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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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这些日子江叡总是古里古怪,极尽高深的模样,原来是早有筹谋。

    她想起兄长成亲那日江叡在芙蕖边问她的问题,站在这里回看,那是赤|裸裸的试探啊。在试探她对他的真心,对他不论贫贱不离不弃的决心。手中缠绕的璎珞被她扯断,扔在一边。

    余大夫人沉默着看她的反应,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璎珞捋顺熨平放回蒲团里。

    秦妈妈按捺不住,凑近弦合身边低声问:“三公子登位,身份便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姑娘,你们的事还有门吗?”

    被弦合暗戳戳地捣了一下,她讪讪地噤声。

    余大夫人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面上温吞,将搁在一边的念珠拿起来,在指尖捻了两颗,突然开口道:“门第不齐,弦合,你若是执意,将来是要吃苦的。”

    弦合心中已认准了江叡,不管他是将要为质的落魄公子,还是雍华加身的一方诸侯,心之所向,除非对方先放弃,不然她绝不会放手。

    抻了头,刚想要反驳母亲,但遽然想到,母亲这一生也算是吃了门第不齐的苦,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忍,便将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温顺地低下头,不言不语。

    秦妈妈先看不下去,念叨:“当初那位卫公子倒是跟咱们门第相当,不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受些刁难就了退堂鼓,可想而知,门第齐也不一定能靠得住。”

    弦合拿起玉骨薄绢团扇,挡住自己的脸,悄悄冲秦妈妈点了点头。

    余大夫人的视线在她们之间逡巡一番,叹了口气:“陵州盛传,三公子是齐家看中的女婿,对方权势熏天,若是执意要将姑娘嫁给他,凭咱们家,凭你父亲,如何跟人家争?弦合,母亲是怕你到时受了委屈,还要忍受旁人的指指戳戳。”

    弦合将团扇拿开,一双眼睛乌灵澄澈,净可见底地望着母亲,微微一笑:“我信他。”

    *

    八月初九,乃是钦天监核算的吉时,魏侯在长坞台举行禅位大典,齐鸣十二鼓,杀四时五禽祭天,拜僧侣诵经祝祷。

    右滨江,左傍山,澄湖远镜,于江曲起楼,面对魏地绵延锦绣的大好河山,魏侯亲自将垂毓冕冠戴在了长子江叡的头上。

    整个仪典是在长安使臣的观瞻下完成,权力的更迭交替比预想中顺利许多。魏侯的心腹重臣,上将军顾长安和丞相袁修自然对新主效忠,齐家一如既往的平静,而袁家虽心怀怨怼但碍于长安使臣在场,有所忌惮,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绊子,所以虽暗流涌动,但还是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和谐。

    仪典过后,领泰山公头衔的江砚道带着自己的两位夫人去了千岩府别居,将魏侯府邸让给了江叡。

    江叡留出十天,将移交的公文和兵册典籍理顺了一遍,趁着长安使臣还在,将他们和丞相袁修一同召进了议事殿。

    *

    余家这些日子很是忙碌,因新主登位,照例各地蕃将是要轮流入陵州参拜汇报所辖治军。大伯父余文敬带着家眷来了陵州,暂居在余家。

    大伯母韩氏跟楚二娘一拍即合,日日在她屋里玩笑话,楚二娘活像个抹上油彩粉墨登场的戏子,上下张罗,又忙不迭地把余思淮往大伯父身边推,又是夸他上进,又是夸他秉性纯良。

    弦合看在眼里,又恨自己母亲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遁世模样,白白被楚二娘抢去了风头。

    她想起兄长在靖州,事事还得依仗大伯父,怕楚二娘褒扬自己儿子不算,还会来贬兄长,大伯母又是个没主见没心骨的人,万一听了她的谗言再传给大伯父,那之前的一切努力不是都白费了。因此就算她心里再厌恶,但每每楚二娘将大伯母叫到自己房里,她都会舔着脸去作陪,楚二娘似乎是怵了她,不敢当着她的面儿些不中听的话,至多明里暗里戳弄她一两句,她也一昧装傻充愣,在大伯母面前扮贞静娴良。

    大伯父此次来陵州,还带了自己的女儿梦合,梦合与婉合同岁,待字闺中还未许婆家,这姑娘随了她母亲,看上去虎头虎脑没什么心眼,被婉合几句娇娇调调的诱哄,便当了她的跟屁虫,时刻不离其左右。

    大伯母坐在西窗下的榻子上,看着幔纱里两个姑娘在一起讨论钗环首饰,嗞嗞赞道:“五姑娘真是娴静婉顺,模样生的又好,难怪能定下那样一门好婚事,凤信台长史景大人从前是君侯的老师,如今君侯新登位,必然会对他更加器重。景家水涨船高,倒是五姑娘的福气。”

    楚二娘笑得矜持且含蓄,拿帕子挡住唇边细纹,道:“什么福气,不过是这丫头柔顺听话,这才入了景家的眼。我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嫁人之后好好侍奉公婆罢了,她可不像三姑娘,将来是要奔大前程的。”

