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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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中抻头往屋内张望:“不是病人伤得很重,还耽搁什么?”

    乍暖还寒的时节,院中透着夜的阴凉,一弧冷月高高悬挂,铺陈在迢迢无边的天幕上。

    余思远挡在郎中面前,望着地上的月光,缄默不语。

    初七看出些端倪,围在他身边,道:“大公子,您不能犯糊涂,三公子是为了你才在靖州耽搁的,若不是在这里,兴许就不会有次一难,你不能……”

    余思远攥紧了拳头,回身看向屋内,帘纱轻摇,模糊着朦胧的人影。那是他最好的兄弟,性情相投,倾心相交,比亲兄弟都投契。

    可什么时候这兄弟成了他的心魔,是难以去除的沉痼,看到他,就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夺走所有他最珍爱最宝贵的东西。

    郎中焦急难耐,狠跺了跺脚:“你们怎么回事,要是不让我看,那我就走了。”罢,作势转身要走。

    余思远抬手拦住,拽着他胳膊往回拖,边拖边道:“你一定要把他治好,一定要治好。”

    弦合听见脚步声,忙从床榻上爬起来,让开床榻边的位置给郎中。

    她烟粉色的绡纱软缎上沾满了血渍,发髻凌乱,妆容狼狈,见郎中给江叡搭脉,而床榻上的人早已迷迷蒙蒙地睡过去,失去了神思。

    弦合将头靠在余思远肩上,抽噎道:“哥哥,他会没事的,是不是?”

    余思远默不作声,抬手搂住妹妹,眼神定定地锁住床榻上的江叡,道:“他会没事的,一定会。”

    *

    江叡只觉自己睡了好长的一觉,记忆中许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寐中也不见任何鬼魅入梦,只有一片宁静舒远的长河,让人心安。

    醒来时正是天光大好的尘光,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投洒进来,正落到被衾的缎面上,将团花绣锦映得更加亮丽华贵。

    他抬手揉了揉脑侧,挣扎着坐起,只觉胸前一阵刺痛,低头看去,见那里缠了厚实的绷带,昏迷前的记忆隐隐约约地回来,他捂着伤处,不自觉浅笑出声。

    “笑什么?”幔帐外探出个脑袋,弦合端着黑漆托盘,上面搁了一方青瓷碗,碗里是新煎好的药。

    江叡摸着绷带,唇角轻翘,融融暖暖地看向弦合:“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姑娘,让我保护她。”

    弦合的脸颊绯红微染,躲避开他炯炯的目光,将药碗端起往他身边一送,道:“快喝,下午郎中来给你换药。”

    江叡望着浓酽的药汁愣了愣,捂住伤口,虚弱无力地仰躺了回去,轻咳了几声:“我身体难受,不能自己喝,你喂我吧。”

    “难受?”弦合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呢喃道:“不烧啊。”

    江叡作势抱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面,幽幽地:“我梦里那个姑娘了,要我补偿她,以后不让别人伤害她,你,她会不会话不算数,对我始乱终弃啊?”

    弦合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试了几次,未果。

    不是受伤了吗?不是身体虚弱吗?力气还真是不。

    她腹诽了一通,认命般地由着他抱,沉凝地望着他的脸,静默了片刻,突然:“江叡,你得娶我。”

    这句话出来,仿佛周遭瞬时安静了下来,窗外枝头莺呖鸣啼尽皆化作背音,越发显得屋内静谧。

    她郑重地看着江叡:“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不管你跟齐家的婚事是真是假,你若是喜欢我,就得给我名分。若是给不了……”她低了头,强自狠下心肠:“若是给不了,就不要来招惹我。”

    江叡眼中的戏谑调笑缓缓褪去,苍白虚弱的面容一片肃正,他将弦合的手紧紧扣在掌心里,紧紧凝睇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一定娶你,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他挣扎着坐起,倾身将弦合搂在怀里,鼻翼碰触到她散落肩头的发丝,嗅了一股幽然兰气,不禁和缓微笑:“等我伤好了我们就回陵州成亲,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弦合靠在他怀里,心地欠身躲开伤口的位置,听着他的许诺幽然在耳,只觉从未有过的安宁踏实。

    仿佛跨过生死之境,漫过无数艰难险关,历尽了尘世的种种哀怨凄楚,始终咬紧牙关挺了过来,为的就是这一刻,在他的怀里,听他对她这句话。

    有了他的许诺,有了他的怀抱,往后余生,也便不会再有什么会令她害怕了。

    正想到动情之处,岂料江叡突然把她推开,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身后帘幔轻摇,余思远慢悠悠地走进来,在窗边的凳子上坐下,抚着心口道:“我对你啊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了,能别在我家抱我妹妹吗?我看着心里难受。”

