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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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叡愣了愣,抬头看弦合,眼睛一眨不眨,透出困惑,仿佛在看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人。

    看了半天,他慢慢地低下了头:“行吧,你要觉得他是个混蛋,以后离他远点就是,前怨随身灭,既然已经重生,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屑,往正堂找余思远去了。

    弦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堆砌起来的义愤填膺慢慢地消尽,犹如墨汁在水的冲刷下一点点变淡,目光变得清透润莹,被风轻轻地撩过,猝不及防地落下一行泪。像是开了阀门,泪水接连淌下,用手擦过,又往下淌,手心很快湿的黏腻,像是浸在水里泡过一样。

    她回屋里躺了七个时辰,迷迷蒙蒙睡得不安稳,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等清醒来,落盏将朝食送进来,看了看,:“姑娘,你脸色不好。”

    弦合心不在焉地找了衣衫合上,应了一声,落盏又:“大夫人又来请了,这回将韩家大夫人支出去了,只有韩家姑娘在,让你再跟着去看看。”

    这个大伯母,还真是执着。

    弦合应下,漱过口后拿了一块米糕吃,边吃边问:“我哥呢?”

    “大公子天一亮就去军营了,听是有饥民闹事,被巡防营抓了几个,现下双方冲突着,需要大公子去处理。”

    她漫不经心地饮了一盅茶,想问问江叡呢,怎么也没个动静,犹豫了犹豫,还是没问出口。

    匆匆用过饭,她就领着落盏上了余府的车舆,代兄相亲去了。

    韩家是书香门第,宅院精巧雅致,虽然铺陈摆设略显陈旧透着一股落魄味儿,但进出侍女仆从模样清秀,温和守礼,很是有几分大家风范。

    大伯母领着弦合进了内室,其间飘出一股清香,像是茶香,但又夹杂着清冽香甜的气味。

    一个少女拿着瓷壶往三杯海清瓷茶盏里斟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过来,流露出清雅宜人的笑:“姑姑,你来了。”

    弦合怔了怔,倒不是面前的女子有多美,只是轮廓精细,气质文雅,一举一动沉稳有序,仿佛她周身连岁月都静静放缓了。

    大伯母拉着她上前,道:“这就是韩莹,你该叫她表姐。”

    弦合依言叫了声“表姐”,韩莹将目光投落到她身上,和缓一笑:“这是弦合妹妹吧,总听姑姑提起。”

    过招呼,韩莹请她们二人去用茶。弦合这才注意到,那茶盏里飘着绿叶杆,另有几片茉莉沉在杯底,她恍然,难怪茶香里会嗅出些花香。

    大伯母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一边,左右张望,问:“你爹呢?”

    韩莹道:“爹爹在善辅司谋了个职缺,今好像是因为灾民闹事,一大早就去了。”

    又是因为灾民闹事,早上好像哥哥也是因为这个事情匆匆回军营的。

    弦合不免有些担心,见韩莹又要亲自出去张罗点心,忙想不必忙了,她坐一坐就回去,被大伯母拦下了。

    韩莹出去,大伯母悄悄跟弦合道:“你不用不好意思,韩家落魄,不似咱们家姑娘养尊处优,平常她后母在家里可没少使唤她,这些事她都是做惯了。”

    弦合觉得大伯母这种做法甚是不厚道,就算这姑娘是个可怜的,在家里被揉搓的厉害,也不该当着她这半个外人的面儿啊。见她沉默,大伯母又道:“这样也好,莹儿性子温顺,若是嫁去了你们家必然是会听话的,娶个老实嫂子回去,你这个姑子的日子也好过不是。”

    这想法也够是清奇的。

    难不成她答应劝哥哥娶了这可怜姑娘,仅仅是因为她被欺负惯了,性情温顺老实,等到了他们家不会欺负姑子,反倒还可以让姑子来欺负一下她?

    若不是考量着要借由婚事来替哥哥拉拢一下大伯父,她当真是不想坐了,当即就要道回府。

    幸而韩莹只出去交代了下人几句话,便有现成的糕点端上来,既然正主回来了,大伯母也不好再嚼舌根子,便恢复了端庄雍容的模样,拿出长辈的姿态了会儿家常。

    正到韩莹的父亲自襄州举家迁回靖州,变卖了一部分祖产,遣散了一些下人,又省下一笔银子捐了个文官,一家人总算安稳下来。

    外面一个丫头脆生生地道:“大姑娘,四姑娘让你把那套鎏金镶红宝的头面借她戴戴。”

    隔着道轩窗,也不进来鞠个礼,请个安,张口就要东西,饶是弦合平日里不拘节惯了,也不由得蹙了眉。

    韩莹脸一阵红,似乎有些难堪,坐着未动,只道:“我这里有客人,你回去让四妹妹等等吧。”

    窗外声音尖细了几分,透着些刻薄:“再等等?大姑娘得轻巧,四姑娘见不着东西是要责难的,姑娘好歹体恤体恤咱们下人。”

