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望君,余生喜乐
临安的冬天来的比往年早些,刚至冬月,这天便冷的刺骨,清和傍晚时犹甚,连树枝上的露珠都结了冰渣。
推开房门,一股穿堂风不管不顾的便往房中涌,吹得案桌上的纸张唰唰作响,俯身立于桌前作画的人,更是止不住了个寒颤。
见状初一连忙将房门关严实了,把寒风统统挡在门外,端着药碗走了过去,心翼翼放在季思手边,可这人看也不看一眼,他便不由得催促,“大人,一会儿药冷了。”
“嗯。”季思头也未抬的应了声。
“您还是把药喝了吧,若是再吐一次血,我和祁然剩下的半条命都得被您给吓没了。”
起季思吐血那日,当真是让他后怕。
那日不过是他出诏狱的第三日,承德帝并未允他回户部衙门,只是名其名曰:季思此番遭了罪,便好生休养休养,衙门之事不必操之过急,待身子养好再议不迟。
帝王之言,并非明面之意,季思猜不透这话是何用意,便只好安生待在府中,除了那日同祁然几人聚,之后便半步没有踏出季府,倒早早享受了一番告老还乡的惬意。
他随遇而安,可又觉得没事干,思来想去不愿闲着,便领着初一将季大人种的一大片山茶花给挖了,二人亲力亲为开垦出来做了片药圃,闲来无事便端着杯茶绕着栅栏来回查看。
可那刚入土的秧苗瞧起来死气沉沉的,各个低垂着脑袋,瞧的季思心焦,若非初一拦着许是要学学古人揠苗助长了。
祁然来时瞧见的便是季思背着手俯身查看药圃的模样,嘴上念念有词,却因为隔得远听不大清楚,不由得扬了扬唇,故意放轻了脚步。
可这人耳力挺好,刚凑近些许便听见声响回了眸,挑了挑眉,“我一猜就是你,我这府上没人脚步有这么轻。”
一边着一边同祁然并肩往屋里走,天冷的紧,一进到屋中身子便暖和了起来,斟了两杯茶,自顾自端起其中一杯饮了口。
“你这几日都没出府?”祁然坐下后问。
“皇上命我在府中休养,我出去做甚?我虽未贪污军饷,可玩忽职守让周铭钻了空子,依旧得担责,消停些总归是好的,省得一个疏忽惹了麻烦。”
罢,他透过氤氲的白雾望向祁然,见他皱紧的眉头并未舒展开来,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为何这般问?可是外头发生了何事?”
祁然抿了抿唇,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口,一会儿才道:“你还记得前不久我同你的,皇上有意同北燕议和,安德鲁也同意了这事儿吗?”
“记得。”
“今日上朝时皇上便谈及了这事,安德鲁也确实拿出了议和的诚意,提出的条件于两国而言都是有利有弊,其中有一条……”他停顿下来,像是不知是否该往下。
“有一条怎么了?”季思被这语气被挑起了紧张,忙追问。
“北燕会派遣一位公主来大晋,同样的,大晋也需派一位公主去北燕,”祁然直直看着季思,“今日朝堂之上,皇上便下了旨,派的是顺平公主。”
乍一下听到顺平这个名字,季思一时没想到是谁,等了会儿,空白的脑海中才慢慢浮现出一个脸圆圆走路摇摇晃晃,奶声奶气跟在自己身后唤“阿汜哥哥”的丫头。
李汐幼时远没有现在这般好看,圆圆的,后宫不少妃嫔宫女逗她,她能哭上半天,可每次见到李汜便能笑的不行,李汜什么她便做什么,乖巧极了。
生病那段日子,李汐日日往永安王府跑,一见到李汜病怏怏躺在床上的模样,便哭的泣不成声,眼睛红肿的没法见人。
这丫头从便吃不了苦,一点疼便能哭上半天,性子比起严兆来更是娇纵万分,可从未有过坏心,正是在至亲膝下承欢的年岁,却要一人远赴山川,去到一个人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一件件相连,未给他留下一点喘息的功夫,又是舟车劳累,又是诏狱之灾,绷着的那根弦轰然间断开了。
见人久久未话,祁然立马发现端倪,季思脸色血色褪去,惨白一片,身子有些战栗,眼神混浊不堪,祁然慌了心神,连忙扶住人查看,“季思,你怎么了,可是哪儿难受!”
