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我生而矜贵
月明星稀,青烟缕缕,橘黄色的烛火装点了黑夜,不至于让这夜色显得过于单调无趣。
一道人影穿过院子,身影被烛火倒映在地上,随着走动拉的细长,他走的极快,披着黑色的斗篷,若无烛火照亮,整个人好似融在了黑夜之中。
刚一踏进房中,便被房中景象惹起了怒火,冷声训斥,“你还留着这个傻子做甚?”
李弘煜听见声音自身后传来,也未回身连动作都未变,依旧心翼翼的喂着米粥,动作轻柔眉眼带笑,时不时还替面前这个女子擦拭嘴角,若是旁人瞧见,定当以为好一副伉俪情深,痴情儿郎。
见人未回答,黑衣人露在外的眉头皱了皱,“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便是,何必在这傻子身上浪费时间?”
“本是闲来无事。”李弘煜将碗递给一旁的丫鬟,接过帕子净了净手,起身走向里间,执起茶壶斟了两杯茶,自顾自端起其中一杯饮了口。
黑色斗篷人也随之坐了下来,他将兜帽放下,露出里面的脸,赫然就是承德帝身前的的工人,严奕。
严奕目光落在对面颇有闲情逸致的人身上,不悦道:“你还有心情吃茶?”
李弘煜挑眉,反问,“不然呢?”
这句话不知怎地让严奕的怒火更盛,语气都染上了三分怒意,“当初就同你过,安德鲁这人不好掌控,与他谋事无外乎与虎谋皮,你自视甚高若是成了也就罢了,可如今那安德鲁明着摆了我们一道儿,借我们的手为北燕谋利,背过身便要倒戈相向!”
闻言,李弘煜动作一顿,稍稍一想就明白严奕这番怒火是因谁而起,又为何气势汹汹的跑来兴师问罪,“安德鲁同意议和了?”
“使臣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折子,那皇帝连夜招了祁匡善和严时正几人进宫,我不便多留也就只听到这么一句,具体如何并不知晓。”
“安德鲁这人心机深沉,他假意同我们结盟,实际上从一开始就的是这个主意,既报了当初郭敬义对北燕的仇,一雪前耻,又能从中获得好处,”李弘煜脸色骤变,语气也有些咬牙切齿,“亏的朝中那群老不死的什么双赢的局面,这明明是安德鲁独赢,将我们玩的团团转,这招声东击西实在是高啊,是我技不如人。”
“没了安德鲁这一助力,咱们计划可得提前了,”着严奕环顾四周,双手撑起横过桌面压低了声音,贴近李弘煜低声耳语,“大晋皇帝,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后者目光斜着瞥了过来,严奕又坐回了回去,抬起茶杯把玩,“等了这么多年为的便是今日,任何不确定的因素都要扼杀住,莫要一朝辛苦付诸东流!”
话音落下,他仰头将茶水饮尽,重重将杯子放了回去,重新将兜帽戴好起身,“我不便多留,先走了。”
严奕从里间出来时,那碗米粥还未喂完,他停下脚步神色不明的量着,从那碗米粥挪到觅儿的脸上,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的阴狠,觅儿缩了缩脑袋,整个人无意识的浑身发抖。
直到李弘煜出来,严奕才不明所以的冷笑了一声,走进了夜色中去。
李弘煜站在一旁低垂着眸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才从丫鬟手中再次接过那碗带着余温的米粥,抬手示意人出去,一边喂食一边声絮叨,“可惜了,若是他也能同你一般乖巧听话,我也定会对他如对你般疼惜,听话的宠物总是要惹人喜爱些,嗯?”
觅儿不知道话中的“她”是谁,只是愣愣的点头,颤抖的牙齿却泄露她的恐惧和害怕,被李弘煜动作轻柔触碰着脸,更是战栗不止。
这夜色太长,久久不见天明。
诏狱一如既往的阴暗黝黑,仅靠微弱的火光照亮,这里头过于安静,以至于一点轻微的动作都能变得十分清晰,稍稍侧耳还能听见老鼠啃咬木屑的吱吱声,以至于当脚步声传来时,季思能够清晰的感知到。
杜衡领着人走来,待走近才瞧清楚,来人让他有些意外,甚至是讶异,杨钦杨云川,季思直接将这个意外表达出来,“你怎么来了?”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要是不来哪还能算是兄弟啊?”杨钦还是那副模样,可瞧着还是有了些不同,像是成熟,也像是稳重,可一开口还是众人熟悉的那个杨云川,“不过我怎么听你这话的不大想看见我啊,可让我心凉了半截,属实不是人话,出来后得请我吃酒啊!”
