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齐世澜和齐老夫人都不话了,隔着一道屏风,连弦合都察觉出那扑面而来的尴尬。
她将头收回来,揉了揉脖子,有些期待下文。
果然,沉默了没多久,齐老夫人就道:“沅湘年纪太,又自幼被娇宠坏了,若是让她随三公子去长安,怕是会坏事。”
江叡将手中茶瓯搁回桌上,露出些困惑:“老夫人这是何意?”
齐老夫人望着江叡,神色沉静,如入定的老僧,浑浊的眸中透出精光。齐世澜代为回答:“母亲的意思是,三公子乃魏侯长子,怎能孤身犯险,就算真要往长安派质子,也断不该是派三公子前去。”
江叡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以为如此,可父侯有自己的算,他提出要我入长安为质,我焉有不从之理。”
齐世澜言语中流露出些许不忿:“君侯也太过偏心。”被齐老夫人扫了一眼,蔫蔫地垂下了头。齐老夫人安抚了江叡一阵,绝口不提和齐沅湘的婚事,只道:“我有些许日子没见到你母亲了,这几天想去一趟陵州,万事等我见了她再决定吧。”
这样一来,江叡倒不好再什么了。只有做出一副未达目的,无奈至极又遗憾至极的样子。
临送他们母子出门前,江叡好似想起什么,道:“侍中令陆偃光是我门下幕僚,本意想让他来佐助新军,可这些日子登门总是被他称病拒客,齐太守在此处神通广大,可否能给他寻一位名医?”
齐世澜一滞,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母亲。
往常时候齐老夫人完全可以驳了江叡这个面子,他明明与齐家相交,却派了这样一个监军过来,分明是生出二心。可现在她刚刚拖了他和齐沅湘的婚事,且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他们失理,江叡又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如此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分明是要他们先还了这个人情。
也罢,一个寒门仕子,没有半分根基,料他也不能翻出多大浪,且给江叡这个面子。
齐老夫人朝齐世澜点了点头,齐世澜道:“三公子不必挂心,兴许是犯了疾,等晚些再去看,就该好了。”
江叡会意,送齐家母子出门。
他回来时,将弦合已坐在桌前,摆弄着那一套碎骨青瓷的茶具,像是在出神发愣。见他回来,歪头看向他:“你真要去长安为质?”
江叡星眸含笑,“怎么?担心我?”
弦合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啰嗦:“你不要以为自己前世顺风顺水走到了九五之尊就是天生帝王命,今生的轨迹已改变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恐怕结局也会有所不同。”
提到前世二字,江叡不禁冷了脸,避开她的目光,道:“这并不是我的一时冲动,而是思虑过后的决定。”
弦合察觉出他的古怪,试探着问:“你要在这个时候离开陵州去长安,是为了摆脱和齐家的婚事?”
若是这样,代价也太大了些吧。
看江叡还是不话,兀自倚靠着屏风架子沉默,像是忆起了什么值得伤忧的事。
弦合蓦得来了气,不就是提了一句前世,倒好像触了他的逆鳞一样。起前世……她拢了拢衣襟,应该是他对不起她多一些吧。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的心情也复杂起来,他囚她在先,她要毒死他在后,都再生为人,早就该一笔勾销了。
正出着神,蓦然听江叡:“弦合,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弦合像是被雷击了一下,猛地绷直了身体,愣愣地看着他。
江叡勾唇,笑意中含了几分苦涩:“这些事情我总是不愿意回忆,可逃避也不是办法,是我对不起你。”
弦合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已不恨他了,或许在很多次的安慰自己该一笔勾销之后,当真是在心里默默地一笔勾销了。
抛去其他,细论起来,在这个世上,江叡或许是除了兄长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前世是,今生亦是。
当恨意褪去,许多事情也就明晰了起来,他们之间其实除了最后那破碎狰狞的结局之外,还有温情种种,可最终都被那丑陋的结局所淹没了。
想到这里,弦合释然地摆了摆手:“算了,我原谅你了。嗯……反正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你也别老放在心里,认真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正经。”
江叡凝着她,视线不移,倏然笑开了。
齐家虽然手段阴邪,但话还是掷地有声的。到了下午他们再去探访陆偃光,果然顺利见到了。弦合想起自己还整了那么些幺蛾子,又是文寅之又是戏子的,不由得脸红,原来江叡他自己能解决,果真是能解决的如此干脆利落。
与陆偃光寒暄了一阵儿,江叡将她支派出来,又嘱咐了他一些话,等出了陆府,江叡看了看这大好的风光,突然觉出些久违的轻松:“不如我直接改道去一趟靖州看看伯瑱。”
弦合猛地想起被她扔在官道上的落盏和一众随侍,额头冒出冷汗来,恨不得立刻牵马执缰,赶回去和他们会合。
在临行前,却又惹得江叡生了一场气。
本来这事很是圆满,她也可以向姝合有个交代,便高高兴兴地发了戏子,又托信向文寅之告别。事到终了她才知道这客栈老板和伙计都是江叡的人,就算齐家不答应放过陆偃光,他也会暗中召集人将他救出来。
双重保障,力求万无一失,这倒是江叡的处事风格。
但与弦合,却莫名增添了很多烦恼。一想到每日自己的行动都在掌柜和伙计的监视之下,也就等于是在江叡的监视之下,她就莫名有些不自在。因此约了文寅之告别时,特意约在后门。
文寅之一个斯文的读书人,让他去后门着实有些委屈他,因而弦合万分抱歉,向他郑重其事地对这次的照拂道了谢之后就催促他快回去。
文寅之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并没帮上什么忙,倒是三公子的一番教训让我惭愧不已,思虑再三,都觉得自己还太稚嫩,尚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将自己的想法给闻州听了,他提议让我多出去历练历练,家父也同意。由闻州举荐,让我去靖州找左戍卫将军谋一个职缺。”
“哈?”弦合有些发懵:“左戍卫将军?那不是我哥?”