耳边响起嗡嗡嗡的声响,季思看得见祁然嘴唇开合,却怎么也听不见声音,只能凭借嘴型猜到三分。
他怕祁然担心,正欲出声劝慰,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噗”一声呕出血来,鲜血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弄脏了衣襟滴进了茶水之中,血渍蔓延开来。
意识消散时祁然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一般,连带着他的心口绞疼万分。
将回忆收了回来,脑海中还浮现着祁然当时慌乱的眼神,季思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放下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初一熬的药一如既往的苦,像是抓了一大把黄连熬成一碗水,季思喝的眉头一皱,连忙从一旁的盘子中捻了颗糖渍梅子塞进嘴里。
“该,”初一没好气的槽了句,将药碗收了回来,“您这心里头一向能憋事,要是能放宽心些,也不至于郁结于心吐出血来,祁大人可是让我盯着你,每日三副药您一碗逃不掉,祁大人还了,让您好生调养身子,少操心那些有的没的,自个儿身子不心疼,祁大人可是心疼的紧。”
季思被的臊了脸面儿,连忙移开目光侧头清了清嗓子,“差不多行了,也不知你是听祁然的还是听我的。”
“我自是听大人您的,”初一歪了歪脑袋笑弯了眼睛,“可是大人您听祁大人的啊。”
罢见季思抬手,迅速跳远了些,从背后望去,活像只野猴子,逗的季思笑出声来。
两人嬉笑闹间房门被人敲响了,季思收了笑意冲屋外之人问了句,“何事?”
紧接着一道弱弱的女声响起,“大人,府外有位姑娘求见。”
话音落下,像是怕的不够明白,又连忙补充,“那姑娘她姓李。”
季思眯了眯眼睛,盯着房门的目光沉下来。
他急匆匆赶过去时,便见一个人影立在药圃前,伸长了脖子不知在量些什么。
虽未着繁冗复杂的宫裙,仅有一身简约的劲装,但季思依旧一眼认出这是李汐,他将心中浮现的种种情绪压了下去,加快了步伐,走到李汐身后不远处时止了步,恭敬的行礼,“下官见过公主。”
听见声音,李汐缓缓转身,上下量着季思,戏谑道:“外头都季侍郎成了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指不定在府中如何郁郁寡欢,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怎的本公主瞧着你倒是惬意的紧,半点不似坊间所。”
“公主就莫要趣下官了,”季思耷拉着脸,长长叹了口气,“不知公主来下官府上,可是有何要事?”
李汐咬了咬唇并未应答。
这时恰逢起了阵寒风,季思背过身替人挡住,语气轻柔的:“外头冷的紧,公主若不嫌弃不如进去吃上口热茶,暖暖身子?”
“也好。”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前厅,丫鬟极有眼力劲的将奉上热茶,李汐用指尖碰了碰,带着温度的茶杯有些烫,烫的指尖发红,她皱了皱眉,脸上闪过几丝不悦,亦如幼时一般。
季思看在眼中,扬了扬唇,放轻了声音,“热茶有些烫,公主心些为好。”
“你平日里也是这般同太子话的吗?”李汐没头没尾的问了这么一句。
“啊?”
“就是这般……”李汐在脑海中搜罗着词,却觉得怎么都不大妥当,索性放弃了,按着一开始的想法,“像我母妃。”
“……”
“下官可不敢,”季思被她这话逗的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叫常妃娘娘听见,指不定扒了下官一层皮。”
像是明白过来刚刚那番话却是不妥了些,李汐低着头饮茶不再话。
半晌后又听她语气缓慢的:“我本来是要去寻祁然的。”
季思动作一顿,抬起眼眸直直凝视着,李汐好似没有察觉一样,依旧自顾自的往下,“可是我怕一瞧见他便会心软,遗憾,后悔,到时候便不想走了,往日里我虽是任性但大是大非前还是看的明白,于是走到半路便不敢去了,难得出一趟宫,也不知晓该去何处,不知怎地就想到你了……”
她停顿下来,抬眸看向季思,方才继续道:“不知道季大人有没有听到我要去北燕和亲的消息啊?”
