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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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枕水苑, 雨势已经大了起来。

    还好她有花布袋,东西都护的好好的,一点也没淋湿。顾时茵把装菜的食盒拿出来,粥还架在石炉上温着, 看样子少年一口也没动。

    他已经一天一夜米水未进了, 这样下去会虚脱的。

    顾时茵拿瓷碗盛了点稀粥, 又拨了点菜进去,然后端到窗台边。她跪坐到少年身旁, 舀了一勺粥试探的送到他嘴边。

    等了半天没反应。

    自她离开后,他就又把那木匣子抱回怀里, 目光凝滞。

    顾时茵捧着碗安静的陪他坐了一会,待粥也凉了,她又去倒了碗温水,再端过来试着喂给他喝。

    这一次瓷勺没有举太久,少年总算动了。

    喝啦,喝啦,喝了三勺子呢!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顾时茵很有成就感, 这个时候多无益, 他需要清静,她就让他清静。

    喂完水, 顾时茵不再搅他,自己乖乖趴到桌上去吃午膳,只时不时的回头看他一眼。

    午后的时光分外漫长, 尤其在枕水苑这样僻静的地方。

    顾时茵掏出随身带来的两本书卷,其中一本是她向杨柳儿讨菜的时候专门要的。

    她先前在卞绍京那里见到过这本书,翻看过两页, 比千字文那种启蒙的书卷要略深一些,她准备留给少年学完千字文之后开始习读。

    另一本则是医书,去年冬日阿姐生病高热不退的时候,她曾随口过要学点医术傍身,没想到过完年之后闵以臣就给她送来了这本医书。

    书卷应是时常被翻阅,不新,但胜在干净整洁,卷页之间还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气,可以想见书的主人翻开书卷之前,必净手焚香。

    年后一直太忙,这还是顾时茵第一次开卷。

    开来看,她才发觉这可能是闵以臣自己学医时读的书卷,每一页都写满了注解,蝇头楷很是清隽,即便看不太懂,也很赏心悦目。

    顾时茵猜的没错,医书确实是闵以臣自己学医时读过的书卷,不过注解却是他送给她之前,连熬了几夜写下的。

    少年闵以臣凝于笔墨的心思,顾时茵就不得而知了。

    阴雨天黑得格外早,她趴在桌上看着晦涩难懂的医书,不知不觉就把脑袋埋进去了。

    顾时茵是被夜里的雷惊醒的,屋里没点灯,春雷又得凶,她一睁开眼就下意识往窗台边跑。

    一来是有点怕,二来是有点冷,她想也没想就往少年怀里扎,全然忘了他还抱着个木匣子。

    所幸,在木匣子和宫女之间,少年顿了一下,到底是把木匣子放下了。

    顾时茵把脑袋埋进他颈窝,听闷雷在房顶翻滚,身子怕得直哆嗦,没片刻,少年就拿手覆在她耳上,把她整个人裹进怀里。

    以前雷的时候阿姐也会这样抱着她,捂住她耳朵。可阿姐的手臂不像少年这样强健有力,也不像他的胸膛这样坚实宽阔,被他这样抱住,有一种整个人被保护在盔甲里的感觉。

    特别的安全!

    顾时茵一动没动,乖乖让他抱着,等那一阵响雷过,沙沙的雨声成为夜晚唯一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闭着眼睛,在黑暗里轻声问:“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知道少年有没有睡去,也不做想他会否回答。她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防御的铠甲很厚,钢刀都捅不穿那么厚。

    顾时茵听了会雨声,准备窝在他怀里继续睡时,手被握住,他慢慢展开她手,在手心写了个字。

    顾时茵:“武?卞景武?”

    纵然不愿冠以这姓氏,但它如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来不可选。

    他确是齐王所出,景字辈,单名一个武,卞景武。

    少年没有否认。

    雷电过后,雨下了一阵,风也呼嚎着登场,春夜的风分毫不逊冬日,将头顶的窗刮得咣咣响。

    火炉里的炭早已烧尽,可顾时茵觉得没必要去生火,她一点都不冷。

    有人依偎,就不冷。

    “殿下!”将要沉入梦乡之前,她忽的想起来什么,轻声喊他。

    少年很快应声低头,但似乎还不够近。顾时茵把头也仰高些,直到能附到他耳边。明明屋里只有他两人,可这一刻,她只想与他耳语:“我以后就叫你武,好不好呀?”

    姑娘声音细软的像春日新抽的嫩绒,她在耳边问你‘好不好呀’,就像在你心上摁了几下。

    雨未停,风也不和善,在这个阴冷的屋舍,阴冷的角落,少年陡然觉得那颗厌世的心,还在跳动。

    他静了片刻,慢慢低下头,依偎到她脸旁,学着她耳语,:“好呀!”

