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像是有个闷雷在弦合脑中轰然炸开,她怔怔发愣地盯着大伯母,好半天,才沙哑着嗓音问出来:“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大伯母韩氏哭丧着脸道:“你母亲骗的我们好苦,若不是齐太守命人找来了襄州那女人,而今我们都不知道,这余家长子竟是当年凌长缨大将军的儿子。当年你母亲生下姝合后身子已不大好,千辛万苦生下第二胎又是个女儿,恐自己再也生不了,又恰恰知道了你父亲在外面还有个儿子,恐防自己地位不保才与凌长缨的外室换了孩子。”
“那外室出身不好,生下的孩子连同她自己都没什么指望,也是为了自己儿子能有个好前程才撺掇着你母亲偷龙转凤。”
她口中的外室应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舅母。弦合暗自冷笑,知道的还真是够详细的,就连她,当初也并未对这些始末如此通晓。
窗外暮色四合,屋中未燃灯烛,显得昏昏暗暗,她沉默了片刻,好似想起什么,声音显得冷戾:“大伯父也知道了,他率军救援靖州,其实是暗藏祸心,是吗?”
韩氏一哆嗦,垂敛下眉目,战战巍巍地:“他并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不过……不过是……”在弦合阴悱悱的注视下,她像是口里粘了浆糊,怎么也不下去。
“不过是暂缓行军,故意延误救援的最佳时机,等山越攻破了靖州,任兄长自生自灭罢了。”
弦合替她回答。
韩氏一颤,怯怯道:“如今你贵为君夫人,又和余思远兄妹情深,若非如此,怎能除掉他,既保了余家脸面,又全了血统清正。”
这真是好算计!靖州之变来的迅疾,而驻守靖州多年的将军恰恰因为侄女的婚事而滞留陵州,不消多安排,顺理成章便会由他率军前往救援。
那是他名义上的侄儿,就算救援不及时导致城破人亡,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弦合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冷静,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母亲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韩氏忙将头摇的如骰子:“没有,没有,没把她如何,只是软禁起来。老爷临走时再三叮嘱,不能让她和你见面,也不能让你知道这些事。”
能得大伯父如此提防,弦合真是该荣幸万分了。
她凝着大伯母,唇角微勾,漫然噙上些许讥诮:“要这事大家各有算计,大伯父和父亲是为了余家血统纯正,楚二娘母子是为了自己能袭爵,而大伯母,你这般为他们遮掩又是为了什么呢?当初韩家姐姐和哥哥的婚事是你一手促成,你这般算计自己的侄女婿,要置他于死地,万一将来泄露出去让你娘家人知道了,他们能饶过你吗?”
韩氏生出些慌乱,嗫嚅道:“这不是旁的事,关乎宗族大计,他们应是会理解吧。”
“理解?”弦合觉得好笑:“人家为什么要理解我们家的宗族大计?人最看重的永远都是握在手里属于自己的利益,你帮着夫家损害了自己娘家人的利益,可有想过以后?二娘现在巴结你,是因为她是妾侍,她的儿子是庶出,在家中地位不稳当。等她的仲端袭了爵,凭她那精明似鬼的样子,还会把你放在眼里吗?至于大伯父……他明知此事有风险,若是被我知道必不会善罢甘休,可还是狠心将你和梦合留在陵州,难道他就不担心我会就此迁怒于你们母女吗?”
“你在余家人眼中分量如此之轻,却还能一门心思无私无畏地配合他们算计筹谋,大伯母啊大伯母,这世上真是鲜有你这样的好人。”
韩氏脸色煞白,在晦暗阴影里如同被抽尽了血的鬼魅,全然失去了主心骨,仓惶伤戚地看看弦合,颓然瘫坐在地上。
看着她的模样,弦合清了清嗓子,沉定道:“我会放你和梦合回去。”韩氏眼睛倏然明亮,抬头看她,充斥着不可置信的惊喜。
弦合前倾了身子,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会留下婉合和仲端,你且回去,若是父亲和二娘问你什么,你只管不知道。看看你们母女安然无恙之后,自己的一双子女尚在囹圄的二娘是何种嘴脸。”
韩氏顾不得想太深奥太复杂的东西,弦合的话暗含的警告她也全然听不进去,只知道她肯放了她们母女,若不是碍于辈分,她当真是要跪下给她磕一两个响头了。
秦妈妈亲自送韩氏母女出去,几乎与她前后接踵,江叡披着一身晚霜寒凉匆匆回来,见弦合独自站在窗前,夕阳光泽投落到她身上,在熏绣锦衣袖边勾勒出斑斓的轮廓。她望着窗外暮色远景,像是在出神,而眉宇间蹙起数道纹络,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江叡从身后抱住她,只觉怀中的她微颤了颤,凛然生出警惕,抬眼看清楚他的眉目后才软了身体,就势倚靠在他怀里。
“临羡,你让大伯父率军救援靖州,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江叡低头看她,箍在她腰上的手用力,填满了两人之间尚余的缝隙,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他问:“出什么事了?”