“我这不是觉得意外吗,”被他的情绪感染,季思笑了笑,换了个舒坦姿势,问起了另一件要事,“听你和离了?为何啊?”
提及这事杨钦脸色变得十分复杂,自从他同祁熙和离后,两人本应相安无事,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近日遇见祁熙的次数好像,可能,似乎,有些多了,也能心平气和的聊上几句,远比当初相处融洽。
这不明日祁熙邀他游湖,杨钦有些犹豫,总觉得不是个事儿,正愁无人替他支招儿,可也知晓这会儿不是这事的时候,哭丧着脸摆了摆手,“来话长,一时半会的也不清楚,等改日我再好生同你絮叨。”
季思只当他伤心欲绝,也不便多提这事,点了点头。
“其实今日除了我还有一人想见你。”杨钦又道。
顺着他侧身,季思这才瞧见暗处一直站了一个人,身形纤细像是个女子,他抿紧唇,瞧清那人兜帽下的面容,惊呼出声,“二姐!”
裴瑶从暗处走了出来福身行礼,“季大人。”
一旁的杜衡这才开了口,“裴二姐想亲自谢你,就托杨大人找到了我。”
话音落下,却无一人开口,杜衡目光落在裴瑶身上,一把扯过瞪大眼睛一副看热闹的杨钦,一边推着人往外一边回头,“你们慢慢,我同杨大人出去透透气。”
等离得远了些,杜衡越想越不对劲,喃喃自语,“我怎么成了看大门的?”
看着二人身影过了拐角,季思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眼前这个消瘦许多的女子,脑海中浮现了在畄平城外的种种,包括浑身是血的裴战,无意识摩擦着指骨,哑着声开口,“抱歉……”
“季大人为何这般,此事从头到尾都同你无关,相反裴家还应向季大人道谢,”罢裴瑶俯身行了礼,“这一路有劳季大人了,裴瑶不胜感激。”
季思连忙侧身避开,“季思受不起。”
裴瑶也未强求直起身来,目光未有闪躲的望进季思眼中,只让人觉得有些怪异却又寻不到由头,“二姐今日前来不仅只为了此吧。”
“不瞒季大人所,裴瑶今日是为了一事而来,”裴瑶沉思了会儿,在心中盘算一番,方才继续而言,“不知季大人可有听太子有意纳我妃一事。”
闻言,季思眼皮跳了跳,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有些不明所以,不清楚裴瑶提及这事用意何在,只好心试探,“太子要纳二姐为妃?”
裴瑶神情未动,依旧直直盯着季思,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细节,“季大人跟着太子这么久,莫不是连这事也不知道?”
这话题来的莫名其妙,季思用舌头舔了舔后槽牙,沉思半晌索性点了点头,“知道。”
“想必季大人也清楚太子为何非要纳我为妃了。”
“知道。”
“那季大人可知道,兄长去后,裴家如今就是刀俎上的鱼肉,周遭满是闻着味儿来的豺狼虎豹。”
她的每一句话,都精准无误的将裴家目前窘境剖析出来,真真确确,让人连辩驳的话都找不出。
季思深吸了口气,“裴二姐有话不如直。”
裴瑶眼神微动,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没头没尾的问了句,“季大人可有想过出去?”
