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沐君侯的证词,虽然不能直接证明微生浩然无辜。但若是他的话属实, 微生浩然行凶的动机便有些存疑了。
既然他假扮淼千水乃是得了官家首肯, 在一种范围内算众人皆知, 何必再画蛇添足杀淼千水
临安府尹当堂喝令,命人去地牢提审微生浩然, 来此问询。
这件大案,天下人的耳目时刻都注意着,自然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一丝疏忽模糊之处。
但这对他有利的证词, 却被微生浩然四两拨千斤搁置不理。
微生浩然一身囚衣, 依旧不减清高倨傲之色,脸上挂着几许似嘲非冷, 意味不明的笑意,挑眉眯眼,凉薄闲适地“沐君侯这是听了在下的吹嘘被误导了,在下此前只是在老师不便行走的时候, 偶尔替老师做做喉舌,何德何能做太子之师正是因为十年来, 偶尔狐假虎威了几次,便想若是没了老师, 自己便能取而代之。一时按捺不住心中恶念, 这才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沐君侯眉头紧皱, 事情极为不对劲,微生浩然为何这么
堂上的临安府尹, 表情威严冷静,不偏不倚,问道“微生浩然,一般犯人为求生路,极力为自己开脱罪责,你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可是有人威胁于你,可是有人私下刑讯逼供”
微生浩然的身上毫无外伤,身形虽然清癯瘦削,却一派闲适轻松,看得堂外围观的百姓牙痒痒,哪里有半分阶下囚的样子更何来的威胁刑讯
所幸,他自己似乎也知道,拱手一礼,狐狸眼微敛,脸上挂着的微带嘲弄讥诮的笑意,水洗一般淡去。虽然那副似有若无的闲适仍旧招人恨,好歹态度端正了些许。
微生浩然声音平正“并无任何人威胁,也没有任何刑讯。大人青天在世,生怕冤枉了一个坏人,每日里关怀备至,又怎会刑讯逼供有功名之人这临安大牢乃是风水极佳之地,在下住几日,忽而被感化顿悟,深感自己罪孽深重,辜负师长教诲,有负友人信重。惭愧之至,理当接受任何惩罚。不敢再错上加错,自然有一一。”
临安府尹肃慎谨然“你所言皆为真心”
微生浩然平静道“字字属实。”
“既然如此,来人,将微生浩然签字画押,入死牢。”
在堂外山呼海啸的声讨谩骂声中,微生浩然回头,看了一眼神情忧虑坚信,若有所思的沐君侯。他露出一丝淡淡的轻松的笑容,什么也没有,跟着押解之人走了。
就算微生浩然亲口承认,此案看上去也证据确凿,没有任何疏漏之处,沐君侯却还是觉得不对劲。
“微生虽然是个不着调的人,平素也爱装模作样,端着老圣贤的架子,但若他为名利杀师,我绝对不信。”
顾矜霄一行人,住在西湖别院。
秋来八月,满陇桂雨芬香馥郁,满世界的香味熏得顾矜霄眉宇微锁,染了几分恹恹郁色,眉眼那种杀伐凌厉的阴翳煞气,反倒似被消弭了。
鹤酒卿无法,便酿了一种轻淡的薄酒,整日里熏煮。酒香中和了桂花侵略压倒性的香味,变得清冽甘甜,才勉强叫顾矜霄脸色好了些。
听了沐君侯心事重重的话,鹤酒卿白纱蒙眼的脸上,那抹云淡风轻的笑容,隐着一缕洞彻天机的神秘。
沐君侯不由问道“鹤先生可是知道什么”
鹤酒卿淡淡一笑,清越的声音听来如禅意“微生浩然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比很多人都善于洞察人心幽微。这样的人若是决心做一件事,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身为他的朋友,最好不要擅自进入他的棋局之中。”
沐君侯喉咙一动,饮尽杯中之酒,眼神坚毅,毫无动摇,低声道“我知道他自聪明,但他若是真能看穿人心,怎么算不到我不会袖手旁观”
鹤酒卿微微怔然,缓缓笑了“因为于某些人而言,明知有些事情,做与不做,都无意义,努力也只是事与愿违,只会让结局更加难堪。但仍却无法看着它发生,什么都不做。然而便是再费尽心机,也于事无补。可悲,可叹。你却为何一定要去戳穿他的可笑呢”
沐君侯摇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有什么目的,我只是不能看着他去死,什么都不做。求先生教我。”
鹤酒卿叹息一声,平静地“此事你谁都可以问,唯独不能问我。”
沐君侯神情凝重,嘴唇紧抿,若是连鹤酒卿都不能插手的事,他还能去问谁
顾矜霄撑着额头,淡淡地“证人、当事人,哪一个不能问要在此缘木求鱼。”
沐君侯拍了一下头,恍然道“沐某当局者迷,竟然一时忘了。我这就去牢里问问微生,那个告发他的医者少女是谁。”
“你问他,还不如去问雪竹书院的人,那少女医者常年为淼千水医病,书院之人必然熟悉。去时最好乔装掩饰一下身份,免得叫人以为你是为微生浩然杀人灭口。”
沐君侯点头“这个自然。”
实际上早在白帝城初听到微生浩然杀师之事,沐君侯就已经想到,关键在那个亲眼目睹经过的医者少女身上。只是微生浩然堂上的言语举动让他太过震惊,一时之间,真相反倒成了其次。
沐君侯告辞离开。
鹤酒卿走过去,手背试了试顾矜霄的额头,略带隐忧“怎么反应这么大”
顾矜霄垂敛的眼睫,半抬不抬,轻轻唔了一声。
不止是桂花香,太过浓郁的气味他都受不了,有一种像是要窒息的倦怠无力感,想要沉沉睡去。
