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总管大人!”
宫女一如既往的人乖嘴甜, 一见到李贵就行了个大礼,而后扬起脸,用气声神秘道:“昨个王妃娘娘去探望世子殿下了呢!”
宫女一开口就天真的惊得李贵眼尾的皱纹都睁开了两条,齐王妃私见世子, 这是能随便乱的?
不过李贵在心里一琢磨, 茅塞顿开。
难怪昨个皇帝欲赐宴齐王世子, 让这一家子在春日宴上聚一聚,齐王与齐王妃却百般推辞。
齐王夫妇只道世子能养在皇帝膝下是何等幸运, 他们二人又是何等荣幸,孩子一见父母最易骄纵, 他们为着世子好,便不见了。
皇帝听着高兴,宴上觥筹交错好一派君臣和爱。
他当时还道齐王夫妇好定力,深谙避讳,人都进宫了还能忍住不见世子,原来是偷偷摸摸去瞧了。
想到这,李贵深以为然,他弯下腰, 笑眯眯的问:“世子殿下可是有什么话, 要你带给我啊?”
就喜欢跟这种聪明的人话,不累。
宫女乖巧点头, 抿起嘴,揉揉脑袋,貌似回忆了一番, 而后仰头道:“世子殿下烦请总管大人帮他捎几句话给齐王殿下与王妃娘娘。”
“殿下,母妃的赤金凤钗忘在儿这了,儿正好留下做个念想, 时时抚之,亦能想起母妃之教诲。”
“皇帝伯公待儿宽仁,儿铭感于内,功业一日不敢废。封地路途遥远,盼父王与母妃早日归家,儿遥祝二老安好,岁岁康健。”
一字一句不慌不忙的完,宫女就眨巴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看李贵。
李贵是人精里修炼出的人精,不可能随便来个宫女叫他传什么话,他就真传什么话,否则被人当刀使了都不知道。
可李贵把宫女的每个字都仔细咂摸了一遍,只品出一颗赤子之心来。
李贵沉默了多久,宫女就仰头看了他多久。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齐王世子头回主动接受他的示好,李贵在心里一掂量,有了结果。
“丫头,你回世子殿下,就我记着了,保准一字不差的把话替他送到。”
宫女喜滋滋的点头,看李贵唤来一个心腹,却是有意走远了些,避开她把事情交代了。
顾时茵现在已经基本上能通过简单的口型判断对话内容了,李贵这个老滑头到底是没有原模原样的传话,不过也不碍事,大致意思带到了就行。
顾时茵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满意的走了。
齐王妃来赴宴穿的是朝服,钗饰也都一应按规制佩戴。那赤金凤钗恰是齐王妃大婚时御赐的,钗尾还镌刻着齐王妃的封号,她就是想赖也赖不掉。
那可是‘卞景春’保命的东西。
李贵是皇帝身边的人,顾时茵让他派人去送话,不留笔墨书笺,只捎口头的话,就是想叫齐王猜,猜猜‘卞景春’为何能使唤得动皇帝身边的人。
同时,她也要借机给齐王提个醒,最好乖乖的滚回封地,现在的‘卞景春’已经不是他为了起事,随时可以毒死的棋子了。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大不了鱼死网破!
世子的身份作伪是为欺君,投毒嫁祸意图谋反是为谋逆。
哪一条都是万劫不复。
齐王胆敢轻举妄动,‘卞景春’就敢拿着赤金凤钗和毒药去皇帝那出首。
一想到那毒药,宫女一拍脑门,风风火火的跑了起来,引得内务府里几个教习嬷嬷侧目。
其中有一个人看着宫女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忍不住惋惜。去岁见这宫女年纪的就端稳持重,颇有大家贵女的风范,她还啧啧称奇呢,可如见长了一岁,模样更俏了,端庄,却是不怎么端庄了。
殊不知,顾时茵现在火急火燎的往枕水苑赶,有风火轮都会踩上,哪还顾得上端庄不端庄?