话音落下,两人都未出声,少顷,季思皱了皱眉头,“二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贪污军饷是大罪,按大晋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裴瑶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往下,“除非大理寺和御史台能寻到洗清你的罪名,否则你是出不了这个诏狱的。”
她的是实话,季思也未想着否认,反而抬了抬眉示意继续。
得到回应,裴瑶这才将自己早早就盘算好的安排悉数告知,“裴家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我兄长,都是为了大晋战死沙场,当年先帝怜我裴家一门忠烈我们几个孤苦伶仃,便下了一道口谕,可在危难之际救我裴家人于水火之中,皇上不敢轻易动裴家也是因为这道口谕。”
听到这儿,季思隐约明白裴瑶的意思,脸上神情骤然变得复杂,语气也带了几分不确定,“你意思是……”
裴瑶手指攥紧衣袖,无意识的咬了咬下唇,直至将下唇咬的泛白方才松开,缓缓询问,“季大人可愿娶我?”
这是她想了许久的办法,一箭三雕,即能解决季思如今困境,将他救了出去;又能让裴家远离是非中心,不至于被动的被太子或瑞王选择;还能……还能满足她那见不得人的一己私欲。
种种都盘算的清楚,唯独没有算到季大人脸色凝重,张口拒绝,“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裴瑶步步紧逼,她虽身子娇弱,可骨子里流的是武将的血,迎难而上,半点不肯轻易放弃,“如今局面,无论裴家愿不愿意,已经身不由己被推上了漩涡中心,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裴家成为争权夺利的工具,无论胜败裴家军都会成为他们心底的一根刺,因为这根刺会化为一柄矛,只有一直当一面盾,才不至于被硬生生折断。”
她脸色有些苍白,了许多话后倒显得红润了许多,双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见季思抿唇不语,沉思着补充,“季大人若是娶了我,那便是裴家的人,虽没有高官厚禄却可保你衣食无忧,我定当恪守本分尊你敬你,或者三年……不,六年,五年后乐瑾能接手裴家军,而季大人也依旧不愿被裴……裴家束缚,到时你我可自行和离。”
“这是何必?”季思想不通,若是裴瑶想找一人来避免裴家被卷入权利中心,临安多的是文武双全的世家公子,随便挑那哪一个都比季思合适,她何必将注全部压在自己身上呢。
那道口谕便是裴家全部的后路,她如今将这后路赠予自己,这份恩情太过沉重,于情于理,于私于公,季思都无法心安理得接受。
这是何必?
裴瑶明白这四个字话外之意,她也想过,可是与其同自己不喜之人相伴一生,她宁愿赌一把。
“唉,”见人不答,季思也有些心乏,放轻了声音劝阻,“二姐,此事还有商榷的余地,你对季思并无男女之情,又何必……”
“不,”裴瑶目光凛凛,出声断了这番话,未有丝毫犹豫,将潜藏于心的秘密了出口,“我心悦于你。”
闻言,季思的瞳孔猛然放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那些被自己忽视的怪异突然间变得合理起来。
可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裴瑶心悦自己。
他的反应在裴瑶预料之中,有些话开了口便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诉,反倒是松了口气,那些本难以诉的情意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裴瑶嘴角扬起抹浅笑,仍由这份情意吞噬掉一切冷静和理智,放纵自己继续道:“当日石桥初遇,闹市相逢,裴瑶早就已经心悦季大人,亦如那卦辞所“花到盛世自会开,春到暖时自会来”,季大人与与我便是春暖花开,今日前来,不仅是为了裴家所求,也是为了裴瑶一人所求。”
一番话话,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下去,季思张了张嘴,可却不知该些什么为好,头乱的很,却半点理不清思路。
自从少时对祁然动情后,便从未撩拨过他人,可如今裴瑶站在自己面前,心悦自己,如一颗巨石落下,引起了翻天覆地的动荡。
季思虽有不忍,却还是想着既然心中对人姑娘没那份心思,就不应该优柔寡断,这对人姑娘不好;也对不住祁然一腔情意,故而沉声而言,“我不愿。”
问题又回到一开始的答案,裴瑶心有不甘,追问,“可是裴瑶何处不好,入不了季大人的眼?”