弦合将家中一切事由简要给了江叡听,独独隐去了关于兄长身世的那一节,将所生变故归咎于父亲宠妾灭妻所致。
江叡脸色沉暗,牙咬切齿道:“千防万防,齐家总是让我防不胜防。”他眼底的怒气落下,转而浮上忧虑:“阵前换将乃是兵家大忌。”
“也正因如此我才迟迟没有去找你。”
弦合看着窗外天光垂暗下枝桠横斜的桂花,眼底的光芒似是被秋意萧索所散,淡抹到生出些许凛冽狠意。
视线如刃,嗓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阴凉透骨:“这件事交给我,我会处理妥当的。”
她挣开江叡,道:“我再回家一趟。”
江叡担忧地上前一步,“你想干什么?”
弦合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有分寸。此事是家中内乱,断不该因此而误了战事大局。”完,抱起大氅,唤了落盏和秦妈妈跟着,匆匆出门。
江叡站在原地,看着她风影摇曳下疾疾远去的背影,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冷哼一声:“家中内乱?那唯独我是外人吗?”
*
韩氏自与梦合安然回来,耳边便一直不得清静。楚二娘总要抓着她问婉合和思淮如何,韩氏如何知道?只有傻傻愣愣地由着她盘问,全然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一来二去,楚二娘没了耐心,脸色也开始不好看。
她身边侍女嘀嘀咕咕,只道同样被接进魏侯府,怎么单单她的女儿被放了出来,咱们家的姑娘和公子就被困在里面,莫不是大夫人进了府只顾着替自己女儿求情……
楚二娘那些曲折弯绕的心机城府本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女而生,此刻失了主心骨,方寸大乱,也顾不上场面的敷衍,当即甩了脸子给韩氏看。
韩氏本没有放在心里,都是为人母,自己孩子吉凶难料,自然会有些脾气。可到了晚膳时分,迟迟没有人来请,她遣人去问了问,侍婢吃了一肚子气抹着眼泪回来,只道去冷灶上寻些剩饭吧,这家里没有咱们吃的了。
她这才怒从心来。
这件事到底是他们家自己生出来的事端,她和梦合本就是被殃及的无辜池鱼,如今她们有幸安然无恙倒好像碍着谁、对不起谁了似的。
她陡然想起弦合对她的话——‘看看你和梦合安然无恙后,楚二娘是何种嘴脸吧’。
弦合对自己家人的自私寡凉还真是了解至极。
想来也是讽刺,被算计的弦合没有为难过她,反倒是自己一直帮衬着的所谓家人掉过头来给自己脸子看,这还没袭爵呢,本性就全然露出来了,若是真让她得了势,那当真是要头上长犄角,门缝里看人了。
越想越气,晚饭也没吃,在堂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侍女进来禀,是君夫人去而复返,正和将军在前堂话,远远听着似是起了些冲突,语气很是不善。
韩氏转了转眼珠,嘱咐梦合在闺房里待着,不许出来,自己领着人往前堂去了。
檐下稀稀疏疏的滴着霜珠,风细细凉凉,和着蝉吟败叶,轻轻迢迢的吹过来,掀动裙袂飞扬。
里面人的声音便如水滴蛩响,字句轻俏地传出来。
“齐家是什么人,他们会这般好心无条件地帮助父亲吗?你们顺着铺下的梯子走,就是交了把柄在他们手上,将来朝堂疆场就要受他们摆布而毫无还手之力。”弦合的声音清脆且条理明晰,连缀成章落颇有些铮铮然寸步不退的架势。
余文翦也很强势:“那也总比让外人谋夺了我的勋爵来的强。”
一时寂静,弦合语噎,怔怔地看着父亲烈火烹油的怒容,和缓了声音道:“弦合也姓余,不想与全家离心离德,但如今之势,兄长功勋在身,前程不可限量,若是余家在他的手里,必会振兴宗族,光耀门楣。”
“振兴的是谁家宗族?谁家门楣?”