“……”季思喉咙一紧,哑着声点头,“知道。”
“我这心里头烦闷的紧,也不知该同何人,一提及此事母妃便哭,父皇同几位哥哥明争暗斗,对祁然更是开不了口,宫里宫外我认识的人并不多,思来想去便只有你合适。”
“皇上疼爱公主,若是公主不愿定是还有缓和的余地。”
未曾想李汐却是摇了摇头,“诸事身不由己,从我成为李汐那一日起,便不是我想如何就如何的,舍我一人能救千万人,若是季大人,季大人当如何选?”
季思抿紧了唇不语,幸而李汐也并不是非得要一个答复,她又饮了口茶,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的起近日种种,“父皇对我极好,他能替我同祁然赐婚,再随便指派一位大臣之女为公主嫁与北燕便是。”
“你瞧,”她有些得意的冲季思眨眼,“我只需一点头,便能随意改变别人的命运,可是哪位姐何其无辜,祁然又何其无辜,他从未喜欢过我,就连那些许特别,都是我借着那人的面偷来的。”
后面那一句,她的声音很,季思有些听不大真切,“下官知道,公主一直都是个好人,畄平百姓会将公主的恩情记在心中的。”
也不知是哪个字逗乐了李汐,她掩唇笑了几声,“许是我觉得祁子珩一个大理寺少卿配不上我,这才要去北燕,我若是成了北燕王妃那便母仪天下了,这一国之母定是比当一个公主来的惬意多了。”
“公主若是欢喜,便不会来下官府上了。”
这句话后,二人有一段时间未出声,四周一下便静了下来,半晌后才听李汐声问:“可是因为我不好,所以讨不到祁然半分喜欢?”
作为兄长,季思应当劝慰,鼓励,告诉李汐她值得这世间所有一切,自是包括祁然。
可那些话没有一句出的了口,阴暗,妒忌,围绕在他心口,张牙舞爪的想嘶吼:你莫要喜欢祁然了,他心悦之人是我,断然不会喜欢你半分,无论你如何做都讨不了半分欢喜。
最终也只是沉下眼眸,半真半假的接过话头,“情之一事并非好不好决定,即便公主千般好也不是祁大人心中之人,那这份情于公主而言,是舍不得放不下,于祁大人而言便是避之不及,命里有时终须有,无时莫强求。”
“终须有,莫强求,”李汐重复了一遍,脸上神色有些难看,像是突然人拆穿了自欺欺人的窘迫,颤着唇笑了笑,“许是真如季大人所言,我不过是祁然避之不及罢了。”
两人未聊多久,大多数时候是李汐再,也未有一点标准,不过是想到什么便些什么,也不期待季思的回应,好似只是需要一个安静倾听的人便够了。
直到门外的内侍来催,李汐才止了声,起身告辞时,终是忍不住开口:“再过几日我便要去北燕了,到时季大人可否同祁然一道儿送送我?”
许是她的表情过于绝望和无助,季思脑中再生不出其他意思,只是点头应下。
李汐离京那日,阴冷了许久的临安落下了第一场雪,一夜的功夫,再睁眼时,天地便成了白茫茫一片。
公主大婚本就是要昭告天下的喜事,更何况是公主和亲,更是两国盛事,光是伺候的内侍宫女便足有五百人之余,更别提交到顺平公主手上的一支亲卫精锐,再看那一眼望不到尽头十里红妆,无一不彰显大晋国威,直到多年以后还为后世议论。
声势浩大,百官相送,李汐以团扇遮面,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向马车,临上车时她终究还是回望了一眼自幼长大的深宫,宫墙一如往昔,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艳丽,见证了大晋王朝的兴旺衰败。
像是明白此去一别,余生便在也不见,她看的极其认真,甚至有意急迫的透过层层人群,想看看最远处的父皇和母妃,可终究隔得太远,远到连一个影子也瞧不见。
宫女声催促着,李汐垂下眼眸,躬身进到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车轱辘咕噜咕噜的转动着,碾过雪地留下一道道车辙的痕迹。
街道两旁围了不少百姓,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好奇,像是想瞻仰这位和亲的公主是何模样,看到那一箱箱的嫁妆,不仅在心中感叹:人各有命,出身是最不讲道理的。
车中摇摇晃晃,外头的景物的帘子遮得严实,让人有些分不清时间地点,李汐愣愣的问了句,“出城了吗?”