    顾时茵感受到少年胸腔的轻微震动,他在笑,虽然看不见,但她的武笑起来很好看哒。

    “武,别怕,你将来会把齐王踩在脚下的,你会如愿离开皇宫,会穿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

    少年侧耳认真的听着,姑娘的声音在半梦半醒中渐渐淡去了。

    顾时茵第二日是在床榻上醒来的,是她很熟悉的床榻,枕边放着的是她缝的手炉暖套,两朵可爱的花花正对枕侧,侧卧的人一睁眼就能看到,若是平躺,一醒来投入眼帘的就是床头挂着的,她拿碎布缝的各式各样的绣包,就连头下又软又滑的枕巾都是她给他做的。

    在被窝里懒洋洋的翻了一圈,顾时茵一歪头就看见了坐在窗台下的少年。

    阳光他脊背上滑下,切出笔直的侧影,他头微低,不知在专注的磨着什么,鼻尖到下颌一线,利索如刀裁。

    石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瓦罐上水汽氤氲,把少年英挺的轮廓写意了几分。

    顾时茵猜里面煮的是鸟蛋,屋里的鸟已经都放了,瓦罐里会有鸟蛋,就明他清早已经出去过一趟。少年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自怨自艾的哀伤,顾时茵就知道,他从来就不是名贵好看却易碎的瓷,要心翼翼轻拿轻放的呵护。

    他是刀,未出鞘的刀。

    磨难只会让他把刀刃磨得更利,待到出鞘时,必定锋芒毕露。

    顾时茵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生怕搅到他,于是双臂交叠趴在枕头,脑袋跟着翘起的脚丫一晃一晃的。

    就这么好看的少年,多看一会,不吃早膳也抵得上两个馒头。

    “饿了么?”

    顾时茵脑门上都要晃出来两朵花时,侧背对着她的少年转过头来看她,刀锋般的轮廓都柔化了。

    莫非又要给她两枚鸟蛋了么?

    虽然心里有一丢丢抗拒,但她是绝对不会拒绝少年一早去辛苦觅来的食物。

    “嗯啊。”

    宫女乖巧的爬坐起来,一双手捧成捧。

    少年放下手中木具,先净了手,他没往石炉边走,却从外屋拎进来一个镂梅花镀金边的六角食盒。

    顾时茵一看就知道这是宫外的好东西,比杨柳儿给她带的那个八宝食盒还要多一层呢!

    宫女两眼放光,看卞景武坐到床边,把食盒架在膝上,朝向她。

    这是让她自己开?

    搓手手!顾时茵最喜欢这种漂亮的食盒了,平日就是吃不上,能看一看也觉得美美的。

    食盒甫一开,摆在第一层正中央的就是五瓣的桃花糕,糯面做的皮,桃花扮的馅,白胖胖粉嘟嘟,和着甜而不腻的香气,精准的狙击了宫女的心脏。

    顾时茵真是爱死了,口水都舌尖在转了,然而,她脑子还没丢呢!

    枕水苑怎么会有这样精美的糕点,而且还是宫外的东西。

    卞景武看见宫女疑惑的表情,接过她手中的食盒盖,“是上回在内务府遇见的那个李公公清早差人送来的。”

    李公公?顾时茵稍微理了一下就想明白了,李贵果然是个心思活络的,他这可不是单纯来送点吃的,献点殷勤。

    食盒一看就是从宫外买的,他这是借送吃的来回话呢。

    看来给齐王的话,他已经差人带到了。

    不过,顾时茵稀奇的是,卞景武一向不承李贵的情,御用的兽金炭都扔外头呢,怎么会收的食盒?

    然而,今天是个好日子,顾时茵想不到还在后头。

    一夜之间,卞景武决定承的,可不止是李贵的情。

    “我今早顺道向李公公差来的人问了些太学的事宜,不过那位公公好像也不大清楚样子。”

    少年语气平淡之中还能听出来一丝遗憾,可他面上却是寻不着半点惋惜神色的,反倒是笃定自在的很。

    他完,皱眉想了想,顾时茵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见他放下食盒,出去了半盆水回来,与石炉上正烧着的热水一兑,把她带来的洗脸用的帕子,放进温水中浸湿,拧了半干拿出来。

    卞景武重新坐回床榻边,没把帕子递给她,却是自如的给她擦起脸来。

    热烘烘的软帕子交替着少年指腹粗糙的茧,划在皮肤上触感格外真实。

    顾时茵几乎不敢相信,不过一夜,她的武已经不再是一头只知在风雪中咆哮独行的伤兽了,他懂得了适时的露出柔软的皮毛,利用垂涎的眼神,达到他的目的。

    李贵差的人回去一定会一字不落的复述,齐王世子有入太学的算了,这么明显的暗示,李贵会接收不到?