    弦合冷眼看着,饶是这丫头如此蛮横,韩莹气得手都发抖,却仍旧不敢发作,只不住地觑看大伯母和她,颇为顾忌的模样。

    看来这位四姑娘就是韩莹后母生的女儿了,连她身边的下人都能对韩莹颐指气使,可想而知这位大姑娘平时都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看到这里,倒让弦合想起婉合来了,虽然她这妹妹也骄纵蛮横,可好歹表面功夫做的极好,不会这么下乘地来欺负她。呃,当然,她余弦合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人,婉合要是敢跟她来这么一出,她就算冒着被父亲责罚也断不会让她讨了便宜去。

    可眼前的这位韩莹比她温柔娴和多了,在轩窗前徘徊了一会儿,回身冲大伯母道:“您和妹妹先坐,我去去就回。”看样子是要去给她四妹妹找头面了,大伯母端得是个火爆脾气,一把将韩莹扯回来,气道:“去什么去,我倒要看看,是哪里的野丫头教养出来不成体统的丫头,敢跑到主人跟前三道四。”

    完,甚是彪悍地将韩莹掼到弦合身边,摇着大敞袖就出去了,站在院子中间朝着那丫头道:“我却不知道,这书香门第的大家族里,什么时候轮到丫头来训姑娘了,敢情你们夫人就是这么主持家事,约束下人的?这是靖州,不是你们穷乡僻壤的襄州,没的出去可别让人笑话。”

    那丫头不过是仗着韩莹软弱才敢来欺,一瞧见硬茬,又穿的雍容华贵,气势当即就短了,忙一缩头跑了。

    大伯母和弦合替韩莹出了口气,意气风发而归,弦合却有些担心,“大伯母,咱们这样训人家丫头,万一那夫人回来了,再去为难莹姐姐怎么办?”

    大伯母一愣,亦显出几分担忧,但随即大而化之地敛去,道:“没事,明儿我还去,我去盯着,那泼妇要是敢为难莹儿,我饶不了她。”

    弦合算是看出来了,这大伯母就是个纸糊的母老虎,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实际半点心眼都没有,也难怪上一世会被楚二娘那等心机幽深的人所利用。不过好在这一世她在家中掀了几场风浪,楚二娘为了夺权将余思淮召回家去了。人不在跟前,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鞭长莫及。她得趁着这样大好的时机替哥哥把宗族笼络下来。

    回了家,正琢磨着在婉转跟哥哥提一提婚事,却见银鞍哭丧着脸出来,怀里抱着染了血的纱布,正要往外扔。

    弦合心里一咯噔,忙抓着他问:“怎么了?”

    银鞍哀声道:“灾民作乱,与前去镇压的官兵起了冲突,大公子怕伤着无辜百姓,指挥起来颇多顾忌,反倒被那些刁民钻了空子,几个人手中持有利器,伤了大公子。”

    话音未落,弦合已松开他大步流星地往里跑。

    余思远正穿了单衣,胳膊上缠着厚重的绷带,雪白的素纱上渗出点点血色,看上去伤得可不轻。

    弦合又是心疼,又是气,一边替余思远将外裳穿上,一边嘟囔着道:“你怎么又让自己受伤了?不过是几个百姓,竟也能将你伤成这样,要是将来上了战场,你可怎么办?”

    余思远垂眸看向妹妹,幽润一笑:“你怎么也这么啰嗦了,我不过受了点伤,再了……”他敛却笑容,神色凝重了几分:“这些可不是一般的百姓,他们中有人蓄意煽动,图谋不轨,多亏了临羡在,他能替我挡一挡……”

    “等等。”弦合神色一凛:“你江叡……他怎么替你挡?”

    “我受了伤,只有他留在善辅司继续安抚灾民。”

    看着余思远胳膊上缠着的染血绷带,她的心乱了起来,不禁抱怨:“你是堂堂左戍卫将军,那些人都认识你还敢下此毒手,更何况江叡,你怎么能将他自己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万一他们丧心病狂伤了他怎么办?”

    前世那些他英年早逝的支离片段不住地在眼前划过,记忆鲜明,击起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慌,犹如峭壁巨浪,一层层过来,永没有止歇的时候。

    余思远怔怔地看着她,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可弦合根本没有察觉,惴惴不安全写在了脸上,扔下余思远就要往外走。

    门外暮色四合,月光清润,落到院心,犹如一泊清流泉。

    弦合骤然止住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退了回来。

    江叡裹挟着一身的尘土气负手进来,鬓发上还沾了一片黄树叶,抱起茶壶狠灌了几口,喘着气道:“为首的我抓了,让善辅司好好审一审。从就近的赈济仓调了五千担粮食分下去,先安抚住了,再把幕后煽动的抓起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从这些灾民里挑出些年轻力壮让他们入伍,剩下些老弱妇孺,只要没人煽动,料他们也闹不起来。”

    他又灌了一口茶,不禁抱怨:“我想到你这儿来躲几天清静,可倒好,就没个清静时候,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兄妹两一言不发,神色复杂地将视线凝在他脸上,江叡才察觉出异样,掠过余思远略显阴沉的神情,将视线落到弦合身上:“这么晚了,你刚急匆匆地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妹妹和妹夫要确认关系了,所以我最后让妹夫和哥哥甜蜜一把~~么么哒,谢谢大家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