贴身宫女掀起帘子探头量着四周,随后收回目光放下帘子回,“出了一会儿了,如今快到盘龙峰了。”
闻言李汐忙掀开帘子张望着,余光瞥见一处时着急冲外头的人嚷嚷,“停下!”
队伍停了下来,公主亲卫统领走了过来,不解地问,“公主怎让停下了?可是有何处不舒服?可要唤太医来瞧瞧?”
李汐推开门,都顾不上宫女搀扶踩着脚蹬下了车,提着裙子跑了两步,身后众人脸色一变下意识便追了上去,却见这个公主又停了下来,回过身道:“祁少卿在前头,本公主去同他几句话,你们莫要跟过来啊。”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宫裙奔去,脸上笑靥如花,犹胜万花盛开美不胜收,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不见一旁的季思只是盯着祁然,到了二人跟前时,有些气喘吁吁,捂着心口缓了一会儿,展颜一笑。
“见过公主。”祁然克己守礼,守着本分不逾越半分。
许久未见,可又仿佛像是昨日一般,李汐张开双臂转了几圈,腰身盈盈一握,长袖大摆随风飘扬,一身红衣在皑皑白雪之间,美的不似人间之景,令人移不开眼。
“好看吗?”李汐低头看了看这身宫裙,有些期待祁然的回答。
“穿在公主身上,自是好看的。”祁然点了点头。
明明极普通的一句话,却让李汐眼眶一红,连忙将口中的酸涩之感咽下,慢悠悠的:“我以前总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穿着嫁衣,嫁与你为妻,那份欢喜光是想想都能让我乐上许久,我知晓你心中无我,不过是碍于阿汜哥哥的面儿罢了,便念着只要你一日未娶我便一日有机会……”
到这儿李汐停了下来,自嘲的笑了笑,“可情之一事又岂是这般简单,这些年给你带来不少麻烦了。”
“公主……”祁然欲些什么,却被截过话头。
“你莫了,我是何性子心中自是有数,算来倒是你不知好歹,”李汐看向一旁的季思,抬了抬下巴,将眼中的酸涩逼了回去,“季大人的在理,我堂堂大晋公主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不稀罕多的是别人想要我青睐。”
“却是祁少卿不知好歹,”季思赔着笑,“他就一块臭石头,不懂知情识趣半点不开窍,公主大人有大量,就莫要同他计较了。”
“罢了罢了,本公主同他计较到失了身份,”李汐勉强扬起一点笑,可脸上神情却仿佛要哭出声来,“本公主要去当北燕王妃,往后便不稀罕你了,也断然不会惦记你半分,你也莫要记着我,你我之间便互不相欠。”
李汐哽咽了几声,隐约带了些哭腔,“今朝一别,此生不见,望君,余生喜乐。”
罢,她直直转过身朝着来路走去,强忍了许久的泪流了满面,却仍死死咬住下唇不发出一点声响。
风声呼呼作响,天地间皑皑白雪,周遭的一切好似失了色彩,只余下那抹艳丽的红色,有些刺眼。
一行人再次整装出发,马车驶过雪地留下一道道车辙的痕迹。
马蹄声渐行渐远,没多久的功夫便瞧不见了踪影,四周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季思望着纷纷扬扬的白雪,语气很轻,带着些眷恋和不舍,“记得时候李汐总爱跟在我们身后跑,我们嫌她娇气不爱带她一块儿玩,我当时还想着这丫头的性子,往后若是有了驸马,怕是有人家受的,唯独没想到……”
话语戛然而止,他咬了咬唇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看向身旁的祁然,故作轻松的问:“起来李汐样貌生的极好,待你又是一片赤忱,满心满眼的都是你,你这些年当真没有一点动心?”