“不是,”季思摇了摇头,“二姐心性脾性大多数人都自愧不如,若不入眼,也是这世间男子入不了你的眼,我何德何能得二姐抬爱,本应不胜感激,只是季思心有所属,天地一隅,不过方寸之间,心口这块地不多不少恰好容的下他一人,他脾气不好,知晓此事怕是要同我闹,我不愿耽误你,亦不愿辜负他。”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裴瑶依旧涌上一股酸涩之意,眼中神色暗淡了几分,“我竟有些羡慕这位女子,能得季大人真心以待。”
季思也未辩解,由着她误会下去,只是苦笑了几声,又怕她年岁尚容易胡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多念叨了几句,“二姐,祁少卿同裴将军自关系亲厚,你不如同他商量商量,他为人聪慧定是能想到法子解决,裴将军在天之灵也不愿瞧见你如此委屈了自己,想是盼着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的,你这般好定是能觅得如意郎君,恩爱白首,季思就是快又臭又硬的垫脚石,唯恐折辱了姐。”
此时裴瑶心中其实已有了算,只是将那苦涩压了下去,冲季思露出抹浅笑,“便是季大人如此良善,裴瑶才会深陷其中。”
“我……”
“无妨,情爱之事本就不能强求,就同季大人的,裴瑶千般好万般好,只是恰好不是季大人心上人,只可惜没法救季大人出去了。”
“二姐这份情季思心领了,命中有此一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两人语气坦荡,神色正常,就算旁人瞧见也看不出丝毫端倪,像是那句“我心悦你”从未出现过。
隔着栅栏,裴瑶望着季思,她瞧的仔细,目光隐忍自律,好似要连同那份悸动都压在心口,不让它再冒出一点。
“季大人,”裴瑶开了口,“多谢。”
她最后望过来的那一眼,神情庄重,不知为何季思心中有些不安,还未出声便见人已经走远,随后杨钦同杜衡从拐角走了出来,前者望着脚步匆匆的裴瑶,摸了摸鼻子一头雾水询问:“裴二姐那是哭了吧?我去,阿言做了什么?”
三言两语不清,季思又顾全人家姑娘脸面,皱了皱眉沉吟不语,留下二人面面相觑,均是摸不着头脑。
季思心中记着这事,也明白裴家如今处在什么尴尬的局面,裴瑶虽较之同龄人稳重自持,终归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家,故而甚是担心她一时冲动。
也不知是不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此事过了没几日,再次提审时见到祁然,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季思顿感不安却顾着旁人在场不便多问。
杜衡见他二人神情便知是有要事相,心里头也明白是何事,极其有眼力劲儿的将其余人遣了出去,自己任劳任怨在外头当个门神,更气的是连个椅子都没有!
待人一走远,季思慌忙出声询问,“发生何事了?”
祁然脸色铁青,犹豫了许久才哑着了句话。
一句话砸的季思头晕目眩,那种被忽视的不安再次浮现,甚至愈演愈烈,难以置信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什么叫裴瑶要剃度?什么叫出家为尼?”
这些日子,季思,裴家,还有朝中种种事宜凑到了一块儿,祁然四处奔波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揉着眉心,话声显得有些乏力,“她自己去御前求的旨,裴家杀戮太重,想要为裴家后世子孙祈福,皇上起初怜裴家忠烈孤苦,便不予下旨,奈何她下定了决心在殿前一跪不起,我闻讯赶去时已经晚了!皇上金口一开便是无法更改,今日在慈林庵落发。”
“她是早就盘算好了的,还求皇上将乐瑾乐瑜送至关外,美其名曰去去他们身上娇纵的性子,实则是是将自己后路封死。”
“既断了太子念想,不让裴家卷入这场风波,还能将乐瑾乐瑜送出临安,让郭家兄弟照看,她从一开始安的就是这个心思!”
季思呆愣在原地,嘴唇翕动,只是轻声道:“她……她才不过十六,还未盼得如意郎君……”
祁然虽愤慨不平,可也知晓季思神情不对,心中怀疑不由得出声质疑,“你可是有事瞒我?”