文寅之点头:“对啊,就是令兄,闻州还给我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近日就起程去靖州。”
弦合默默地量了一番文寅之,觉得这子温儒善良有余,但心眼不足,从越州到靖州路途遥遥,又逢战乱,万一遇上贼寇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她犹豫了片刻,道:“正巧我也要去靖州,你还是跟着我吧,别在半途让人卖了。”
文寅之大喜,但又想起什么,拘谨起来,拢着袍袖,问:“会不会有些叨扰三姑娘了?”
弦合瞥了他一眼:“叨扰,你路上少些话,我们先去官道找了我家人会合,然后去靖州。”
文寅之答应着,忙回去收拾行装,和弦合约好了明天清起程。
可是江叡那边却又出了些波折,她不清楚江叡让人在越州翻查了些什么,偷听了一遭,也只听到什么“摄政王”,“旧墓”。此处确实有摄政王墓穴,人尽皆知,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江叡这样藏着掖着,还要为了这些事延后去靖州,就有些问题了。
弦合想了想,对江叡道:“那个……我家里人还在官道上等我,不能耽搁,不如我先走,在靖州等着你。”
江叡却多有不舍,道:“我耽搁不了多少时日”,看了看弦合,又道:“至多两天,再晚两天走行不行?”
弦合却又挂念着和文寅之约好了的,贸然爽约似乎很不地道。她做出为难状:“实不相瞒,我这次偷跑到越州是瞒着家里的,万一被我爹爹知道了……”
江叡不好再拦她,唯有不情不愿地给她指派了两个侍从,护送她去官道。
可到了第二日,江叡抱着弦合的包袱,跟在她身后,反复嘱咐两个侍从在路上提高警惕,保证好弦合的安全,了一路,走到外城,看着柳荫下的文寅之,脸突然黑了。
文寅之一改往日长袍大袖的儒人扮,很是轻快爽利,还在腰间别了把剑,笑着上前与江叡招呼,又自然地从江叡手里将包袱拿过来,向着弦合道:“三姑娘,咱们快些走吧。”
弦合心里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将文寅之意欲投靠余思远一事粗略给江叡听了,他听了之后没什么话,只盯着弦合看了半天,直到看得她发毛,才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弦合这一路都在纳闷,这祖宗又怎么了,阴晴不定,跟那三月的天似得。
文寅之却看出些端倪,在马背上晃悠悠地问:“三姑娘,三公子是不是对你……”他红了脸,吞吞吐吐。
弦合心想,不会吧。要前世虽然是她先对江叡生出些旖旎心思,但江叡始终待她如兄长般照拂,到底,他对她的好和余思远对她的好也没有什么分别。虽然后来他对她做了那么些混账事,可弦合一直将之归结为是他看着一直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姑娘转投他人怀中不甘心所致。
可若是这一切有另外一个解释呢?
不,弦合猛摇了摇头,除非是见了鬼,可……她又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呢,也许江叡一门心思要与齐家解除婚约,又待她细心周到,每当她遇上难处就及时挺身而出就是因为……因为他喜欢了她呗。
若是真的,那么他从前闹的那些别扭,今天临行前闹的别扭,就都有了解释,是他吃醋了呗。
弦合觉得自己好像编了个荒诞的故事,越编越觉得真,且这故事还让她不由得心情飘忽,生出些荡漾之意。
就这样一路飘忽着,回了官道上的客栈,让文寅之自行去客房里休憩,她偷偷摸摸跑上去找落盏会合。落盏本在屋里长吁短叹,一眼瞧见弦合,忙喜不自胜地奔上来抱住她,“姑娘,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就要露馅了。”
弦合像纨绔子弟的一般做派那般,揽住落盏,安慰道:“好了,没事,我回来了,等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起程去靖州。”
自弦合从陵州起程,余文翦便给余思远去了信,算着时间,至多三日便可到。余思远在靖州翘首以盼,可渐渐过了弦合该到的时日,一天,两天,余思远有些担心,这兵荒马乱的,莫不是在路上出了事。正想再向家中去一封信,弦合领着大队人马堪堪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