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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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叡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她们两个如出一辙的神情,二话不,转身便要走。裴夫人腾得起身,三步并作一步迅速上前拽住他的耳朵,生生地拽了回来。

    “母亲,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又不是孩儿了,你老拽我耳朵干什么……”

    裴夫人一直将他拽到妆台前才松开,不依不饶问:“你,我和她哪一个更美?”

    江叡看向弦合,见她眉眼弯弯,微压下颌,掩饰不住的满面春风明媚,像是在强忍着笑,且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轻咳了几声,“这个前殿还有军务,我得去处理。”

    裴夫人挡在他身前,油盐不进,道:“你只回答我这个问题,回答好了就走,并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江叡沉静地凝视着自己这难缠的母亲,缄默了片刻,抱起胳膊在胸前,黑中扬红的氅袖翩然垂于襟前,他道:“你定要这样是吧?”

    裴夫人多少年来养尊处优,从未被儿子忤逆过,自然也不怕他故作沉冷的模样,依旧严严实实挡在他面前,丝毫不让。

    弦合已止了笑,抬起头仰望着他,眸光莹莹熠熠,似是颇为期待他的回答。

    后退了几步,他面不改色地以余光偷觑着朝向门的退路,无甚表情道:“你们两个都美,我丑行了吧。”

    话音刚落,趁着裴夫人没反应过来,忙夺路而逃。待裴夫人想起要追时,他已灵敏地窜出了侧室,银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堪堪挡住裴夫人,笑道:“夫人,夫人,君侯真有要务要处理……啊!”他圆滚滚的耳朵下垂落入裴夫人的魔爪,只听她清脆含怒道:“你个兔崽子,好大的胆子,敢帮着他来蒙我?”

    指尖使力,垂帷四合的室内瞬时传出凄惨的嚎叫声:“疼,君侯,救命啊!”

    刚刚脱离魔窟的君侯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阶前趔趄了几步,勉强站住,对身后传出的惨叫声充耳不闻,径直转身去了议事殿。

    救命?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救他?自求多福吧。

    *

    靖州之乱来的毫无征兆且气势汹涌,江叡在一天一夜之间紧急筹措起五万人马,由威远将军余文敬率军救援。

    第二日清他便自陵州起程,留下家眷暂居余府。

    江叡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从兵马整合到将领任命再到粮草筹备,事无巨细,都需要他点头。等事情勉强处理妥当,可以回后院休憩片刻,却见回廊里站了齐齐整整的侍女仆从,落盏正给弦合披披风。

    “你要出门?”一句话还未完全完,江叡忍不住了个哈欠,俊秀的面庞上满是疲色。

    弦合见他眼睑发青,曈眸中散出的光总是虚乏的,挺拔的身姿也站得倾倾欲倒,是在强撑着精神跟自己话。不由得心疼,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搀着内室,摁到床榻上,温声道:“你忘了?今天是新妇回门之日。”

    江叡恍然想起,忙要起身,“我陪你回去。”被弦合摁回榻上,她神情柔隽,谆谆劝道:“你多日未合眼,还是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罢,弯身替他除去鞋履,让他平躺下,拿了被衾来给他盖上。

    头一着枕席才觉出自己到底有多困倦,多疲惫,可江叡仍强撑着不合眼,满是愧疚地歪头看向弦合,叹道:“三朝回门只这一次……”

    弦合蹲在榻前,劝慰道:“你且休息吧,若是军前有变,少不得还要累你绸缪。现下哥哥和大伯父都被牵扯其中,恐怕家中也没甚心情宴饮,回不回也只是个过场罢了。”

    她的嗓音轻柔,语速舒缓,江叡只觉被纷杂政务搅扰的烦躁不安的心瞬时平静下来,合上眼皮,没多时就入了梦乡。

    弦合一直等他睡熟了才走,马车辘辘穿巷而过,没有一个时辰就回了家中。

    余府大门洞开,全家都候迎在院中,父亲站在最首,亲自将弦合迎入前堂,要将主座让给她。弦合推辞,两人相让了许久,最终父亲没有拗过她,还是依照从前坐了上首主座。

    弦合坐于左下首,见大伯母和楚二娘都在,连同思淮、婉合、梦合也都侍立左右,唯有母亲没来,想到她向来闭门不出,心中有些许失落,但还是问道:“父亲安好,母亲也安好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闻言父亲的目光竟似闪烁了几下,偏头避开她的视线,点头:“安好,你母亲身体倒好,只是近来得了卷孤本佛经,闭关诵读,日夜不辍,不许任何人扰。”

    一向不愿与她多言的楚二娘竟也在下首陪着笑,冲她道:“大夫人痴迷佛经,闭门不出,怕是君夫人今日是见不到了。”

    弦合心里犯起了嘀咕,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抹道:“若是这样,那我待会儿只去看一眼就走,母亲再痴迷佛经,总不会不见我吧。”