祁然侧眸斜瞅了一眼,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像是明白自己这问的有些不妥,季思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随口问问,你若是不想答……”
不料祁然突然出声将问题抛了回去,“那你是希望我回答是或否?”
季思脸色沉了下去,他抬眸看着眼前之人,极其认真的思考许久,露出抹苦笑,“你这问题可难倒我了,我本应希望你答是,哪怕不是李汐是旁人也可,因为若是李汜未曾变成季思,那这世间便不再需要有人去记着死人,他化为一捧黄土停在了十八的年岁,而活着的人不应止步不前,李汜怕你一人孤苦,想有一人能替他为你添茶备衣,自是盼着你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百年归去亦能同心爱的女子同穴。”
“可心里头我却希望你答否,李汜这人心眼极,气性极大,认定一人眼中再难容下他人,他其实怕你忘了他,怕你心中从未有过他,更怕你同别的女子生儿育女,同她恩爱白首,同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光是想想便气的呕血,咬碎后槽牙,这份妒忌和羡慕能够逼疯人,他恨不得诈尸从棺材中跳出来,告诉所有人你归属于谁。”
话音刚落,祁然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属于你。”
“啊……”季思有些发愣。
祁然又凑近了一步,两人之间仅隔一圈,他低下头,直直望着季思眼睛,神情肃穆庄重,将那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属于你,自始自终,都属于你。”
“这里,这里,这里……”随后,他握住季思的手指,从自己额头,眉眼,鼻子一一划过,最后停在了心口之处,“还有这里,统统属于你。”
季思扬了扬唇,轻轻凑上前在祁然的唇角印下一吻,语带笑意的:“嗯,我知道。”
亭外白雪越发的大,而亭中却满是春意盎然。
李汐花了大半个月的功夫到了北燕,北燕百官相迎,不难看出对大晋的重视,翌日便下令退兵,两国以科尔沁雪山为界,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而季思自从诏狱出了后已过了一月,眼看眨眼便要进腊月了,承德帝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他的存在,再加之户部因畄平军饷贪污一案,简直乱成一锅粥,关士山又要忙着兵部衙门的公务,还得操持户部的大事宜,整个人连连叫苦。
故而承德帝随即下令让季思这个户部侍郎早些回衙门,扣了三年的俸银以示惩戒,哪怕旁人还有其他异议,可也明白承德帝松了口,那这事不好再过追究,只能作罢。
时隔许久再回户部衙门,季思心中思绪翻涌,诸般感受并非三言两语能的清楚,他站在院中那棵树前看了看,身后突然响起了声音:
“季大人?”
季思闻声回首,便见孙兴满面喜悦的迎上来,“下官先前还在念叨着,大人应是这几日回衙门,正想将大人案桌整理一番,大人便来了。”
“许久未见,文厚可还过的好啊?”季思冲人弯了弯眉眼。
孙兴有些感慨,心中思绪翻涌,哑着声回,“劳大人惦记了,下官一切安好,衙门大的事务有关尚书撑着,也还算稳妥,倒是大人瞧起来瘦了不少。”
经过这么多事,季思较之以前消瘦了许多,官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他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瘦些好看,瘦些好看。”
二人并肩往里走,一路上遇见不少户部的官员,还有不少新擢升的脸生的新人,都对这位从临安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季侍郎,投以好奇的目光。
幸而季思不放在心上,由着他们去瞧,坐在自己案桌前,那种悬着不安的心才终于落实下来,一如既往,未有丝毫改变。
“这些日子都是你在扫吗?”季思摸着桌面问。
“下官总觉得大人定能平安无事,便时常擦拭灰尘,想着大人回来后定是能欢喜半分。”孙兴语气未有丝毫谄媚,满是真诚。
“有劳了,”季思左右张望着,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忙问,“户部这些日子都是关尚书在管?”