听见询问,季思抬眸望向,沉吟不决,最终还是了出口,“裴瑶……心悦于我……”
他将当日种种三言两语了清楚,祁然听完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语气淡淡地:“她性子强硬,认定之事便不会改变,同你无关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知晓,”季思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太子怕不会轻易罢休。”
提及李弘炀祁然神情也变得复杂万分,二人心中未挑明,却也各自明白裴瑶这法子虽是不妥,却是最佳,如若不然,凭借李弘炀近来的动作,要不了多久赐婚的圣旨便会下达裴家,那时才是木已成舟退无可退,
正如他二人所想,李弘炀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发雷霆,一脚踹翻了桌子,瓷杯茶壶气应声碎了一地,他踩在一堆碎片中,脸色阴沉难看,一身煞气不掩丝毫,咬着牙怒狠狠发泄怒火,“好你个裴瑶,本以为是朵养在深闺的娇花,未曾想竟是浑身带刺儿的,将众人耍的团团转,此等心机魄力到让人瞧了。”
“这丫头毁了太子大计,的确可恶,好在裴家这块肥肉也未落入瑞王口中,于我们而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兰先生不急不慢的,“殿下也不必恼怒,既然裴家这事也成定局,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将咱们的人安插进户部,户部掌管财税赋收,他日殿下继位便是极大的一个助力。”
罢,他犹豫了会儿,衡量着辞,心望着李弘炀的神色,多问了句,“季侍郎,不救了吗?”
季思?
李弘炀眯了眯眼睛,眼前浮现出季思那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模样,他不是没瞧出季思的变化,可是以前看不透,如今更是看不透。
两人缘分源于当日那场意外,季思救了他一命,他给了季思权利和财富,若是季思能乖巧听话些,他是不介意逗着季思解闷儿。
可怪只能怪,季思的心野了。
思及至此,李弘炀冷笑了一声,“一条狗罢了,虽是养久了有些情分,可这不听话的狗,也没留着的必要。”
他食指轻推,话音落下,桌沿摇摇欲坠的茶杯应声而碎。
这声音格外清脆,发出极大的声响,落在地面瓷片四分五裂跳开,不难看出摔它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你疯了吗!”严时正气急败坏,重重拍了几下桌面,“你知道广平关是什么地方,你就敢你要去?”
严兆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直,双手握拳紧贴着两侧,低垂的眼眸遮住了眼中情绪,他的右肩湿了一块儿,水痕还在不停扩散,水渍混合着茶梗,洒在衣衫上甚至还冒着热气。
严时正气急了,手上自然没留余力,一杯滚烫的热茶悉数砸在严兆身上,他的肩膀又烫又痛,却是强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倒是一旁的昭阳公主哭喊出来,整个人扑到严兆跟前,泣不成声的将人抱在怀中细细查看,“卿卿,可有伤到那儿,让娘瞧瞧,让娘瞧瞧。”
若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昭阳就是用了全身的血肉铸成的一个严兆,严兆刚生下来时身子不好,大夫都这孩子怕是命不长久,她千求万求才求的老天爷没有将她的命收走。
她将她的卿卿养的仔细,要什么给什么,做什么她都护着,舍不得舍不得骂,别人都镇国公府的公爷怕是要被养废了,往后也只能做一个作威作福的纨绔。
只有她知道,她的卿卿乖巧孝顺,虽是娇纵却从不惹是生非,心地善良为人聪慧,最是听他们夫妻二人的话,不忍他二人难过半点。
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更加明白严兆的认真,当是真真心悦裴战,这才不忍将裴战战死的消息告知,就是担心这孩子胡来。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那日严兆脸色惨白眼睛红肿的回来,像是丟了半条命一般,没有一点往日的生机,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她瞧的心疼可严兆只字不提裴战,便也不忍惹他伤心。
本以为这事过去便就好了,未曾想竟是一步错步步错。
昭阳脸上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严兆衣襟上,她放轻了声音带着哭腔劝慰,“卿卿,娘知道你心中难受,知道你对裴战的情意,可是他已经死了,你去广平关又有何意义,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往后无论你喜欢女子或是男子,娘都由着你,只要你开心便是,唯独不能让你去从军啊,那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要爹娘今后怎么办!”
哭声哀怨,令人鼻头一酸。
严兆抬起头来,动作轻柔的替人将脸上的泪痕抹去,连话的声音都没有以往的浮躁娇纵,多了丝无奈,“娘,我不单单是为了裴战,还为了你和爹,为了咱们严家。”
“为了我和你娘?”严时正冷笑了一声,“我和你娘辛辛苦苦将你养大,就是为了让你自不量力去送死的吗?”