昨日,她躲在木箱里,又被少年挡在身后,只听那老嬷嬷教‘卞景春’何时把药拌在宫里送的膳食里吃下,又哄骗他该如何赴死云云。
至于老嬷嬷是如何表演的,她并未亲眼瞧见,等她后来拾掇时,只在老嬷嬷身上找到一个包药的油纸,药却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昨日时间紧,她有太多的事情要料理,顾不上翻寻就匆匆离去了。
那毒药是顾时茵现下最担心的,少年昨日在痛哭哽咽之后就异乎寻常的安静,抱着木匣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喘息声都听不见。
她怕他真听信了那死嬷嬷与齐王妃的鬼话,服毒赴死。
所以,这几日她无论如何得守着他,防止他做傻事,还有那药,药得赶快找到。
顾时茵一路狂奔进了枕水苑,无头尸的消息在阖宫上下包括冷宫在内,都已经炸开了。
独独这里,仿佛被世间遗弃,一层不变的荒芜又静寂。
多年如一日的破门碎瓦,院子里的地泥泞不堪,檐角坠着蜘蛛网和宿夜未干的雨,竹编的球滚落在水洼里无人问津,才砌好的沙土台被雨搅成了浆糊,木枝削的好看的‘毛笔’,也混沌在泥浆里……
明明前几日少年还在这里踢球,习字,枕水苑刚刚才有了点生机。
顾时茵等把一路跑来的气息都喘匀了,才提起裙角,踮着脚尖迈进门槛。动作幅度不敢太大,她先把脑袋探进去看一眼,心翼翼的。
实则,顾时茵内心焦急如焚,她太大意了,在没找到药的情况下竟然就把少年一个人丢在屋里,若是他心智不够坚毅……
屋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去年冬天捉的鸟雀在开春就被两人放了,就连唯一拴在窗台上的鸽子也难得十分安静,乖乖的栖着,侧面圆乎乎的一团影子,只偶尔歪着脑袋朝下瞅瞅。
窗台下席地坐着一团黑影,少年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子,还是她离开时的姿势,好像整夜都不曾挪动过。
见到人好端端的待着,顾时茵总算松了一口气。
然而,等她再往里头走一步,那一口气骤然堵在了半截。
少年脚边多了一个破口的杯子,她怎么不记得走的时候,在他脚边放过杯子?
“殿下!”顾时茵一个箭步冲进去,惊得窗台上的鸽子扑腾着扇起了翅膀。
她走到跟前一瞧,地上不光有个破口杯子,杯子里还有颜色诡异的粉末!
心脏一下子像要被捏碎了,顾时茵刚重生回来就被人闷住脑袋差点憋死,现下,那种难受的窒息感再度不可控的袭来,她跪到地上,抱住少年的胳膊拼命的晃。
“殿下,殿下……”
少年十分疲累,他像被灌了什么汤药,迟钝的陷入另一个世界。
他在那里像翻了十几座山,爪子磨出血,仍旧没有找到家的幼兽。
他临走前想跟爹娘,他去去就回,他从前偷偷跑出去猎,娘不放心,他就是这么的,他以为,他这一次依旧可以‘去去就回’。
“殿下,殿下你醒醒,醒醒……”
少年头疼欲裂,一点都不想睁开眼,可有一道嗓音黏糊糊的追着他。
听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木匣子被晃得跌到了地上,手上一空,少年下意识睁开眼,怀里立刻就被一个温软的身躯充盈。
天又开始下雨。
凉意稀稀疏疏的扫入窗,落在肩头,耳后,过了片刻,少年才后知后觉的把伏在肩上呜咽的人拢住。
宫女怕冷,淋雨冻着就不好了,他伸手想替她搪雨,结果摸到一张湿哒哒的脸。
宫女不住的喊他:“殿下,殿下……”
“嗯!”少年抵在她耳边,轻声应她。
宫女果然立马就不哭了,眨着泪珠子看他。少年伸手去揩她眼泪,半晌,低低道:“我不是世子殿下……”
顾时茵刚才以为他服了毒,所以急哭了,这会冷静下来,知道他要什么。齐王舍不得把世子卞景春送进宫,又不敢忤逆圣意,竟找来多年前就遗弃的血脉去顶死。
虎毒尚且不食子,齐王真乃畜生都不如。
顾时茵立刻跪直了身子,拿手虚虚捂住少年耳朵,看着他,认真道:“不,殿下,你不要听他们胡八道,齐王把你送进宫,送到陛下身边,你就是齐王世子。”
“没有人敢你不是!”
