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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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弦合安然无恙地到了靖州,余思远总算是安了心,向军营告了两天假,让侍从将后院厢房收拾出来两间,给弦合和文寅之居住。

    陆偃光的举荐信颇有用处,余思远当即将文寅之安排在粮监道,主管粮草清运和饷银派征。

    稍稍安顿下,弦合便挂念起余思远的婚事,半分试探,半分好奇地问:“哥哥,我听大伯父给你觅了一门婚事,是哪家的姑娘?你可中意?”

    余思远本来抬着茶壶给弦合斟茶,闻言动作微顿,幽润的眸光中划过一丝黯然,唇角却笑意不减,极为随意道:“不过大伯父爱操心,我现下只想建功立业,不想成家。”

    弦合趴在桌上,抬起茶瓯抿了一口,笑道:“哥,你可以先成家后立业嘛。”

    余思远沉默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盯着她道:“弦合,你不怕吗?等我以后娶了妻也许就会和你疏远,我们兄妹再比不上从前,会生出隔阂。”

    弦合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他,从他清风和煦的平淡面容上,突然觉出些危机来。

    两人正这样大眼对着眼,侍女推门进来,道:“大老爷来了,是要见见姑娘。”

    弦合忙从凳子上起身,理了理钗环裙袂,惶愧道:“真是失礼,该是我如拜访大伯父才是。”

    余思远跟在她身后,宽慰道:“无妨,大伯父慈爱,不会与你计较这些。再,家中上下都知道,你也是今天才到的靖州,就算要去拜访长辈也得梳洗过后才去,不然蓬头垢面的更显失礼。”

    他这一席替自己开脱的话倒让弦合灵光一闪,悟出些什么。这位大伯父余文敬是族中一不二的人物,在靖州任振威将军,仅次于太守和副守,且资历远比两位长官深,因此颇得敬重。按照前世的记忆,大伯父是个重规矩讲尊卑的人,得知弦合来了靖州,该好好在家里等着她上门参拜才是,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在她连口茶都没喝完的功夫匆匆就上了门。

    别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吧。

    随大伯父一同前来的还有大伯母,她五十出头,体态丰腴,容貌慈和,穿了一件大袖的深褐缎衣,逢人先露三分笑。

    她这般慈善面孔,弦合却对她没什么好感。前世就是这位大伯母韩氏和楚二娘得火热,大约连带着给大伯父吹了不少枕边风,才让向来重宗法规矩的大伯父舍兄长而立余思淮。

    想到这一次,她待大伯母也只是淡淡的,礼数有余而亲热不足,孰料她越是这样,大伯母越是殷切,一会儿夸她簪子好看,一会儿夸她钗裙精致,夸得弦合浑身不自在,装娇柔羞涩地笑,将脸都要笑僵了。

    许是大伯母跑题太严重,被一直端坐上位的大伯父看不过眼,轻轻咳嗽了一声,佯装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让弦合早些歇息吧。”

    经此提示,大伯母才切入正题。

    大伯母的娘家有一堂兄韩氏,堂兄原配早逝,留下一个女儿。这女儿年方二八,姿容出众,据颇会料理家事,很贤淑能干。只可惜,这姑娘命苦,继母不慈,天天挤兑虐待她,年纪日子过的水深火热。大伯母的堂嫂尚在世时与她多有交往,念及旧情,大伯母便想给这位韩姑娘找一个好归宿,能摆脱继母的祸害。

    弦合听出了些眉目,清凌凌的视线瞥向余思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要我,悦儿和伯瑱很是般配,门第也齐。只是伯瑱这孩子总是不上心,我听他们你们兄妹感情甚好,不如你劝劝他,再不行,跟你父母吹吹风,让他们做主,这真是个好姑娘,错过了怪可惜的。”

    弦合用手抚着额,偷偷幸灾乐祸,敢情是在哥哥那里碰了钉子朝她下火来了。其实这门婚事这样听上去对哥哥助益颇多,单是大伯父这一边,若是能因此拉近他和哥哥的关系,那么对将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宗族的帮助与支持,在这样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尤其重要。

    可看着大伯母殷切的模样,哥哥抗拒的态度,她不禁又担心了,就算有所裨益,也得看看对方是圆是扁,总不能委屈了哥哥。

    想到这一层,她含笑揽着臂纱,道:“大伯母相中的自然是好的,可不知长得怎么样?”

