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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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遣退了太医,裴太后含了几分怜惜抱怨地垂眸看着江叡,抓住他的手,沁骨的冰凉,她还未将话出来,嗓子眼里溢出哽咽之音。

    江叡敏锐,忙睁开眼,母亲泫然欲泣的模样霎时映入眼中,他微有动容,抬起身子,将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道:“母亲,你别怕,我不会就这样扔下你走的。就算……我也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余生不会再让你受苦。”

    裴太后抽噎着道:“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什么劳什子太后,我也不当了,咱们回陵州,好不好。”

    江叡淡淡笑开,像是在笑母亲的天真,又生出几分由肺腑的感慨,半生辛劳,权海里的厮杀,千算万算换来的东西在生死攸关之际其实是这般不值一提。

    他从前听过最荒谬的故事,郑人买椟还珠,还沾沾自喜。殊不知多年后,自己就成了那荒唐的郑人,为了这些虚幻的东西,丢掉了最宝贵的。

    痛失知己,永失了挚爱,实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此处,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正想再安慰安慰母亲便回宫,内侍在此时来禀,是晏王求见。

    江叡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冲内侍道:“朕累了,让他明天再来吧。”

    内侍踟蹰着未退下,只道:“晏王看上去神情有异,他今天一定要见陛下。”

    想起这些日子袁氏在朝堂上掀起来的风浪,江叡心中一紧,强提起精神,道:“把他带过来吧。”

    裴太后站起身来,又嘱咐了江叡注意身体,便领着侍女从廊檐下穿过匆匆回宫了。

    日影西斜,花荫流转,江勖在明暗斑驳中渐渐走近,他端袖揖礼,担忧地看了看江叡的脸色,问:“皇兄近来身体可好?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无恙,不过是有些累了,有什么话快。”江叡朝内侍看了一眼,对方便乖觉地给江勖搬了张凳子,他战战兢兢地坐下,犹豫了一会儿,道:“近来袁家在朝堂上生了许多事,那并不是我的意思。”

    江叡慵懒地闭了眼,没所谓道:“朕知道不关你的事,自从父皇禅位之后,你就安分了许多,朕看在眼里,不会冤枉了你。”

    江勖提着的心稍稍放松,又道:“皇兄明察,臣弟就放心了。可臣弟近来思索,袁氏之所以屡屡生事,无非是臣弟给了他们念想。皇兄不如将臣弟贬出长安,无诏不得入京,彻底绝了他们的念想,还朝堂一份清静。”

    江叡睁开眼,眸光深邃幽绵,如同鹰隼,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些端倪。江勖被他看的一阵紧张,后脊背发凉,像浸了冰雪。

    “皇兄,怎么了?”

    江勖想笑,可发觉唇角僵硬,硬生生提不起来,在脸上聚起了一个极别扭的神情。

    当下了然:“你去见过父皇了,是不是?”看着江勖的身子微微一颤,江叡重又找回了那种将一切掌握在手的感觉,放松了姿态,闭上眼,道:“父皇还真是为了你殚精竭虑,生怕你做了袁氏野心的陪葬。”

    江勖将手交叠放于膝前,乖顺地道:“皇兄雷霆手段,臣弟自然不是对手。”

    江叡轻挑了挑唇:“行了,你回去吧。袁氏朕自是要收拾的,可碍不着你什么,你只要与他们划清界限,就是了。”

    他的甚是轻巧,听得江勖愈加惊恐,但江叡不给他多赘言的机会,已疲惫无力地朝他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收拾袁氏并不比收拾齐家艰难,这些人自持皇亲国戚,疏漏百出,江叡用不着费心收拢他们的罪证,就有数不尽的参奏折子递到御案上。

    袁太妃几次想要擅闯骊山行宫,向太上皇哭诉,都被禁卫劝了回来。而晏王,自始至终是一种沉默态度。

    沈昭愿入谒时正有内侍往尚书台发旨,一连处置了好几个袁氏宗亲,斩首流放,看得人不胜唏嘘。

    他将这些时日彻查齐家的结果呈上:“齐家正欲举家迁回越州,齐沅湘几次在宗亲面前提出营救齐协,都被驳了回去。看来他们是定主意要舍弃齐协,保全自身了。”

    江叡眉宇紧锁,齐协是齐家长孙,就算之前因为夺权而跟齐家长辈起了龃龉,齐家也不至于做的这么绝吧……

    沈昭愿接着道:“臣审问了被捉拿的袁氏宗亲,他们万俟将军起兵谋反之前曾被袁太妃叫进内室了好一会儿的话,那个时候,似乎袁氏和齐氏的交往莫名多了起来。”

    从前江叡与江勖争储夺嫡,齐家与袁家各自站在他们身后,是水火不相容的态势。天生的仇敌,因为什么交往突然多了起来?

