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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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半跪在地上, 肩臂如铁,顾时茵根本箍不住他,只能不断在他耳边低诉:“现在不能杀她,不值得, 不值得……”

    死了一个老奴仆没人在乎的, 只要齐王妃从哪来, 老实的滚回哪去,春日宴就还是热闹的春日宴, 齐王便是知道了,也断不敢自己捅破这件事。

    如此一来, 枕水苑里的人就还是齐王世子,瑞乾帝也不敢擅动的齐王世子。

    顾时茵用力钳住少年,希望他能明白,今日就是有血海深仇,也得忍。

    刀尖子戳到齐王妃眼珠前,被一只手挡住了,齐王妃吓得三魂少了六魄,顾不上看被跺掉的两根手指, 连滚带爬了几步才踉跄的站起来, 鬓发散乱的往外跑,连头上戴的赤金凤钗掉到地上都没敢回头捡。

    外头碎瓦片乒乒乓乓的乱响了一阵, 很快就又死寂下去了。

    雨还在下,不死不休一般,把枕水苑笼罩得只剩阴冷的腥气。

    齐王妃方才摸到断手, 吓得扔了出去,恰滚落到少年跟前。

    匕首迸出的血珠子挂在眼睫上,少年垂着头, 眼一眨不眨的跪倒在地。

    苍老又干瘪的手,像一团揉皱的蜡纸,因常年做着粗使的活,生了许多褐色的斑纹,乍一看,似乎与寻常农家妇人的手也没什么区别,可顾时茵知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少年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就像她前世到乱葬岗扒出阿姐已面目腐烂的尸身一样。

    那是至亲,就是一眼就能认出。

    顾时茵紧拥着少年的脊背,能感受得到他身体剧烈的颤动,她抬起手轻轻盖住他眼睛,“别看。”

    不看也是没用的,她两辈子都没忘掉刚找到阿姐时剖肝挖肺的痛。

    手刚覆上去就感受到了滚烫的湿意,少年一贯笔挺的脊背慢慢弯下去,喉头再压不住,逸出一丝失声的咆哮:“娘……”

    他不能再多看一眼那只被锯断的手,因为他记事起,他娘亲就只有一只手。

    少年的母亲原是齐王府的侍婢,齐王一朝醉酒宠幸有了身孕,这对嫡长子未出的齐王妃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他娘亲还没生下他就被砍了一只手扔去乡野,待生产后,她带着尚在襁褓的孩子跟了一个瘸腿的木匠。

    日子虽过得贫苦,但母慈父爱,少年的生活也算是无忧无虑。

    他从来没问过为什么别人的娘能做绣活补贴家用,他的娘却只有一只手,线都穿不来,更别提帮他补衣裳了。

    他从就会自己缝补丁,爬树刮破衣裳了回家从来不嚷嚷,穿针引线自己缝。

    少年从就皮实健壮,会跑之后就常跟在村里长辈屁股后面上山猎。

    他不会,野兽来了就往树上爬,等长辈把野兽死了他就跟在后面捡些能吃的带回去。

    后来再大一些,少年就背着自己削尖的木棍偷偷进山林,偶尔运气好,也能叉到些兽,拿到镇子上去卖。

    再大些,他还学会了做鞋。

    家里穷,穿的用的都是自己做,他曾见爹爹给娘做了一双鞋,从鞋楦到上色再到一针一线缝合,那是粗狂惯了的少年头一回观摩慢工细活,细致到,时光与温柔都被碾成线,穿进针眼里。

