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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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思远和江叡愣了愣,忙往外走,走到一半,江叡猝不及防被余思远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后退,等勉强稳住了身体,余思远已奔到了弦合跟前,半弯了腰,颇为关切地盯着她,细声问:“弦合,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和大伯母去韩家了吗?”

    弦合目光涣散,空泛泛地落到余思远身上,总也找不到焦准。

    “韩家又因为些琐事吵作了一团,大伯母去当和事佬了,她不许我去,恐是怕我见了她娘家不成体统的样子难堪,所以我就回来了。”

    她心不在焉地完,越过余思远看向站在身后的江叡,见他微低了头,神情空濛,好似窗外飘之不尽的雾霰,看不出是何种情绪。

    就好像上一次他们跟踪余思远的副将徐年,查出他和齐家有勾结之后,在那乡野之间,他与她话时偶尔极目远眺向碧洗苍穹,流露出的那种不清道不明的模糊神情。

    那个时候仅仅能证明前世哥哥的死和齐家脱不开关系,她尚可以在心中安慰自己,卫鲮兴许也是受害者,不过阴差阳错踏进了旁人早就设定好的圈套里。那个时候江叡的脸上总挂着讥诮嘲讽的笑,现在想来,或许前世他们都死了,手握天下权柄的江叡总会去查一查,这些事情的背后到底有怎样见不得人的瓜葛牵扯。

    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觉得因为阴谋、虚情假意而断送了所有,十分的不甘。

    她掠了江叡一眼,怔怔地回身往外走,走了没几步,果然听见江叡跟上来的声音,还夹杂着冰凉的警告声:“再敢推我揍你信不信?”

    院落中海棠簇枝盛开,宛如碎玉,横斜的枝桠将明媚的天光割成了几片,光影斑驳地落在面上,颇有些寥落之感。

    弦合坐在石阶上,裙袂上落了碎花,和着一袭海棠花香,仰头看向江叡,“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澄净,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叡,全然不似之前向他追问时那种仅仅是被好奇心驱使的浅薄求知心。

    她是真心地想知道,后来江叡经历了什么。

    而这一次,江叡也没回绝她,弯身坐在她身侧,开始细数那些苍缪往事。

    *

    前世

    秋本寒凉,可空气中仍弥散着暖融的余韵,是那种开到荼蘼的浓烈花香,开完了这一季,便没有了。

    江叡抱着弦合的尸体在寻叶行宫里坐了一天一夜,无人敢进来,只有雪片般的奏疏纷至沓来,凤阁乱成一团,朝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最终,还是左相陆偃光和侍中沈昭愿推开了行宫的殿门。

    他们一个是开国权相,地位尊崇,一个是伴着天子从微时一路走来,情谊非比寻常。

    陆偃光走到江叡跟前,看了看他怀里已无生色的弦合,难得的,叹了口气,但这声叹息极为短促,仿佛只是来应个景,倏然间便消弭于无声中。

    他端袖恭敬道:“请陛下上朝。”

    江叡没有反应,目光呆愣,宽大的蟠龙纁裳冗摆垂落在地上,铺陈的宽远,衬得他犹如木偶,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什么话都入不了耳了。

    可陆偃光知道,他听得见,又加了一句:“南郡薛氏作乱,已自立为帝,国号燕,定都在姑苏。”

    江叡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手指微蜷,将弦合紧箍在自己怀里。

    陆偃光被他这样子激怒了,上前要揪他的衣领,被一旁的沈昭愿堪堪拦住。他边安抚着陆偃光,边:“上大夫齐协近来与行宫的几位中郎将来往颇密,陛下难道就没想过,凭卫鲮之流,如何能进出行宫若无人之境吗?”

    犹如石头落入静水中,总算激起了些许涟漪。

    江叡侧头看他,睫宇微颤,眸中仍是一片寒凉。

    沈昭愿却觉出了些松动,趁热铁,殷切道:“陛下,从万俟将军谋反,到余大将军死于乱军之中,再到弦合姑娘和卫鲮阴谋弑君,这一切都透着蹊跷,只有查清楚了其中隐情才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吧。”

    江叡攥紧了手,低头看向弦合,她神色宁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温软安稳地寐在他的怀里,那么温和柔顺,就像他一直期盼的一样。

    她会永远沉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而他,除了将事情查清楚,还能再为她做些什么。

    他从寻叶行宫里出来时正是天光大好,阳光落在脸上,带着热融融的温度,阔袖上用金线勾出蟠隷纹饰,轻轻地拖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得迟缓却稳当,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已是一片疮痍。

    南郡的薛定辉并不成气候,大魏整军攻之,很快溃不成军。而在其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便是齐家那位后起之秀,尚书台大夫齐协。

    齐家在齐老夫人死后便分崩离析,论起根源便是因为齐家的几位叔叔和齐协在政务上的意见相左,齐协迅速将齐家的权柄握在手里,将他们逐出了齐家,干脆利落的,半分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江叡坐在御座上,望着下面正春风得意的齐协,听他道:“陛下,如今天下大定,您也该考虑一下立后之事了。妹自幼与陛下有婚约,且她多年来对陛下一片痴心,臣实在不忍看舍妹虚掷大好年华,斗胆恳请陛下能否履约?”