宫女一字一顿的强调。
少年盯着看她了许久,始终沉默,可顾时茵知道,他慧极,他听得懂。
少年在那仰头的注视中慢慢红了眼眶,却没有眼泪滑落,顾时茵在他眼睛里看不到软弱,有的是压抑的悲愤。
“我爹娘……”
那两个字是不能触碰的软肋,少年死死的哽住。
锯断的手被他装回木匣子里,抱了一夜。
顾时茵再不忍,也必须要:“殿下。你信么?”
老嬷嬷只要他乖乖服毒自尽,把这事赖给宫里,皇帝毒害齐王世子的事一传出去,齐王就能名正言顺的起事,就会放过他爹娘了。
顾时茵在问,这样骗孩的鬼话,他信么?
少年自然是不信的,否则这两年他何苦抓老鼠试毒,煮鸟蛋充饥?
少年摇头,顾时茵看着他的眼睛,残忍又郑重的道:“齐王处心积虑布的局怎么会留活口呢?你今日如了齐王的意,服毒自尽,他明日就会杀了你爹娘,他们是齐王用来拴你的链子,当齐王发现拴不住你的时候,一样不会手软。”
从齐王动了心思,找他去顶替‘卞景春’的那一刻起,他爹娘就注定逃不过一死。
顾时茵的毫不含糊,因为她相信少年足够强大,强大到即便身陷囹圄,依旧是可以让别人依靠的人。
强大的人不需要善意的蒙蔽,他需要的是清醒,接下来的路很难走,他必须清醒。
少年在那一段话之后再度陷入沉默,便是成年男子也没有办法坦然接受,他需要时间挣扎,消化。
顾时茵没有搅他,她把他放在脚边的破口杯悄悄收走,里头的粉末应该就是毒药,她找了张纸包起来,想来想去不知道收到哪合适,索性先放自己的花布袋里。
收妥药,顾时茵把屋子撒扫了一遍,火生起来,水也烧上,再把早上带的粥和馒头热一热,他若什么时候饿了,想吃东西了,都能吃上口热的。
这两日下雨,倒春寒,少年靠着墙坐在地上必定寒凉,火一生起来,他也能暖和些。
做完这些已到午膳时间,顾时茵趁着雨,出去领午膳的时候找杨柳儿讨了点爽口的菜,少年这两日必定没什么胃口,她备点菜,他想吃的时候就喝点粥,就点菜。
回枕水苑之前,顾时茵还顺便到内务府的宫女房溜达了一圈。
听闻那老嬷嬷的身份已经被查出来了,是重华殿的老人了,重华殿是老太妃的寝殿,老太妃与太后一样常年礼佛,深居简出,身边的宫人也都如此。
突然出了这么个凶残的命案,宫里头人心惶惶。
顾时茵把分到的一捧瓜子嗑完,消息也听得差不多了,齐王做事倒是干净,老太妃跟齐王八竿子不着,宫里查了大半日什么也没查出来,倒是发现不少宫人间蝇营狗苟的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既然齐王都没被牵扯进去,跟枕水苑就更没关系了,顾时茵拍拍屁股,跟宫女姐姐们乖巧道别,安心的背着花包走了。
路过御花园,她还捡了几枝宫人修剪掉的迎春花枝。枝头上有几朵金黄的花已经开了,清香怡人,另有几枝串着花苞,拿回去放水里养两日应当也就盛开了。
宫女捧着花枝走在春日的细雨里,除了没在亭子里见到卞绍京,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