即便立刻用符咒隔绝了,短时间也无法摆脱那无孔不入的香气,更不能抹去那些气味留存在身体里的印记。
“已经好多了,不用在意。”他淡淡地。
鹤酒卿又怎么能不在意“之前不是换相知友来查书堂吗”
“此一时,彼一时。”
鹤酒卿忍不住笑了笑“莫非相知友也对这香味过敏”
这次,顾矜霄没有话。
鹤酒卿叹息一声,清冽好听的声音温柔暖意“你这样可查不了什么,我替你去问问。”
顾矜霄拉住他的手,顿了顿“不用急,我已经想到办法了。静观其变。”
鹤酒卿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无奈还是包容,他笑了笑,轻声道“微生浩然此事,无论如何发展,都无法善了。便是让沐君侯入局去查,对着事实又能查出什么来”
“他在这太吵了,给他找点事做。”
顾矜霄瞳眸的颜色很深,这样略显几分柔和抬眼看人,那清冷的墨色有一种极为动人的潋滟。世上任何一种宝物也无法比得上万一。
可惜,隔着白纱终不能看清。
鹤酒卿唇角笑容缓缓扬起,静静地没有言语。
他这样笑着不话的时候,格外得清静出尘,让顾矜霄想到皎洁的月光凝着草叶白露。
那张脸上,最好看的是漾着淡淡笑意的唇。唇色干净浅淡,看上去又甜又凉,适合将唇附上去亲吻。
顾矜霄微微抬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鹤酒卿俯身,额头抵上他的,顾矜霄微微睁大眼睛,又慢慢闭上,不看不动。
近在咫尺,是带着清冽甘甜酒意的气息,暖意温柔的声音略微忧虑不忍。
“还是没有异常,很难受吗”
没有难受,顾矜霄想。这春酒的淡淡清甜,就足已驱散所有其他。
沐君侯很容易就找到雪竹书院的人,或者,对方一眼就认出了他。
“可是闻名天下的沐君侯”那儒雅的学者并无愠色,矜持地颌首,“在下乃是书院山长,亦是微生兄安排接掌书堂之人。我知你来所为何事,请跟我来。”
沐君侯追问“阁下既然也是书堂之人,定当知晓,微生浩然绝无杀淼千水先生的动机。”
那人很是平和“君侯在堂上所言,我等皆已知晓。其实君侯错了,不止雪竹书院有人知道微生浩然替代淼千水,此事于整个书堂,都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沐君侯微微睁大眼睛,继而皱眉“既是如此,为何你们无人替他作证”
那山长依旧沉稳平静,叹息一声“作证又如何,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山长带沐君侯见的人,正是一位医者装扮的少女。
这少女一身缟素,头戴白花,不施脂粉,眼睛似有哭过的红痕。
那山长再度叹息一声,别开眼“这位是沐君侯,你把当日所见,再讲述一遍与他听。”
少女咬着唇,尽量克制情绪,不带任何主观情感判断完“奴家名叫素心。那日是八月十一,更漏是寅时刚过不久,我忽而觉醒,听到外面有细碎声,以为是盗匪不敢声张,便隔窗细看。只见微生浩然穿着白色衾衣,半身被血染红,手握一柄寒剑。在他面前倒下的人,正是昨夜在过五十六岁寿宴的淼先生。先生身上的衣袍,还是我亲手缝制,昨夜才上的身,怎么会认不出来”
她欠身一礼,眉目隐有凄色和悲愤“我知道君侯在想什么,若不是此事乃我亲眼所见,我也要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了他。微生浩然从前与我亦是兄妹相待,淼先生待我与他皆视如己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那天是一场噩梦。我请君侯带我入狱,我想亲自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淼先生到底是为什么”
沐君侯脸上一片震惊,他艰难地“当时院中只有他二人你确定看到,那剑是微生浩然刺进去的”
少女咬唇摇头“我看见的便是如此,当时院中悄然安静,再无别人。之后,微生浩然在松树下挖了深坑,将先生弃尸,连同身上血衣一同掩埋。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再信任何人,只等到他不在的时候,一鼓作气去报官。”
山长深深叹息一声,无力地摆摆手“素心姑娘,你没有做错,此事无人怪你。事情便是如此了,究竟是为何杀人,还有何可问君侯便就此作罢吧。”
沐君侯没有点头,他脸上的神情在震惊茫然后,反而越发坚定“素心姑娘,我带你一同去见微生浩然,我也想亲耳听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狱中的微生浩然,神情怡然,除了一身囚服,与以往并无任何分别。不,他眉宇的神彩甚至更为平和。那股子仿佛随时在怀疑嘲弄着什么的冷眼不信,不知何时变得淡然。
沐君侯隔着栅栏久久不语,缓步走上前去。
微生浩然笑了下,狐狸眼故作嫌弃“怎么见我好吃好喝,并无惨淡,君侯好像很失望啊。”
“微生你唉,我仍是不信。你到底有何苦衷”
微生浩然脸上的笑意淡去无痕,目光却无闪躲,平静认真地看着沐君侯“你虽然蠢是蠢了点,倒的确是个好人。只是,莫要再管我了。”
“为什么我们是朋友,自认识的交情,若是我在这里面,你难道能袖手旁观”
微生浩然微笑平静,一眨不眨“啊,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