闻声侧眸,严兆缓缓道:“我自幼爹便教导我,要做有用之人,可我少时难以明白,只觉着我是镇国公府的公爷,我娘是昭阳公主,当今皇上是我舅舅,生而便比别人高上一等,如今所得权势地位,并非是因为我严观卿如何有才情能力,而是因为我投了一个好胎,投在了严家,成为了严时正的儿子,我娘是大晋的昭阳公主,我生而矜贵,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可若……”严兆哽咽了两声,“可若我并非是你儿子,那严兆这个人便一无是处,严家历代先祖谁不是建功立业顶天立地,而我呢?我什么也做不到,我自除了闯祸惹事还能做什么?祁子珩在我这个年岁已是状元及第,就连裴战也是声名大起的少年将军。”
“我本以为我生就无用,可是裴战告诉我,他……我是他见到天赋之人,有将才之能,假以时日定是一个将军,他教我习武,赠我长/枪,授我谋略,替我开辟出另一条不一样的路,一条属于严兆的路。”
罢,严兆松开昭阳公主,直视严时正,神情凝重,出的话却让人为之动容,“爹,我想走一条属于我的路,想让旁人提及我严兆不单单只是一个镇国公府的公爷,想让整个严家都以我为荣,想要成为你和娘的骄傲。”
“卿卿……”昭阳在一旁听着,泪水更是流的止不住,连忙捂住唇将哭声掩了回去。
严时亦是红了眼眶,他望着面前这个孩子,好似还记得自己初为人父时的激动和振奋,他本想教这孩子习武学文,让他严时正的儿子成为大晋才能卓绝的典范。
可事与愿违,比起大有作为他更愿意自己的孩子平安喜乐,一生顺意,等反应过来时,便将严兆宠坏了。
他怕自己同昭阳百年归去,无人替他俩照顾严兆,怕是受人欺辱,受冷受冻,连夜里惊醒都会忧从中来,可今时今日,那个被他俩细心呵护的孩子神情肃穆的:要成为他们的骄傲。
这番话让严时正心头一酸,他重新审视着自己儿子,发现不知何时,那个需要她和昭阳庇护的孩子,在瞧不见的地方慢慢长大了,而自己和昭阳却还将他当成幼时的模样。
没有改变的不是严兆,而是他和昭阳。
他们的卿卿,长大了啊。
思及至此,严时正语气淡淡地:“不是你没长大,而是我和你娘舍不得罢了。”
听着这话,昭阳立马明白过来,着急出声,“居弛……”
“昭阳,卿卿长大了啊,”严时正揉着眉心,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去吧,去走那条属于你的路,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记住,爹和你娘都在临安为你留一盏归家的灯。”
严兆的泪在眼眶中转,他死死忍住才不至于涌了出去,只是双手相叠放在身前,俯身下去额头同手背相贴行了个礼,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的传来,“孩儿此去不知归期几许,还望爹娘保重身体,切勿挂念。”
话音落下,抑制不住的哭声终于涌了出来,这声音响彻镇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散。
严时正去御前求了道旨,将严兆安插进了送裴乐瑾裴乐瑜去广平关的护卫队中,这事压了许久,月底的时候终于落下帷幕,裴府生怕夜长多梦,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月底最后一日出发。
这天越发的冷了,临行那日,空中隐约飘了些冰渣,在一群锦衣华服中,裴瑶一身青色道袍显得十分显眼,她正半蹲着替弟妹将斗篷系好,脸上神情柔和万分,不停的提醒着去到广平关要注意的事,无论大一一重复念叨几遍。
难得的是那对平日里脾性极大的双胎此时却是乖巧万分,没有哭喊吵闹,只是红着眼眶紧紧挨着裴瑶,生怕一个转身就再也瞧不见人了。
帽子上突然传来按压的力气,裴瑶抬眸直视,只见裴乐瑜的手轻轻抚了抚帽沿,瘪着嘴嘟囔,“没有头发了。”
裴瑶弯了弯眉眼,将她的手拿下来捂暖,淡淡地:“往后还会长出来的。”
裴乐瑾扯了扯她的衣袖,欲哭不哭的问:“阿姐,你真的不同我们一道儿走吗?”