“可不是吗,”孙兴叹了口气,“户部算是犯了太岁,曹尚书……”
孙兴骤然止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曹为远如今不过一阶下囚,也被摘了官职,便改了口,“曹为远官官相护贪污军饷已是事实,御史台还查出不少他这些年受贿的财物,以曹家一个旁系的名义存着曹家别院中,都同畄平递上来的折子对得上,皇上勃然大怒再加上皇后大义灭亲,跪求皇上严惩曹为远,曹家家产悉数充公,全府上下都关在了刑部大牢,听闻抄家那日大大的箱子装了百余箱,震惊朝野。”
“皇后?”季思从中听出了怪异之处,“皇后求皇上严惩曹为远?”
“却是如此,”孙兴点了点头,“皇上念曹家大晋忠心耿耿,历朝历代也出了不少有对大晋有所建树的官员,再加之看在皇后太子的面上,便免了死罪,彰显宅心仁厚之意,判了举家流放,算一算日子应是没几日了。”
季思抿紧唇沉思着,随后开口问,“我若是想去见一见曹为远,可能安排?”
“大人要见曹为远?”孙兴有些讶异,皱着眉想了想,“曹为远如今重罪在身,按理应是不行,下官去刑部问问看看可行。”
“此事劳你多废心了。”
没过两日孙兴便真的安排上了,以户部公务交接的由头讨来了半个时辰。
刑部大牢较之御史台牢房更显阴暗潮湿,曹为远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远看不出以往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模样,脱掉官袍,同寻常百姓再无什么不同。
他听见脚步声在自己牢房前停了下来,缓缓抬起眸来,双目满是血丝,眼神有些混浊,瞧了一会儿才看清站在眼前的是何人,冷笑了一声,厉声质问,“季思,你还活着呢!”
“托曹大人的福,目前还苟延残喘断不了气,”季思以手掩鼻,皱了皱眉头,颇为嫌弃道:“就是曹大人瞧起来不太好,这处怕是狗都不住吧,不知曹大人睡的可还安稳?”
话音落下,曹为远震怒不已,猛地一下跳起便向季思扑来,却被铁栏挡住,眼神恶狠狠的盯着季思,咬牙切齿的怒吼,“我不知你是用了什么诡计,能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不过人在做天在看,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你定当比我惨千倍万倍!”
罢朝着季思的方向啐了口痰。
后者侧身避过,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蹲下身来,脸上挂着阴沉沉的笑,轻声而言,“曹大人,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能从诏狱出来吗?”
曹为远愣愣的听着,他自幼便不聪明,若不是因为曹家莫当户部尚书了,怕是连科举都中不了,故而听着季思这么一问,半点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见人这副呆愣不解的模样,季思在心中嘲讽的笑了几声,暗道:当真是个草包。
面上却是凑近些许压低了声音,有些模棱两可的:你我二人都归属于太子殿下,这户部明面上是由我二人掌管,实则是属殿下势力之一,曹大人仔细想想,莫不是真以为太子殿下当真什么也不知晓?”
他指了指曹为远,“你,”又指了指自己,“我。”
随后继续道:“不过是太子殿下手中一颗棋子罢了,这步棋怎么走,要不要,可从不由你我了算。”
曹为远听的一知半解,皱着眉沉声问:“你这话是何意思?”
季思舔了舔唇,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太子殿下在你我之间选择了我。”
孙兴那番话让季思从中听出了端倪,按理后宫嫔妃看的家族地位,才能确保殊荣长存,曹为远出了事皇后不但不求情,还求皇上严惩以待,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若是以前他兴许还会当皇后良善仁慈公私分明,可一旦知晓这人为了争权,连给自个儿亲生儿子下毒之事都能做出,那为何不可能因为其他原因除掉曹家呢。
她这般想除掉曹家,亦或是想除掉曹为远,恰巧明了一件事,比起曹家带来的优势,更为担心曹为远影响了她的布局。
皇后心思深沉,所走的每一步棋都自有道理,她有不得不除掉曹为远的理由,而眼前最为担心的便是对她地位,以及对李弘炀夺嫡的影响。
换个法,便是曹为远手中定是知晓皇后的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颇为让皇后忌惮,于是才有了今日这局面。
季思自认从未是什么良善之人,性子还有些眦睚必报,李弘炀这些年所为再加裴家一事,自己所受种种也的确应该从他手中讨回来。
经此一事,他面儿上已然同李弘炀划清界限,可这人不好对付,若他继位首当其冲除掉的便是自己,因此对垒之时,看的便是谁的注多些,若是自己为庄,也能博得个双赢的局面,故而便将主意到了曹为远身上。
果不其然,这人听完这话脸色骤变,瞳孔瞪的极大,像是对季思这番话感到难以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在骗我!”
