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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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深深,弦合在闺房里听不见前院的动静,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品茶,不时看一看幔帐后的婉合和梦合,这两人似是定了主意不肯搭理她,将手上珠钏摆弄的丁泠泠响,凑在一起低声细语,不时拿眼梢瞥一瞥她,像是无声的催促她快走。

    弦合坐得稳稳当当,仔细端看青瓷茶瓯上的银泰蓝画钿,全当没看见。

    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丞相亲自登门,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涉及朝堂还是其他,她总得等着大伯母和楚二娘回来想法儿探听一下才能安心回去。

    窗外一阵叠踏的脚步声,她将茶瓯搁回桌上,探起身子去看,见父亲和大伯父走在前头,急匆匆地拂过幔帘进来。

    她慌忙站起来,去迎他们。

    “弦合啊,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父亲抓着她的手,眼睛热莹莹的,话声音也带着发颤。相比之下,他身后的大伯父则显得冷静了许多,一双鹰隼似敏锐的双眸越过父亲,带着些许审视意味地看她。

    倒让弦合有些忐忑:“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父亲张口欲言,还未出声,就被大伯母抢了先,她乐滋滋地上前道:“君侯刚才遣了丞相来向你提亲,要聘娶你作正妻。”

    弦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君侯是江叡。

    身后一阵窸窣,默默站在幔帐后的婉合拽断了手间的一串珍珠,珠落玉碎,萦着幽润光泽顺着缀满璎珞的幔帐底部汩汩滚出来。

    弦合顾不上奚落她,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在众人热切且炯炯的注视下,不自觉红了脸。

    余文翦自当年献城陵州,归降于江砚道帐下,多少年来一直不温不火乏有人关注,如今一朝将成为君侯的岳丈,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因此不顾楚二娘的别扭,势要将一直被冷落的女儿奉为上宾,风风火火地张罗,又是要给她换新院子,又是要给她添置新首饰仆从,将家里上下搅得不得安生。

    但不管派去的官家多么殷切,传回来的只有一句话:“三姑娘了,现下住的用的包括身边的人她都习惯了,让老爷不必费心了。”

    一直沉默的余文敬从席案后绕出来,挽着墨绸袖卷,淡然道:“你别忙活了,这么些年你是如何待弦合的,难道她心里没数吗?靠着这么几日的临时抱佛脚就能把人心暖回来,那当真是荒天下之大缪了。”

    余文翦闻言蹙眉,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如在兴头上被人兜头浇下一罐子冰水,纵然不悦却也不敢对着自己的兄长发火,只得道:“她有数又如何?以为当了君夫人就能脱离母族扶摇直上了?眼下朝局如此纷乱,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齐家更是野心勃勃,弦合要是没有母家帮衬,能在权力中心站稳脚跟吗?”

    余文敬平静道:“你心里不是挺清楚的吗?就算你不巴结她,不讨好她,她也知道自己离不了母族,纵然心里不快,也得维持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攀连,想到这一层你还忙活个什么劲儿。”

    余文翦默了默,道:“也不能这样,弦合还是个好孩子,贴心聪慧。”

    贴心聪慧?只怕是太贴心太聪慧了。余文敬微露讥诮:“我仔细瞧着这孩子,听君侯向她提亲时半分惊讶也没有,想来两人是早就暗中通了款曲。咱们是官宦人家,素来谨遵礼教,可不兴拿着自家的门楣清誉去做赌。”

    余文翦当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辩解道:“君侯跟伯瑱素有交情,而伯瑱又喜欢将这个妹妹带在身边,这一来二去也未必就是像兄长的那样。”

    余文敬缄然不语,心中想法却丝毫未被撼动。这丫头虽然处事内敛,锋芒不露,可行事章法总是透着精明,一点一滴算计得丝毫不差。余思远和韩莹的婚事不就是如此吗?虽然当初的极力撮合他自己也是存了私心,眼瞧着伯瑱扶摇直上,想为自己这一脉谋个保障才尽心与他交好,将夫人的堂侄女嫁给他,不仅仅是亲上加亲,更是结盟似的联姻。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弦合对于此事过分的热情,彼此之间竟好像存了一种默契,要借这门婚事攀连勾扯,互相倚靠庇佑。

    要知道,他浸淫朝局多年,见惯了党同伐异,有此想法很正常。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竟也能有如此城府,倒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又隐隐觉得……可怕。

    二弟家中的这几个姑娘,姝合自是温婉贤良,没什么心眼。婉合纵然心眼多了些,但都是闺阁里的心思,上不得台面也不足挂齿。唯有这个弦合,总让人捉摸不透……

    他摸了摸穹柱缕雕出来的浮纹,暗道,希望这是余家之福而不是余家之祸。

    *

    过了几日,袁修果然又来登门下聘,双方换过庚帖,合过八字,将婚期定在了十月初九。

    时日算起来略有些紧,因大婚需要筹备的事宜甚是繁琐,诸侯礼聘正妻往往需要一年有余的婚期来准备,而如今距离十月初九,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袁修给出的解释是,长安的使臣尚未离去,君侯有心留他们观礼,才将婚期提前。