面对诘问,弦合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兄长已将如圭过继到自己膝下,若是将他立为承继之人,只管将余家的前程命脉交到兄长手里,不管将来如何显赫,最终是要交回到余家子孙的手里,父亲看如何?”
余文翦没料到她会这样,竟无从应对,望着她半晌无言。
弦合放柔了声音:“恐怕父亲心里也明白,凭仲端的禀赋至多能安稳守着这一份家业,若要指望他光耀门楣,再上一层,那无异于痴人梦。当年父亲为了这偌大家业而忍辱负重,难道甘心就这样两代皆碌碌而为,无所成就吗?”
她面目柔和,言语温煦,仿佛凭空织出了一张富贵尊荣的锦绣图景,成功撩拨起余文翦内里蠢蠢欲动的野心。
官至今日,他走的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线路,富贵险中求,于他而言更是驾轻就熟。可是……如今他老了,被艰辛卑微的岁月磨砺净了年少时的义气,甚至连那一点点火中取栗的硬气都已不见了踪影。
他拿起毫笔摩挲着,道:“此事我已与你大伯父商量妥了,你若是还当自己是余家人,不要横加干预。”
弦合慢慢收敛起脸上堆砌出来的柔和表情,沉冷地看向他:“父亲,到此为止我是在与你商量,你若是不允,定要取兄长的性命,那么便不必再商量了。”她眸中溢出森冷,“婉合和仲端还在侯府里,婉合倒也罢了,可是仲端……我只一句,兄长活,他便活,兄长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仲端也别想活。”
“可恶!”余文翦将手中毫笔掷向弦合,上面沾的墨汁甩到弦合脸上,‘啪嗒’一声,骨碌碌滚出去。
弦合抬手抹了一把脸,眼中沉定一片:“父亲,你想想吧,我到做到。要不……你就有两个儿子,一个替你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一个承欢膝下,世得圆满,要不,就两个都失去。”
她咬住牙,可还是没忍住,戚戚然道:“纵然这件事是母亲的错,可兄长无法选择他的出身,他好歹叫了你近二十年的父亲,向来仁义孝顺,你于心何忍?”
余文翦脸上横飞的怒气隐隐褪去,僵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视线垂落,略显涣散,仿佛一个迟暮老人,尽显疲态,透着脆弱与无奈。
良久,他蓦然道:“你能让伯瑱听你的吗?”
见有松动,弦合忙点头,余文翦向后一仰,喟然道:“吧,让我怎么做。”
听到这里,韩氏不禁感慨,这丫头还真是厉害,从前太过看了。可又不免后怕,拿锦帕抚着前襟,心想,幸亏她没认真对付她,关键时候放了她一马,不然自己有几两骨头够她拆的。
屋内传出来纸页窸窣的声音,弦合的嗓音平静无波,淡然飘出来:“父亲书信一封,命人八百里加紧送给大伯父。”
其后里面便没了声响,似是父女两达成了默契,各自熄了战鼓。
*
余文敬行军到落石谷,被星夜兼程的驿官追赶上,捻开书信,脸色一点点暗沉下来。信中务必全力营救伯瑱,不然余文翦便要与他这个兄长决裂,兼言会让余如圭承继余思远的爵位,万望他这个兄长以大局为重。
他恨恨地将书信揉成一团,狠掷到地上。
不消细想,就知道又走漏了风声给弦合,他这弟弟态度陡然转变,绝对与那神通广大的侄女脱不了干系。
当真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墙头草,连宗嗣承继这样的事都能含糊,这样的人,竟也让他做到了镇远将军。
副将察觉有异,上前来问:“将军,可要安营?”
他紧拉住缰绳,粗粝的绳子在掌间扭成一股,紧嵌进去。
本以为可以让余文翦当盾,替他在陵州挡着,他稍稍拖延战机,借山越这把刀杀了余思远。可眼下事情都摊开了,若是余思远有个差池,他必难逃其咎,单是余弦合那丫头就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余文翦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怕到时候会是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
他咬了咬后槽牙,凛声道:“传令三军,加速行进,务必在天亮前赶至靖州。”
*
弦合回到侯府已是后半夜,浑身疲乏,像是筋骨全被抽调干净了,只剩下一个外壳,浑浑噩噩地走回来。
内室里燃着灯烛,江叡还是穿着她走时的那身锦衣,坐在南窗下的绣榻,手里拿着本书。
见弦合回来,他将书放下,起身迎过来,仔细觑看她的脸色,心翼翼地问:“怎么样了?”