“骗你?我为何要骗你?”季思步步紧逼,“曹大人就没想过,我所得银子也并非起数目,为何御史台在我账目下查不到?像是这银子从未出现过?”
顺着他所,曹为远深思下去,脸色变得更是难看。
“因为从一开始这银子便落入了太子殿下的手中,从始至终我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而走这步棋的便是太子殿下。”
“所以,”季思停了下来,眼神不屑的上下量着人,冷声而言,“你不过就是一颗弃子罢了。”
声音不大,却让二人听的真切,季思每一句,曹为远双目更是红上几分,到最后整个人双手握拳咬着后槽牙,咯吱咯吱的声音从他嘴中传出,一副气极了的模样。
见情况如自己料想一般,季思眯了眯眼睛,按照事先想好的辞开口,“曹大人还不清楚吗?你知晓这么多事,莫太子了连皇后都是留你不得,也是下官念着同僚一场,想让你死的明白些,这俗话得好,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这般看来,皇后还是念着亲情血缘留你一命,曹大人还不感恩戴德叩谢皇后良善。”
“不可能!”曹为远双手扒住栅栏,目光死死盯着季思,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恶狠狠道:“你知道多少?你怎么会知道!”
上钩了。
季思勾了勾唇角,引着曹为远朝着自己设的局中走,“我若是不知道,那今日便不会站在这儿同曹大人这事了。”
“我不信,这不可能!”曹为远有些疯癫,披头散发的模样好似失了智的疯子,整个人自言自语般念叨,“不可能,曹玉菡那毒妇恨不得将知道承德二十年事的人统统杀了,她怎么可能会告诉你……”
季思听的认真,其中那几个字出乎他的意料,没忍住重复了一遍,“承德二十年?”
未曾想便是这句话露出了马脚,曹为远双目闪过一些精光,突然大笑起来,“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季思啊季思,原是我瞧了你,三言两语便将我耍的团团转,我到险些被你算计,瞧你这模样怕那颗是你自己才对吧。”
曹为远糊涂一生,竟然在此刻变得聪明起来。
“承德二十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见计谋败露,季思索性摊牌逼问这人,“你既如此恨皇后为何不将所知晓的事出来?”
可无论他怎么,曹为远像是定了主意不开口。
季思无法只能铩羽而归,他有些懊恼自己先前的冲动,却也不是一无所获,正欲改道儿去大理寺衙门寻祁然商量时,却瞧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迎上去行了礼,“下官见过王爷。”
“季侍郎?”李弘煜面露惊讶,随后展颜一笑,“倒真是瞧了,在此碰见季侍郎。”
“王爷这是要去哪儿?”季思也笑了笑。
“才从宫里出来,受旨去一趟刑部大牢,”李弘煜未有丝毫遮掩,“过几日便要将曹为远流放边外,可不能出了差错,倒是季侍郎,瞧着来的方向像是户部大牢?”
“在户部多受照拂,又念着同僚一场,故而来送一程,既然王爷有公务在身,下官便告辞了。”
罢颔首作揖,抬眸时却见李弘煜朝着自己伸手,季思下意识后退,可依旧迟了一步,温热的指腹贴着他的额前略过,碰触到的地方有些发烫,他凝眸望去,却见眼前之人将手中东西摊开,语气温和的,“枯草沾在头上了。”
季思将心中怪异之处压下去,道谢告辞。
李弘煜盯着人背影,摩擦着残留在指腹细腻触感。
片刻后响起若有似无的轻叹声,再渐渐归于宁静。
*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