    除非是有了共同想要对付的人。

    江叡问:“齐家负责出面跟袁太妃联络的是哪一个?”

    对于万俟邑和余思远之事,齐协一个劲儿的喊冤,总归不会是他。

    沈昭愿道:“是齐家定威将军齐世渐。”

    江叡奇道:“这个定威将军在齐家次序排行在后,平常也不大出来话,怎么这次反而身先士卒了。齐世澜没露面吗?”

    沈昭愿回道:“齐大将军跟定威将军向来不和,两人谁也看不惯谁,定威将军与袁太妃联络看上去应是自作主张,齐大将军未见有参与。不过……”他忖了忖,“齐老夫人死之前似乎对定威将军很是亲近,几次三番将他叫到病榻前摒退左右交代事情,连身为齐家族长的齐世澜将军都没有这种待遇。”

    绕来绕去,是要绕到一个死人身上了吗?

    江叡冷笑,将奏折扔到案牍上,“召齐世渐和袁太妃。”顿了顿,吩咐内侍:“先让袁太妃去偏殿等着,朕要一个一个见他们。”

    一炷香过后,内侍来回,齐世渐将军昨夜突发急症,病逝了。

    大殿内静谧无声,冷滞的可怕,沈昭愿悄悄觑看江叡的脸色,暗道,刚查到他身上,就病逝了,这也太蹊跷了。

    江叡沉默了片刻,面容越加森冷可怖,终于缓缓道:“袁太妃来了吧,她应是舍不得死吧。”

    内侍躬身:“是,太妃已在偏殿。”

    “将她请过来。”

    内侍引着,袁太妃昂首而入,依旧如往昔那般雍容神采,丝毫没有败北的落魄。她潦草地朝江叡行了礼,道:“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江叡懒得与她废话,让沈昭愿据所查问了几个问题,袁太妃不屑道:“我那侄儿造反纯属自己犯糊涂,跟袁家没有半分关系,连太上皇都了不追究了,陛下还要秋后算账吗?”

    沈昭愿凛声问:“那么太妃跟定威将军暗中来往又是怎么回事?”

    袁氏面上漾过一丝慌乱,定了定气,故作平静道:“他向来为宗族所不容,不过有些义愤,找我诉诉苦罢了。”

    端于御座的江叡冷眼旁观,突然开口:“看来这样是问不出什么,不若将四弟请过来,到时或许裴母妃就愿意一两句实话了。”

    袁氏脸色骤变,连连后退:“这不关勖儿的事。”

    江叡却笑了,神情却越加散漫森然:“你是他的母亲,你若做了什么恶,最后总是有几分要算在他身上的。”

    袁氏的脸色发白,目光通透彻然,望着江叡,道:“我若不,你就要拿叡儿撒气?”

    江叡不语,依旧一副冷面,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是看向殿内某个虚无之所。

    “我也是中了齐家的计,以为他们当真是想助我一臂之力,才逼着令姚起兵。其实他们的目标是余思远,是想借由令姚谋反将余思远扯进来,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除掉余思远,我就不得而知了。”

    袁氏望着高高在上的江叡,生出几分不甘,可终究无可奈何,忿忿然道:“袁家宗亲已被你除去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勖儿再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你也该放过他了吧。”

    江叡本在忖度着袁氏供认的话,听到她后面的,绕有深意道:“朕从来没有不放过四弟,不放过他的是你,是你背后的袁家。”

    完,便让内侍将袁氏请了出去。

    沈昭愿将一切听着,突然想起什么,道:“逆犯卫鲮还有个弟弟名叫卫鲪,自齐协入狱后,卫鲪便紧随齐世澜将军左右,这次齐家举家迁移,似乎也带着卫鲪。”

    江叡微眯了眼,只觉茫茫迷雾中似乎有一根线在牵引着,指向一个隐没在尘世纷纭之下的答案。

    他将齐世澜召入殿中,什么都没有问出来,雷霆之怒下,将齐家全部下了狱,生死之际,齐家上下仍是三缄其口。

    他是帝王,手握典狱,生杀予夺,他想要知道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会知道。可上天却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来探寻秘密。

    春日将近,海棠盛开,绢白的花瓣落了满苑,在肃穆略显凄清的连阙瑶阁里舞出了一片斑斓的花海。

    太医连踵而入,又唉声叹气地出来。

    江叡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心里有不出的轻松,好似这孱弱病体也并不像从前总是虚乏无力,甚至可以由内侍搀扶着起来到处走一走。

    陆偃光代为起草的传位诏书,年轻权相的脸上总是泛着忧色,“晏王素来优柔寡断,只怕朝政要被袁太妃所左右了。”

    江叡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陆相素来以天下黎庶、江山社稷为重,到这个时候,就不肯为江山再进一步吗?”