“你们先去,阿姐还得处理些事,要记得听话些知道吗?”
两个少年连连点头。
此时,祁然牵着祁念走了过来,也学着裴瑶的动作蹲下身来,浅浅一笑,“乐瑾乐瑜若是想回家了,便让郭家哥哥给我们写信,我教你们的可还记得?”
“记得,”裴乐瑾温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一旁的祁念,声地商量,“阿珩哥哥,你要记得带念儿来找我们玩哦。”
“这要你们自己问他了。”祁然着,将祁念往前推了推,三人凑在一块儿,叽里咕噜也不知了些什么,脸上神情一个赛一个严肃。
裴瑶瞧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祁然望过去,瞧见她这模样心头一酸,没忍住叹了口气,“师兄得对,你这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改。”
两人都明白这话中意思,裴瑶知晓祁然待裴家的情谊,心中自是感激不尽,正因为如此更不愿将裴家的困扰也变成祁家的困扰,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歪着头学着裴乐瑾他们甜甜的唤,“是瑶儿错了,阿珩哥哥大人不记人过,莫要生气了。”
事已至此祁然再言其他也于事无补,只好事无大一一提醒,话间前方队伍传来声响,似要整装出发,闻声望去只见在人群中勒紧缰绳的严兆。
“他怎么也在?”祁然困惑不已。
裴瑶则笑了笑却没话,只是穿过人群走了过去,立于马前仰头同人话,“公爷。”
“二姐……”
严兆欲翻身下马,被裴瑶挥手劝阻,“公爷莫要麻烦了,你我就这样话吧。”
“二姐要什么?”严兆停下动作微微低头,好让裴瑶不至于将脖颈仰的过高。
“公爷此去广平关可是因为我兄长?”
“……”严兆顿了顿,才点头应道:“一半一半吧,为他也为我自己。”
听见这话裴瑶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待人接过方才继续,“你将此信交给郭昌,他看了信自会明白。”
虽未详,可严兆大概明白信中会些什么,清楚裴瑶一片好意,也未推辞放在怀中,“多谢二姐。”
“是我得谢公爷,”裴瑶回头看了马车一眼,匆匆一瞥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往后劳公爷多照拂照拂我弟妹,裴家定会记得此份情意,感激不尽。”
“二姐了却我一桩心愿,真要论起来是我欠了情,于情于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看着眼前这人明显的变化,裴瑶有些感慨,还欲多什么,可身后传来了骚动似要出发,最终也只能了句,“公爷,斯人已逝,可生者不必如斯,莫要记着我兄长了。”
严兆愣了愣,甚至还来不及回应便听旁人催促,只好作罢,调转马头朝人点头走进了人群中。
列队出发,浩浩汤汤的人马缓缓启程,裴家的旌旗迎风飘扬,这风呼呼作响,吹乱了发,吹迷了眼,扬起的尘土将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像是知道此去一别,再见已是多年,裴乐瑾裴乐瑜扒着窗子哭喊起来,“阿姐……阿姐……”
“阿姐,我不想走,我不要离开你,我要回家……”
听见他们的声音,裴瑶眼睛泛红身子无意识的往前跑,撕心裂肺的大喊,“乐瑾,乐瑜,你们一定要听话,阿姐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到后面已经被抑制不住的哭声给遮盖住,她蹲在地上,捂住心口哭的泣不成声。
声音渐渐被搁在身后,只余下哒哒的马蹄声,期间夹杂中孩童的呜咽,严兆没忍住回头,隔着薄薄的雾气他好似看到了临安城。
目光再往前是裴家的陵墓,属于裴战的那座墓一把红缨枪立在一旁,亦如昨日不变。
无人知晓在那棺木中有并排放着的两块玉佩,一块刻着严,另一块雕刻粗糙,刻着的是裴。
*
作者有话要:
这周日的提前更了啊,周日可能就不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