    闻言,大伯母的笑容僵了僵,转而看着弦合,又拿出谆谆劝导的姿态,道:“弦合,不是大伯母你,女孩家不兴眼光太高,之前那个卫公子和文公子都是不错的,怎么后来又都不成了?这样的次数多了,可坏你名声。”

    跟卫鲮那一段不过是在家中捂着,从未向外面张扬什么,跟文寅之更是八字没一撇,到如今倒像是人尽皆知了似得,粗略想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了。弦合瞥了楚二娘一眼,端起茶瓯抿了口茶,冲大伯母笑笑不话。

    大伯母以为她没听进去,忙又道:“余家这些年看着有几分风光,其实不过是借着从前的荫势,泰山公念着文翦献城的功勋,对咱们家多有照拂。可如今新君侯登位,只怕将来也没有这么些照拂了。你是个姑娘家,早早地借着家族荫势谋个好郎君才是实在。”

    弦合仔细听着,大伯母的话虽然她不甚爱听,但实实掏心掏肺都是为了她好,不像楚二娘,口蜜腹剑的。她因此耐下心,冲大伯母笑道:“弦合知道了,可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哪兴自己去找的?道理弦合知道,可委实自己也做不了主。”

    言外之眼,自己生母不管事,而管事的二娘却只念着自己亲生女儿的婚事,慢待了嫡女,耽误了她的姻缘,她自己也很无辜。

    大伯母转了转眼珠,便将眼色投到了楚二娘身上,刚要些什么,侍女进来禀,是余大将军让楚夫人和大夫人去外堂待客。

    楚二娘奇道:“什么客人,要这么大排场?”

    “是丞相和功曹长史沈大人。”

    楚二娘和大伯母忙站起来,理了理衣裙钗环,又嘱咐了她们几个姑娘安生待在后苑,勿要出去冲撞了贵客。

    丞相登门,前所未有,也难怪她们如此慎重了。

    余文翦将袁修让到上座,又将沈昭愿让到左下首座,自己才颤颤巍巍地和余文敬在右下座坐,紧张万分地看着丞相大人。

    而楚二娘和大伯母则随侍在侧。

    袁修捋着花白的胡髭,笑呵呵道:“余大将军莫要紧张,老夫此次前来不是为公务,而是为私事。”

    沈昭愿含笑补充道:“准确是喜事。”

    余文翦诧异,“喜事?什么喜事?”

    袁修道:“是要向贵府的三姑娘提亲。”

    余文翦愣了愣:“提亲?”看着袁修满面喜色,他的心中亦生出几分喜意,但面上还是谦虚,摆了摆手:“我家的姑娘哪配的上丞相大人的公子,笑了,您真是笑了。”

    袁修脸色一僵,忙道:“您才是笑了,我那犬子哪有这福气啊。”

    楚二娘本吓了一跳,以为弦合这丫头撞了大运要攀上丞相府这根高枝了,心里正七上八下,听袁修这样,可知他不是为自己儿子提亲,便立时松了口气。放眼魏地,哪还有比丞相更高的门第,只要不是丞相府,其他都好。

    余文翦脸上的笑意也不自觉淡了几分,一股失望之情发自肺腑,但还得强起精神,问:“不知丞相大人是为谁提亲?”

    袁修默了默,敛衣正坐,抬袖拱手道:“君侯,我是为君侯来向三姑娘提亲,他想聘娶三姑娘为正妻。”

    如石坠深涧,半点回声也无,屋内静默地纤羽坠地可闻,众人面面相觑,竟都忘了回应。

    沈昭愿见状,笑道:“君侯与贵府的大公子相交甚笃,如今他聘娶三姑娘也算亲上加亲,还是余大将军教导子女有方,各个都是出类拔萃的。”

    余文翦尚在震撼里没走出来,闻言也只是呆呆愣愣地回道:“过奖了,您过奖了。”

    楚二娘和大夫人韩氏对望了一眼,神情各自复杂,韩氏拿帕子捂住胸口,只觉今天的事怎么这么虚幻,像做梦似的。

    袁修见惯了场面,只当平常,意态沉稳道:“这婚事余大将军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呢?君侯可还等着回话呢。”

    余文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道:“允,允,自然是允的。”

    袁修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道:“那我也就不多耽搁了,先向君侯复命,过几日下聘兴许还得再来一趟呢,到时再仔细品鉴余大将军的好茶。”

    余文翦和余文敬忙起身相送,行至门口,看着丞相悠然远去的背影,沈昭愿顿足在余文翦身侧,道:“老魏侯的嫡妻早逝,发迹之后身边也只有两位如夫人。如今大魏可算是要有正儿八经的君夫人了,余大将军好福气,将来还得劳烦您多多提携了。”

    余文翦躬身应道:“大人客气了,客气了。”

    沈昭愿含笑看了看他,负起袖氅随着袁修的脚步出去。

    送走了外客,只剩下自家人面面相觑,竟都无话可。过了半晌,韩氏拍了拍自己的腿,咧嘴笑道:“原来这丫头才是咱们家的大贵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