    “臣要如何……”陆偃光突然明白了,江叡不能杀袁太妃,因为他亦有母亲,若是袁太妃由他所杀,那么将来晏王继位,岂肯放过裴太后。

    但为了江山,袁氏不能留,唯一最好的下手人选便是骊山行宫里那位太上皇。

    而众所周知,陛下与太上皇的父子情分早已断了,况且这样的话若是由陛下自己出来与他自己动手又有什么两样。

    陆偃光暗中嗟叹,好幽深的心思,只可惜智者难寿。

    他意会之后,便退下,而江叡亦没有多嘱咐些什么,仿佛对他格外放心。

    两天前他下旨杀了齐协和参与万俟邑谋反的齐世渐党羽,清肃了齐家和袁氏的实力,给江勖留下的是一个清明干净的朝局。

    江勖就算是个庸才,可身后有陆偃光这样的贤相,又没有外戚干政,做个守成之君应是可以了。

    他在窗前坐下,刚要喘口气,一股血腥气便顺着喉咙涌上来,他拿着帕子,瞬时被血染透,身后匆匆而入的内侍惊骇不已,上前来扶着他,声音发颤:“陛下,沈侍中来了。”

    沈昭愿哭丧着脸,望着江叡,伤慨溢出,愧疚道:“臣无能,始终无法撬开齐家人的嘴。只有从沅湘姑娘那里探听出一二。她她偷听了齐老夫人的话,好像是因为余大将军知道了卫鲮的秘密,才让老夫人下定决定要除掉他。至于是什么秘密,沅湘姑娘也不知道。”

    江叡倚在藤椅上,将染血的帕子随手丢在一边,释怀一笑:“好了,你尽力了,这些事情就到此为止吧。齐世澜不曾和齐世渐同流合污,这么多年来也不曾做过对不起朕的事,自他往下,齐家可以得一个善终。等会你就领了朕的旨,把他们都放了吧。”

    从这淡而化之的嗓音里沈昭愿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静静凝视着江叡,声音发颤:“陛下,您的身体?”

    江叡微微歪头看了他一眼,仍是一派书生稚气,全然不见该有的朝臣端稳,仿佛还是在陵州,那个笑意清浅言谈诙谐的快意文臣。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再安慰他一次:“朕无恙,你不必担心,只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你若无事,就先退下吧。”

    沈昭愿连忙告退,怕自己慢了片刻便会让江叡少休憩片刻。

    殿中又恢复了安静,看着窗外乱花纷飞,剪影迷蒙,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陵州,燕邸的院落里也有这样的一片海棠花树。

    迟春盛开的时节,余思远大咧咧地拄着拐杖来寻他,“临羡,你快出来,西市来了一群俳优,咱们去看。”江叡只若寻常,漫不经心地负手而出,见余思远身后跟了个纤细秀致的红衣女孩,她看上去至多十四岁,梳着鬟髻,丝绸般乌发垂在胸前,飘逸而秀美。

    那时他对其后一切的命运安排恍然未觉,实现只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便转向余思远,余思远将她拉到跟前,笑道:“这是我妹妹,弦合。”

    她的眼睛乌灵清澈,好像一眼能望到底了,她背着手,望着他认真道:“我觉得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你。”

    被余思远一把扯了回去,边扯边训:“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像个登徒子似的。”她被拉扯的歪歪斜斜,仍挣扎着回头看他,既笃定又困惑。

    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笑,笑过也就没什么了。

    江叡合上眼睛,感觉到日影偏斜,撩过他的面,有些遗憾地想,那个时候相信她就好了,他们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命中该纠缠不清。

    他曾想出人头地,在乱世中建功立业,成为一不二的强者。可走了这么长的路,蓦然回首,却发觉心早已留在了曾经他不以为意的旧时光里。

    若是能回到过去,哪怕舍了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又当如何。

    一阵风刮过,花瓣碾落,几许吹入房中,落到锦衣上,如同别致的点缀,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滑落,带着这无限的遗憾入眠。

    *

    海棠花顺着风在腿边旋,弦合呼了一口气,怔怔地看江叡,江叡也在看她,突然发觉她眼眶不知什么时候红了,像敷了层胭脂。

    他轻咳了一声,正估摸着是不是该趁机煽情一番好抓住美人心,谁知她猛地站起来,狠跺了跺脚,气道:“也就是我哥哥是因为发现了卫鲮的秘密才被齐家灭口。亏我当初还那么信任他,喜欢他,混蛋,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