    “不,不必了。”父亲似是被惊了一下,脱口而出。见女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平顺了气息,道:“你母亲早就过了,若是你回来,略坐一坐便走吧,不必挂念她,她身边有许多人伺候,不会出事的。”

    出事?弦合心间疑影愈深,掠过堂下诸人,总觉得他们都透着古怪。正巧管家进来回禀,是午膳妥当了,让移步用膳,她才在众人拥簇下去了膳室。

    这一顿饭吃得五味陈杂,她心中转过无数猜测,始终捉摸不透全家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思及靖州之乱,大伯父刚刚率军离开陵州,有种直觉,或许是跟这事有关。

    她不敢硬碰硬,今时不同往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稍有差池,便会授人以柄,唯有耐心思忖,想一个不着痕迹的万全之策探探究竟。

    用过午膳,她借口府中多事便要告辞,众人却好似松了口气,虚作挽留,便忙不迭地将她送出来。

    回了侯府,江叡已起身去了议事殿商讨政务,她独自在榻前转了几圈,将事情理了个大概,唤进落盏让她把银鞍叫过来。

    隔着一道屏风,她柔缓了声音道:“我家中有两个弟妹,还有一个堂妹,嫁进侯府多日,君侯总是忙于公务,我有些寂寞,想召弟弟妹妹进来陪陪我,劳烦你帮我走这一趟可好?”

    银鞍痛快应道:“夫人吩咐,属下哪敢不从,这便去。”

    他将要出门,被弦合叫住:“到了我家中,你就是君侯之令,让弟妹入府陪我。”

    银鞍一怔,略深想了想,以为这新夫人入府数日,夜夜独守空闺,心中大概是有委屈。今日三朝回门又是寂寂一人,没有夫君作陪,难免是在娘家人面前失了排面,想通过这种方式找补回来。便无甚所谓地应下,直道自己明白。

    等他走后,秦妈妈忧愁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家中人都那般古怪。但愿能从公子姑娘嘴里问出来。”

    从他们嘴里问出来?弦合还没有天真到这地步。思淮和婉合两个自幼得楚二娘言传身教,精明机灵到滴水不漏,而一个没什么心眼的梦合,只怕家中还没放心到什么都让她知道。

    她一直等着,等银鞍带了人回来复命,却不见他们,只让安顿在侧室,严加看守,不许旁人靠近。

    她将银鞍唤到跟前,软语细声道:“还得再劳烦你走一趟,就……”她忖了忖,正色道:“梦合妹妹突发急症,昏迷不醒,请我大伯母入府一趟。”

    嗯?银鞍疑惑地看向弦合,梦合姑娘是他亲自送过来的,玉雪可爱,活蹦乱跳,不曾发急症。

    却见君夫人神色幽深,愈发凛正:“这一趟恐怕不会太顺利,你需得带些人去,若是余府不放大伯母来见我,你就硬夺。而后派人暗中守住大门,不许他们递讯息出来,记住了吗?”

    银鞍骇了一跳:“那……那好歹是君夫人的娘家,这……”

    “这是我的意思,你只管放心去办,君侯那边我会如实回禀,不会让你为难。”

    完,她看了眼天边斑斓如织的暮霞,秋蝉夕鸣,声声聒噪,最终将视线落到窗外一丛桂影扶疏,喟然道:“大伯父领军出陵州了罢,我总得知道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银鞍领命出来,一边召集府中守卫,略想了想,一边又派了心腹去前殿,将这些事禀明君侯。

    弦合坐在屋中等候,大伯母果然比婉合她们来得晚了些,可银鞍得力,还是将她带来了。

    她心急如焚,甫一进门,便四处张望,口中叫着“梦合”。弦合让秦妈妈将她带进来,两人四目相对,大伯母下意识躲闪,后退到角落里,低声问:“梦合可有事吗?”

    弦合淡然道:“梦合会不会有事,这全赖于大伯母。”她逼近她,“你告诉我,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娘出了什么事?”

    大伯母摇头,仓惶后退,口中呢喃:“我不能。”

    “如果不,这辈子就别想见到梦合了。”弦合面上转过一抹厉色,揽过袍袖回身,背对着她,道:“如果从你这里问不出来,我就不问了。只是梦合,我到做到,大伯母可不要后悔。”

    身后传来嘤嘤泣泣的哭声,这憨厚耿直的妇人似是被逼到两难之境,靠着墙角抹起了眼泪。弦合有些许心软,可想到母亲,想到靖州的兄长,强迫自己冷硬了声音道:“秦妈妈,送大伯母出去。”

    一声哭音破开嘶哑的嗓子,大伯母嚎啕着跌坐在地上,哀哀戚戚道:“弦合,你让你母亲和余思远骗了,那余思远他根本就不是文翦的儿子,他也不姓余,而是凌氏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