    后来他猎时得了块上好的羊皮,他准备试着给她娘也做一双冬日穿的靴子。

    鞋楦刚好的那日,院子里的篱笆被一辆华贵的马车轧断了。

    马车后面跟着长长的马队,比整个村里的人都多,马无不膘肥体壮,马上的人穿着无不庄重气派,尤其是每个人都穿着白边的黑靴,不像他跟爹娘,只有草编的鞋。

    他们每个人还都配着刀,比他胳膊还长的刀,抽出来锋利的很,村里猎的都没有这样好的刀刃。

    少年从来没见过这些人,以及,那位坐在马车里衣冠华丽的男子。

    他不知道他们来找他做什么,爹娘都跪在地上,娘哭得快昏厥过去,仅剩的一只手抓住他不肯放,他想握住娘的手,跟她句话。

    可一切都没来及,他就被马车里的人下令捆起来拖走了,他算给他娘做鞋的羊皮也揣在衣兜里,一块被拖走了。

    还有他没来及握住的手,没来及的话:娘,不怕,儿去去就回……

    *

    淫雨霏霏丝毫没有浇灭皇帝豪奢靡费的兴致,瑞乾十三年的春日宴以君臣都喝得东倒西歪告罄。

    热闹了一天的宫殿入夜才安寂下来,没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除了顾时茵。

    二更天,雨将将停,她趁着夜色把那老嬷嬷的尸体送了出去。

    尸身已经硬了,血也早就不再流了。

    扛她是扛不动的,好在少年拿去年暴雪中折断的树做了一个木板车,原是做来推着她玩又兼能拖运些东西,没想到眼下派上用场了。

    这老嬷嬷是宫装扮,极有可能是齐王夫妇在宫里头的眼线,顾时茵不会像上一个内侍一样一声不吭的把人埋了。

    她把尸体拖出去,就是要宫里头发现,最好能严查,人是齐王的,宫里未必真能查出来什么,但只要宫里查,齐王必定掣肘。

    她就是要齐王掣肘,否则,恐怕不出几日,齐王一回到封地就一不做二不休,再派个什么人来直接给‘卞景春’喂毒。

    老嬷嬷的尸体扔出去的时候已经不是完整的了,顾时茵做了她两辈子以来最残忍的事情。

    她把老嬷嬷的头颅割了下来。

    她两辈子加一块连只鸡都没杀过,可握住少年的匕首,她十分清楚,必须这么做。

    一来,老嬷嬷的脖颈被她咬过,留有一排齿印,匕首的创口又太过明显,无论从哪一处入手,仵作都极有可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她必须在那之前就扼杀一切可能。

    二来,是至关重要,也是她最担心的。

    老嬷嬷跟齐王妃来枕水苑必定是偷偷摸摸避人耳目的,顾时茵相信,她们不会让多余的人知道她们的行踪。

    但可能她们两人也没料想到,去枕水苑的必经之地,有一个亭子,有人常年在那里‘摆摊’。

    白天她路过的时候,卞绍京还在亭子里,顾时茵怀疑,卞绍京有可能目睹了齐王妃与老嬷嬷经过。

    她把头颅割下来,外裳与鞋子也尽数扒去,抹去一切可见的外貌,防的就是卞绍京。

    木板车出门没走多久左边车轴就被压断了,顾时茵硬拖着车又远离了枕水苑一段距离。

    最终尸体没抛远,就扔在冷宫北边的莲池里。

    还未到莲花开的季节,池水半深,扔下去就浮起来了。这里头是活水,通的是御花园的太液池。

    做完这些,天将破晓,顾时茵一刻也不敢耽搁,拖上断了轮子的木板车,带着老嬷嬷的衣物就往密林子里走。

    春日挖笋,夏日乘凉,少年带她过来许多次,她对路已经很熟了,知道怎么走能最快走到竹林。

    趁着蒙蒙亮的天,顾时茵在竹林里找了一块空地,拿出火折子把浇了灯油的衣物点着了,头颅裹在衣物里面与木板车一并烧了起来。

    才下过雨,空气潮湿,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才烧尽。

    火烧的时候顾时茵也没闲着,她在挖坑,挖了不止一个,待火熄灭,她有条不紊的把灰烬分别埋进坑里,再拿土夯实。

    天光大亮时,竹林里除了空气还残余些焚烧的气味,已瞧不出旁的痕迹了。

    春日正是草盛的时候,顾时茵特意寻了有新草的泥土,一场春雨才过,不出几日,青草蔓蔓,谁会想到这地下烧过什么,又埋了什么?

    顾时茵前世耳濡目染,太后果敢,做事从不沾泥带水留人话柄,她跟在身边,也学到了一二。

    昨日发生的事她心中已有章程,知道该怎么处理,截止目前,她还有一件事没做。

    待出门前的东西全部脱手,顾时茵没有逗留,她不慌不忙的拍干净身上的泥垢,出了林子,她没回枕水苑,而是神色如常的往自己住的院走去。

    昨个春日宴,有好些宫人去凑热闹,天亮时才醉醺醺的返回的也不是没有,但这一回,顾时茵不算拿这个幌子糊弄阿姐,因为接下来几日,她可能都要夜不归宿。

    阿姐是她最亲密的人,她必须实话。

    顾时茵回住所走的仍是林边的近道,路过池塘时,她怕脸上有烟灰,还掬水洗了把脸。

    未盈日照的池水冰冰凉凉的,泼到脸上格外清爽,姑娘天生底子好,一捧水把一夜的疲惫都洗掉了。水面的照影脸蛋娇俏,眉眼灵动,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宫女。

    顾时茵对自己的状态很满意,顶着一张红润有光泽的脸回了院。

    她现在与阿姐住的地方不比从前,一屋几十个人,少回来一两个都没人知道,这也是她必须跟阿姐坦言的原因之一,宫女除非值夜,否则无故不允许夜不归宿。

    她们现在的院子里四间屋住的都是等阶高的宫女,阿姐万一找起来叫那几位知道了,她估计隔日就要被送去杖毙了。

    “阿姐,世子殿下着了风寒,烧得厉害,我们能不管么?”宫女的眼神无比诚挚,完,还洗脑般的自问自答了。“我们不能不管的!”