    弦合默默地站起来,替江叡掖了掖被角,见他恢复了往常矜贵端庄的神态,向后靠了靠,好脾气道:“我尽量注意。”

    弦合不由得唇角微弯,噙上了温恬的笑意。

    余思远看在眼里,只觉心中漫过一片酸涩痛楚,可痛楚过后却又是盈实的暖意。她是他心上朱砂,枕间梦影,是与他朝夕相伴一同长大的妹妹,他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从很早很早他就知道,无论人间多少颜色匆匆而过,始终都无法抹掉江叡在她心中留下的影子。

    她曾经用那么热切的眼神去看过他,那种痴迷执惘,即便会被现实磨难而逼得了退堂鼓,可他知道,但凡存在过,就没有那么容易抹去。

    那样的眼神从弦合对江叡的心冷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卫鲮也好,文寅之也好,没有哪一个能让弦合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可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炙热的仿佛可以消融冰山,让略显沉冷的弦合变得活色生香了起来,仿佛偶人有了生命。

    他看着这样的弦合,突然有些庆幸,没有让心魔战胜自己,可以让他再一次看见这样生动明媚的弦合。

    三人有一瞬的相顾无言,侍女来禀是余大夫人来了。

    江叡来靖州是秘密,不曾对外张扬,因此弦合颇为谨慎,只让将她让到前堂,自己这就去。

    侍女退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余思远:“定是为了哥哥的婚事而来,若是哥哥实在不愿意,那我这次就去回绝了她。”

    余思远冲她笑了笑,抬眼透过轩窗看向外面涧水清幽,道:“若是你们都觉得好,那就这样吧,我会亲自书信一封向父亲母亲禀明,想来他们也不会反对。”

    弦合愣住了,仔细觑看余思远的神色,心情却又复杂了起来。这些日子,她朝思暮想地都是能让哥哥答应这门婚事,可以借此拉近和大伯父一家的关系,进而笼络宗族,能为哥哥的仕途再进一步。可当他真正答应了,还是这样一副神情,她又有些忧虑:“哥哥,过去是我太鲁莽了,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那……”

    余思远凝望着妹妹,觉得她似乎一夜之间变了许多,和缓一笑:“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何谈喜欢不喜欢。可话又回来,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又有几人能如你们这般幸运能在谈婚论嫁之龄恰恰遇见那个自己喜欢的,又恰恰可以在一起。”

    完,他拂开幔帘离去。

    弦合将余思远的话转述给大伯母,她自然是欢天喜地,连了许多关于韩莹的好话。

    陵州那边很快便来了回信,余文翦同意这门婚事,便在信中允诺,会在近日亲自来靖州向韩家提亲。

    诸事皆宜,江叡的伤也好了起来。想到那一场突然起来的刺杀,弦合心有余悸,便在他将能下地时便撺掇着他赶紧回陵州,两人自然是结伴而行,所幸一路平安,再没生波折。

    江叡将弦合送到余府门前,抬手撩了撩她鬓侧的碎发,俊秀的面容上笑意缱绻,柔声道:“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提亲的。”

    弦合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中闪过一抹狡黠的明光:“那你可要快点,不然我就不等了。”

    江叡勾起手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语意清脆:“你敢。”

    言罢,他跳下马车,没入街衢上的人群长流中。

    弦合摸了摸被他弹过的额头,不禁莞尔。

    *

    回了家中才知,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错过了许多热闹。

    楚二娘给婉合定了一门亲,对方是凤信台长史的长子景林,属文官清流,钟鸣鼎食之族,十足十的高门。

    秦妈妈因此十分忿然:“三姑娘的婚事还没个着落,倒让她得着这么好的亲事,真是没天理。”

    弦合不以为意,只让她将晚楼的账本拿过来看一看,账簿翻到一半,侍女来报,是殷夫人来了。

    她忙让人将殷氏请进来,殷氏倒是没与她客套,寒暄了两句,就开始明来意。

    “听伯瑱要成亲了,我想着,如圭一天天的大起来,也没什么要我操心的了,我就去庵堂里吃斋念佛,替余家祈福。”

    弦合一诧:“嫂子,你这是?”

    殷氏摸了摸帕子上团绣的纹饰,道:“也不知伯瑱是不是还记得,他曾经过,等他成了亲,就将如圭记在他名下,当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