弦合轻挑了挑唇:“有惊无险。”
闻言,江叡也是暗自长舒了口气。这样的事情本不是稀罕,可把内帷恩怨延伸到疆场就太可恶了,他当然不能全指望弦合,她走后自己也备了后招,可若是等到他出手,不免见刃见血,场面上就不会有那么好看了。
他和弦合新婚燕尔,他还不想跟岳丈家明火执仗的翻脸,不为旁的,也为弦合不被底下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所看轻。
想到新婚,他身体里不由得生出些燥热,合该流年不利,都行礼三天了,还没有夫妻之实,想到这儿,他当即将弦合拦腰抱起,挥退随侍,径直入了帐子,将她搁在榻上。
弦合头晕晕沉沉,全然没注意到江叡的异样,还没心没肺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等江叡上了榻,直接将他的胳膊搬过来枕着,身体紧贴着他的胸前,额头抵在右衽深衣的封襟上,两人和衣而卧,将他拘得动弹不得。
“临羡哥哥,我觉得自己有点坏,逼着父亲做了那么些事情,其实想想他也没做错什么,不过就是……”她戛然住口,想起临去时母亲对她过的话,家里这些乌糟事能不让君侯知道就别让他知道,不然,也只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江叡被她压得胳膊发麻,心情亦有些郁闷,没往心里去,例行公事式得问:“不过就是什么?”
“不过就是偏心了些。”她心虚地眨巴眼,将头深埋进他的胸前,胡乱地蹭着。
这一蹭好像往江叡身体里撒了把火苗,腾腾的几欲烧灼起来,抓住她的手,用力揉搓了几下,那软濡细腻的触感让他愈加烦躁。
“弦合,我们……已是夫妻,是不是该……”他吞吞吐吐,只觉那股热焰好像移到了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不会弄疼你的,你不要害怕。”
他鼓足了勇气将羞涩的话完,岂料怀中半天没有动静,低头看去,见弦合趴在他胸前早已睡了过去,气息憨沉均匀,呼哈呼哈的,早不知天地为何物。
想要将她叫醒,可胳膊刚触到臂袖的软凉丝滑便停住了,犹豫了犹豫,还是拖过被衾,合衣平躺下,裹住两个人一同会周公去了。
这一觉到日上三竿,竟没有人来叫他们。
江叡先醒,迷迷瞪瞪地挪动了下身体,将怀中的弦合也带醒了。她仰头,正对上江叡初初醒来时迷茫无辜的视线,僵持片刻,她红了脸,默不作声地爬起来。
这还什么都没干呢,红什么脸?江叡有些郁闷地想,将平摊了一夜的胳膊收回来,果不其然传来酸涩痛楚,摁着这当了一夜枕头的胳膊低吟了一声。
弦合本已爬到床沿,听见他的呼痛又爬回来,乖觉沉静地搬过他的胳膊,放在怀里揉捏,垂头耷脑,像个干了坏事的孩子。
昨夜半睡半醒间,江叡嫌她头上的钗环硌得慌,迷迷糊糊地全拨下来扔到了一边,睡了一夜头发成了鸡窝,蓬蓬松松地顶着,显得脸格外娇,下颌尖尖,肤色莹白,面上表情又懵懂无害,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活像个毛茸茸的熊。
这熊现下正抱着自己的胳膊左揉右捏,江叡一时没忍住,扑上去将她摁在壁上猛亲了一阵儿,那两片唇瓣温软香甜,他含在嘴里辗转厮磨,反复品尝。起先弦合还用胳膊支在他胸前微弱地推拒,没多时便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腻在他怀里,任取任夺。
待他将自己放开,弦合只觉一阵晕眩,眼前似有无数金星旋转跳跃,迷迭迭地倒进江叡的怀里,喘着粗气。
两人的衣衫皆是十分隆重的长袖宽袍,滚沾了一夜,早横七竖八的起了褶皱。此刻绞缠到一起,越发凌乱。江叡细凝着弦合若凝脂般白皙柔滑的侧颊,喉咙滚了一下,又顾忌地瞥了眼窗外正鼎盛的天光,心里犹豫至极,矛盾至极。
最终,欲望战胜了理智,他抬手去解她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