    韩氏一听,当即笑了:“鬼丫头,长得好不好,明天你随我去看看就行了。韩家举家迁到靖州,我只要挑个日子去拜访呢,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咱们娘两去相相新媳妇。”

    弦合笑靥展开,正要再和大伯母话些家常,余思远捂着嘴低咳了一声:“弦合,你别叨扰大伯母,安生在家里待着吧。”

    话音甫落,大伯母瞥了他一眼:“这事不用你管,你军中公务繁忙,自管去忙。”

    弦合看了看吃瘪的余思远,又看了看端坐首位插不上一句话的大伯父,心想,这位大伯母如此彪悍,又能左右大伯父的意思,让他陪着来一趟,若想拉拢宗族,看来得先攀附住她。

    而且没准儿,这还是一条与宗族亲近的捷径。

    想到这一层,第二日她早早梳洗,择了套烟粉色窄袖襦裙,匆匆地上了车舆去和大伯母会合。

    留下余思远守着满苑的海棠花,很是寥落了一阵。初七先看不过去,抱不平道:“三姑娘也太闹腾了,公子为了陪她特意告了两天假,眼下战事纷乱,要告假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她可倒好,不安生在家里待着,偏爱往外跑。”

    余思远将折下的一截花枝扔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屑,“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还整天觉得自己操着天大的心。”

    前院厮来禀,是来客了。

    余思远心里正郁闷,想都不想就:“我病了,不见客。”

    “你得什么病了?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宛如曲韵般朗越的声音自门外穿檐过廊,轻轻袅袅地飘到余思远跟前。他看着来人,对方一副清润朗和的模样,好像完全忘了他离陵州之前两人还起过龃龉是不欢而散。

    江叡拿着折扇在余思远跟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他轻咳了一声,道:“我知道我来得有些突然,你别太惊喜了,不全是为你来的。”

    余思远魂归身,瞥了他一眼,径直往屋里走,边走边:“我们靖州是地方,招待不起您这尊大神,也没好吃好喝供着,您还是趁着天色尚明赶紧走,恕不远送。”

    江叡紧随其后,不满道:“你也太气了,在陵州我请你吃了多少山珍海味,我吃你几顿怎么了?好像能将你吃穷了似得。”

    花厅里垂了绿荔,点缀着新泥墙,很有些温雅风味。

    江叡四处走了走,颇为满意,很是夸赞了一番余思远的眼光,夸完了,仿若随意地问了一句:“弦合呢?”

    余思远想起两人之前因为弦合而起的争执,心中隐有不快,可又珍惜他主动上门与他求和,不想再跟江叡吵翻了,只有压着情绪道:“她和大伯母出去探寻亲友了。”

    岂料,江叡反而点了点头:“她不在,最好。”

    余思远瞧他神色如旧,可眼神却深邃如涧潭,隐有波漪流动其中。余思远对江叡太过了解,不禁凝重了神色:“你有话要对我?”他又想了想,“上次征讨山越你就在越州滞留了许久,这些日子又在那儿待了那么长时间,可是越州有古怪?”

    江叡轻翘了翘唇角,就算是有了回应。端正坐在卧榻上,斟了一杯茶,推到余思远跟前,问:“你近来和卫鲮有联系吗?”

    余思远下意识将视线移开,但有感于江叡语气中的沉凝,还是转回来看他,点了点头:“我们通过几封书信。”

    江叡好似在意料之中,神色复杂地盯着余思远看,而细微中又仿似带了些怜悯,看得余思远如坠云里雾里,困惑至极。

    “卫鲮,卫鲪,还有齐家的齐沅湘和齐协,伯瑱,或许这里边有太多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余思远拧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越州查了许多事,明面上是围着摄政王萧元策,可其实我暗中查了齐家。齐家是四十五年前到越州定居的,而萧元策也是四十五年前被贬居越州,从我查出来的事情来看,齐家与摄政王萧元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些事情查到这也算是情理之中,可我又查出来一些东西。当年给齐大夫人接生的稳婆,孩子生下来齐老夫人先抱去内室,谁也不让见,过了一夜才又让抱出来。齐大夫人生齐协的时候还算正常,可到了生齐沅湘的时候,她明明记着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可到了第二日抱出来去成了一个女孩。”

    余思远听得诧异:“什么意思?齐老夫人把自己的孙子换了?”

    江叡望着茶中随水漂游的杆子,道:“我查过卫鲮和卫鲪的生辰八字,卫鲮今年二十,卫鲪今年十四,恰与齐协和齐沅湘对得上。而琼州卫氏每年都会到越州祭祖,卫氏家业不算,但却迟迟不肯将祖坟迁回琼州。或许,每年祭祖只是个幌子,祭摄政王才是真。”

    余思远半张着口,错愕至极,“这是为什么?”

    江叡些许了然通透,宛如看破了许多尘世迷雾,淡然道:“若卫鲪和卫鲮才是齐家的孩子,是齐老夫人当年将他们换了出来,那么解释只有一个,是为了保护他们。什么样的孩子需要背井离乡地去保护,那明随时有人会去害他们,且这个敌人远比齐家的势力还要强。”

    余思远脑筋转了转,眼睛倏然明亮:“摄政王的敌人,长安里的卢相,当年就是他将萧元策逼出了长安,若是这样,那……”

    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江叡却不慌不忙地接道:“卫鲮和卫鲪就是摄政王萧元策之后,而齐家也是摄政王的亲信,卫齐两家本就是一脉相承。”

    咣当一声,铜鼎随着话音应声而落,江叡和余思远同时看向门廊处,见弦合站在那里,双目泛空,魂若出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