    江叡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一派从善如流的平和,点了点头:“好,等南郡的事告一段落,朕便好好考虑一下爱卿的提议。”

    齐协此人,是太过年轻,也太过得意自满,全然不是江叡的对手。

    对付齐家,是含着悲愤,将失去弦合的痛苦全部倾注在了这里面,因此出手格外狠辣,也很是干脆利落。

    他让沈昭愿去审了齐协,将他以卫鲪的性命相要挟,令卫鲮借弦合这把刀试图行刺江叡,再提前将消息透给江叡,让他们三人两派相互残杀,最终,不管是江叡杀了他们两个,还是他们两个杀了江叡,对齐协都是有好处的。

    他本意就想除去卫鲮和弦合,可若是他们两个侥幸成功杀了江叡,他便可以弑君的罪名将二人绳之以法,同时在帝王骤然离世天下大乱之时趁机敛更多的权。

    沈昭愿将口供呈报上来,却含了一份迟疑:“他只承认自己指使卫鲮骗弦合姑娘来杀陛下,对于万俟将军造反和余大将军之事,拒不承认。”

    太极殿里静谧至极,唯有曲水流觞,沈昭愿忖度着道:“事已至此,臣以为齐协没有隐瞒的必要。”

    江叡想了想,问:“齐家那几位最近可有动静,齐协入狱,齐世澜他们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沈昭愿犹疑道:“陛下这样一,倒真是有点蹊跷。齐家很是平静,就好像没有齐协这个人一样。”

    江叡嘴角轻翘了翘,道:“你派人盯着他们,不要草惊蛇,齐协先留着。”

    殿中龙涎香徐徐燃着,江叡拿起帕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抬眼看了看沈昭愿,朝他摆了摆手。

    沈昭愿向外走了几步,很是担忧地回过身看江叡,见他将帕子拿开,盯着上面怔怔发愣。

    古之有云,疾有百间,唯不可医者,非痼而已。

    亲近的朝臣隐约都察觉出自己的君王生了病,可他偏偏看上去是那么的无懈可击,照常处理政务,照常厉兵秣马收拾疆土,全然没有病人该有的模样。

    倒是袁氏一族听江叡身体抱恙,又隐隐不安分了起来。

    江叡膝下无子,又只有一个弟弟江勖,袁氏一族因此感到了机会的来临。举朝上下都觉得奇怪,江叡在铲除异己上向来不加手软,为何却独独放过了袁氏。

    帝王的心思诡谲且幽秘,常人难以猜度。

    上林苑的桂花开了满院,清香扑鼻,江叡近来很爱在檐下设一张座椅,从近处观赏。陆偃光站在一边禀着前线的军情奏报,时不时将目光移到江叡身上看一眼,见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绷紧了脑子里的几根弦,轻轻叫道:“陛下。”

    江叡合着眼睛,平静和缓地道:“继续念吧,朕在听。”

    陆偃光的一颗心瞬时安稳落回来,他自江叡还是太子时,便对他的处事风格看不过眼,及至他后来逼退了太上皇,陆偃光一度想要赌气归隐,被同僚劝了回来,内心对江叡也是颇多微词。

    他游刃于朝局,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江叡简单的一句话而给自己带来莫大的心安。

    江叡残酷,冷血,罔顾亲情,可却是这在风雨中初生,根基不稳的王朝的顶梁柱,若是他倒下了,谁来平衡这倾然欲倒的局面。

    陆偃光心思沉重地将奏疏念完,放在了江叡身前的桌子上,端袖告退,又道:“陛下保重龙体,勿要因为国事而烦忧。”

    江叡仰卧在藤椅上未动,甚至连眼都没睁开,轻轻应了一声。

    陆偃光觉得自己多虑了,如今的江叡沉静的宛如一潭死水,早就没有了烦,没有了忧,甚至也不会怒,不会喜,所有的生杀决断不过是例行公事,牵动不起他任何的情绪了。

    庭院落花窸窣,一切都是安稳静好的模样,除了这具身体日渐衰弱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伤慨的事了。江叡闭着眼睛想,人,真的能伤心而死吗?

    面颊一阵温热,有一双手轻柔地抚过,江叡睁开眼,露出寐后的一点迷茫,无辜又有些脆弱地看过去,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裴太后绕到他跟前,满面疼惜:“我听你病了却不肯看太医。”

    江叡牵动唇角笑了笑:“儿子没病,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词。”

    裴太后不与他争辩,道:“我带了太医过来,让他给你把把脉。”

    江叡并不推拒,只一笑置之,将手上臂袖撸起,露出一截雪白清腻的腕子,太医颤巍巍将手指搭上去,好半天,才问道:“陛下近来可是会胸口刺痛?”

    “没有。”他轻描淡写,眉宇却蹙了蹙,仿佛有一股不适正侵扰着他。

    太医叹了口气:“陛下这是心悸之症,犯时必会心痛欲裂,难以忍受。您若是不适,该叫太医,不要自己忍着。”

    裴太后吓了一跳,忙问:“可能治吗?”

    太医躬身回道:“此疾并不是绝症,臣开几副药,陛下饮过可见大好,只是定要戒忧戒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