    袁修走后,府中下人给弦合送来一张纸条,是江叡约她到南山寺相见。

    寺中桂花漫天,弥漫着香馥之气,秋水怡人,江叡面湖背对着弦合,一身黑衣,袍袖委曳,隐约能看出上面用金线缕出的暗纹。

    她将跟着的人留下,独身上前,并排站在他身侧,盯着水底游曳的鱼儿,阴阳怪气道:“戏演得挺好啊,又是质子,又要去长安,将我骗的团团转,很有意思是不是?”

    江叡含笑看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诘问。

    “彼时大局未定,我若是太早跟你了,最后若是没有成事,那岂不是连累你空欢喜一场。”

    弦合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却又困惑了:“真是奇怪,你父侯怎么会答应……”

    前世这对父子可一直是冤家,江砚道既要指望儿子为他开疆拓土,又一直忌惮着他,到最后被江叡逼的退了位,还是不情不愿的,怎么今生倒是这么想得开?

    江叡低低咳嗽了一声,眼神略有闪烁:“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

    可疑,真真是太可疑了。弦合暗自揣摩,都要成亲了,他怎么还是一副藏着掖着的模样。

    “你这样可不对,咱们都要成亲了,应该彼此坦诚相待。”

    江叡挠了挠头,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番。弦合陡然睁大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江叡:“你是……他也……”

    江叡顺势将手搭在她的腰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对啊,我们两个重生是因为早早死去,且带着极大的遗憾,照你的法,你死的时候你父侯还活着,那他怎么会……”

    江叡叹了口气:“我问过他许多次了,他总不肯。”

    弦合靠在他身上,望着碧波荡漾,又添了几分愁绪:“江勖肯定不会痛痛快快入长安为质的,袁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齐家,那也是块难啃的骨头,往后的路可好像比从前更难走了。”

    江叡沉默片刻,道:“旁的不论,齐家断不敢在你我的婚事上动手脚。我特意留了长安使臣观礼,他们最怕藏留摄政王后人一事被长安那边的人察觉,所以投鼠忌器,至少在长安使臣还在陵州的这段时间里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这也不过是冰山一角,长路依旧漫漫啊。”

    西风吹动起衣袂,缎子绞缠簌簌作响,江叡的瞳眸黑得犹如夜幕下的瀚海,深邃而幽澈,温脉地看向弦合,道:“可我却觉得岁月静好,很是心满意足。”

    他的眸光静澈且深沉,唇角的一抹笑幽淡而温恬,是那么的有感染力,让弦合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是呀,不管外面有多少强敌环伺,他们两个总是在一起的,这样的岁月堪称静好。

    “余弦合!”

    一声从天而降、铿锵有力的喊声将两人之间的静好氛围驱散了个干净。

    弦合从江叡的怀里探出头循着声音看去,见许久不见的陈麝行正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她身后的仆从被江叡的随从拦住,只放了她自己进来。

    她有些头大,挣开江叡的怀抱,慢吞吞、不情不愿地朝陈麝行走去。

    “你不是答应我再也不见三公子了吗?你不是答应我再也不跟他话了吗?这才几天啊,你们都定亲了,余弦合,你个骗子!”

    弦合推开欲上前替她解决的江叡,低声道:“我自己来。”她不由分地拉扯了陈麝行往外走,一路跑,穿街走巷,到了晚楼。

    “你给我的十斛明珠我花了,用它开了座酒楼,那个……我把它赔给你,行不行?”

    陈麝行叉腰站在路中间,瞪大了眼睛看这朱瓦飞檐的二楼筑,门庭热闹,客自云来,不禁赞叹:“你也太厉害了。”

    话音刚落,一个尖细饱含怒气的声音破街传来:“余弦合!”

    弦合只觉头发闷,眼发花,这又是谁啊,江叡在外面到底惹了多少桃花债?

    见齐沅湘迎着秋风而来,任鬓前几缕碎发被吹得凌乱,秀眸圆瞠,恨恨道:“我和君侯自幼定亲,是有婚约在的,你竟跑出来横刀夺爱,真是不要脸!”

    酒楼前人本来就多,又被她这样一叫唤,乌央央围过来许多,将她们团团围住,看起了热闹。

    这些人的围堵似乎是给齐沅湘涨了威势,她越发觉得自己是站在道德的高峰,几分委屈,几分义愤填膺地继续指责她:“你当初跟卫家公子眉来眼去,不出几月,又转投君侯怀抱,身为女子,竟如此水性!”

    她指尖莹白,颤抖着指向弦合,面颊沁出了几行清泪,纤弱的身体气得发颤,越发惹人生怜,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对着弦合指指戳戳,责难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