰到他们把她从上到下浇湿浇透了。
“夫人”
站在铁栏边,一直都没有给外面的顾毓开门的佣人看到何沐跑了过来,愧疚地低下头,嘴里喊了这样的 —声。
何沐没有功夫理他们,猛地扑到了铁栏边,嘴里喊着“毓儿!”
“毓儿!毓儿你怎么会回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们快点儿把门开!快点儿!”
何沐的手扶在铁栏上,一边看着外面被雨淋湿的顾毓,一边对周围的佣人提高了嗓门。
佣人们支支吾吾地,既不敢上前开门,也不敢这样回答何沐。他们的手碰到了铁栏,又缩了回来。
何沐看着他们胆怕事的样子,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烧着了, “快开门!为什么不开门!”
“妈妈......”
顾毓看着何沐,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角。通过路灯,何沐能很明显地看到他脸上的伤痕。
女人抓住了他的手,脆弱地蹲下身,任由雨水浇灌到她的身上,问顾毓:“毓儿,为什么你......为什么
你回来了?”
“妈妈,他们会我,他们......”顾毓的手碰到了何沐的发,伤口流出的血混着雨水一齐从何沐的脸上滑
了下来。
女人的瞳孔骤缩,陡然之间就发起了疯。她霍然站起,对着身边所有的佣人大声吼叫:“是不是这样你 们才满意?是不是我们母子死在这里,你们才满意?顾正先没有几年可以活了,他可以带走我,但是为什么 要带走我的儿子!你们顾家的人,每一个......”
她的嘴里叫骂着,脚步不停地向后踉跄,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在等着我 死!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明天就是阿纵的忌日了!阿纵,你看到了吗!你看看,你看看当初答应了我什 么,我们的儿子被关在你们顾家的门外,而我却被关在里面!不应该我才是那个外人吗!你究竟留给了我什 么,我才要每年在你死的时候怀念你!你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死!我嫁给你,除了痛苦就是只剩下痛 苦!这里!所有!你们!没_个好东西!”
顾毓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发疯,一连串地咒骂着父亲。他放在栏杆上的手慢慢地滑了下去,错愕 地看着这个被雨浇湿的女人。
73.忌日快乐(3)
他的母亲从来都是温柔和善的,有着古典美中的温婉,就像一坛井中月。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个疯狂的 样子,怎么可能会拼尽全力诅咒所有人去死。
“妈妈......妈妈不要......”
何沐听到了顾毓的哀求,看着他那张像极了顾纵的脸,尤其是眼下的那一粒红痣,蓦地又笑了起来。
她笑得前仰后合,头发乱得贴在脸上,指着顾毓:“毓儿,你为什么要从我的肚子里生出来?如果不 是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怪我生下了你!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顾毓......
没有儿子......
何沐摊开手掌,好像要接住雨水的样子,原地起圈,看着自己的儿子冷哼了一声,“顾毓,妈妈......
再也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