    自从上回手炉一事,阿姐知道若不是齐王世子仗义执言,被杖毙的就是顾时茵,对齐王世子一直心存感激。

    阿姐是个心思单纯善良的人,人对她好一分,她必定百倍回报。顾时茵就知道阿姐这个性子,才敢明目张胆的晚上要留在枕水苑照顾世子殿下。

    顾时茵虽然年纪还,但齐王世子已快到屋里头有人服侍的年纪了,就算是派去给世子当宫婢,若非日后留房收用,也是不用彻夜侍奉的啊!

    阿姐的眉头已经拧出一朵花来了,顾时茵知道她担心自己吃亏,女子嘛,将来出宫还要嫁人的,没什么比清白更重要。

    道理顾时茵都懂,但她上辈子都被卞绍京送去当营妓了,若不是‘卞景春’杀回来,那她真是死都保不住清白的。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照那些个女德列女,‘卞景春’都不知道背过她多少回,拉过多少次手了,她昨个夜里还抱了他好久呢,这么算来,她早就不清白了。

    “啊……”

    阿姐一开腔,顾时茵就做好了‘和尚念经,不听,不听’的准备,只装作懵懂不知的收拾东西。

    做戏要做全套,世子殿下既然风寒发热,她少不得给他找些药。上回阿姐生病,闵以臣送来的药还剩下不少。

    顾时茵哪怕做做样子也要带过去一些药,好让阿姐相信,世子殿下是真的病的很重。

    实则,除了顾时茵料到的,阿姐发愁尚有其他缘由。从落水醒来之后,她的真的变了很多,旁人不知,阿姐却是知道的,的针线活居然不逊于她,甚至还能指点她。

    阿姐无法想象,明明在落水之前,根本就不会绣活,怎么一夕之间像长了十几岁一般。不再像是那个没长大的幼妹了,她甚至比自己更有主见。

    若是病了,该请太医侍疾才对,她留宿又能管什么用?

    可她既然这么决定,肯定有非留不可的原因。

    阿姐无奈叹气,看着忙前忙后拾摞的人儿,到嘴边的话也不再了,起身去给她准备吃的。

    顾时茵知道阿姐心肠软,只要她坚持,就没有拗不过的,她趁阿姐出去的空档把换下来的衣裙也悄悄洗了。

    宫女的衣裙都是红色的,沾了点血迹也不显眼,但顾时茵向来谨慎,不管衣上有没有沾到血,她都会从里到外换干净。

    洗漱完毕,已经到了宫女们上工的时辰了,织衣局今日休沐一日,顾时茵并不着急走,她在心里估算着老嬷嬷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果然,没等片刻,阿姐拿着领来的馒头与粥迈进屋子时,脸都白了。

    “啊,你晚上在世子殿下那可要把门关好,莫出去乱跑,宫里头,宫里头现在也不太平呐。”

    阿姐欲言又止,害怕的拍拍心口,声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千万别让我们见着,不然吓都要吓死了。”

    看阿姐的反应,顾时茵就知道老嬷嬷的尸体被发现了,跟她预想的时间差不离,宫女们七嘴八舌的,这样的消息不消片刻功夫就能传遍皇宫。

    顾时茵低啜了口白粥,懵懂无知的点头,“阿姐,我晚上不出去乱跑的,我怕黑,我就在屋里给世子殿下煎药。”

    顾时茵在阿姐求神拜佛的念叨中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馒头,还给‘卞景春’带了不少吃的和药,这才背上花布袋,乖巧的跟阿姐道别,走出院子。

    抬头看看天色,春天果然是多情的季节,昨天的雨怕是还没缠绵完,眼看着又要下。

    下雨好,什么都能冲刷得一干二净。

    顾时茵没有立刻往枕水苑走,算算时辰,她吃完早膳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如无意外,住在行宫的齐王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昨个春日宴上一派君臣和睦,直到结束都没传出任何不妥,可见齐王妃断了两根手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到了宴会上,齐王没有进一步动作,算是自个摁下了这件事。

    可这事没完!!!

    宫女端正步子往内务府办事的厅堂走去,她要去找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