    原本这种事情,齐王世子只要吭一声,皇帝都不会拒绝的,甚至可能还会大肆宣扬一番,让朝臣看看,他可没有苛待齐王世子。

    而齐王世子把这样易如反掌的事透漏给李贵,在李贵看来,这必然是一个信号,一个机会。

    顾时茵几乎可以想象,李贵接收到这个信号,饭不吃都会立刻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如何不露痕迹的送齐王世子入太学。

    嘤嘤嘤,武好像学坏了,不过,坏的很好。

    宫女激动的跪坐在床边缘,脚丫垫着屁股,双手撑着床板,昂着一张惊奇又惊喜的脸,盯着少年看,还时不时眨眨眼睛,活像一只好奇的花猫。

    花猫的脸被擦净了,主动伸出肉爪子。

    卞景武不知道宫女脑袋在里叽里呱啦想些什么,很激动的样子,他照着自己的心意解释:“你不是想让我去太学么?等我顺利入了太学,以后每晚……”

    隔着温热的巾帕握了握纤瘦的手,卞景武看着她眼睛,问:“以后每天晚上我把在太学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你,好不好?”

    嘤嘤嘤,武学她,都会问‘好不好’了。

    哪有不好的,顾时茵都快要感动哭了。

    她上辈子就很想学认字,可她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谁会教她?后来遇到了卞绍京,卞绍京骗她帮他入太学,他就教她认字,她倒是帮他入太学了,字却是一个没教过。

    顾珍珍家世好,从书卷墨香滋养大的,现在回想,前世顾珍珍不是没拿学识粗鄙羞辱过她的,不过彼时她也确实自卑,才叫他们觉得她好欺辱。

    鼻子有点酸,顾时茵抽了抽。

    卞景武不懂宫女的心思变得有多快,刚才还开心的很,这会子就快要掉泪珠子。

    不过,他知道她喜欢吃甜的,给她爱吃的总没错。

    食盒又重新捧了回来,卞景武伸手捏了一块桃花糕,其实他也没吃过这东西,要不是看她喜欢吃,他估计早就扔了。

    没想到这糕点触手这么软糯,他险些给捏坏了,只得放松手劲,免得她还没吃到,花形就碎了,宫女可是很讲究吃食的色相的。

    卞景武理解出来的大概就是,她不光喜欢吃甜的,还喜欢吃好看的。

    总结起来就是宫女喜欢又甜又好看的东西。

    以前在家里吃饭时,他娘只有一只手,行动多有不便,爹就帮娘夹菜,有一回,他看见爹拿筷子给娘夹豆腐,豆腐那种东西一碰就碎,他一向拿汤匙囫囵舀着吃,他从前不知道爹是如何用筷子夹起来一块完整的豆腐块的。

    他现在知道了。

    需十分的心,加十二分的温柔。

    卞景武连话声都放轻了:“东西我试过了,没毒。”

    顾时茵已经就着他手上的糕点吧唧咬了一口,根本没想到那茬,不过这么一还是谨慎点好,她认同的点点头,然后接着吃。

    谨慎就交给武吧,她只要负责吃就行了。

    桃花糕不仅比宫里的梅花糕好吃,还有人喂她,顾时茵吃得别提有多欢了,她晃悠着腿,想下床时才发现绣鞋不见了。

    “咦?”

    “我拿去量尺寸了。”

    卞景武答得随意,好像这个男尊女卑的朝代,男子给女子做鞋是件很平常的事情。

    他略过繁琐的程序,直接道:“我给你做双羊皮靴,秋冬就不怕冻脚了。”

    皮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得上的,冬日再冷,宫女也就是一双绣鞋,顶多自己往里头再塞点棉絮,至于皮靴,现在的顾时茵是想都不敢想的。

    不过,她的武居然还会做鞋靴?

    脚丫都在袜套里欢快的翘起来了,顾时茵也自动略过了如何做,怎么做,好不好做等问题,嚼着桃花糕兴奋的问:“那我的皮靴是什么颜色的?”

    宫女可是很在意颜色搭配的,好比她的斗篷,就与宫女裙颜色相近,穿上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一块桃花糕吧唧吧唧就吃完了,卞景武开第二层,换了块香酥接着喂,“你喜欢什么颜色?”

    “红色吧!”

    冬日的宫女袄裙也是红色的,顾时茵想想,还是红色更搭一些,不过,红色也分很多种。

    “也不要太红,血红血红的不好看,桃红太艳了,紫红太老成,粉红也不要……唔,反正,反正就是那种好看的红就最好啦!”

    卞景武点头:“好,就染那种好看的红。”

    宫女非常满意,两个腮帮子都塞得满满的。

    “啊啊啊!武我觉得这个酥饼的皮好好吃,你快尝尝,好吃么?”

    卞景武:“好吃。”

    宫女:“武,我的鞋头是尖的,还是圆的啊?”

    卞景武:“你喜欢哪种?”

    宫女:“尖了脚穿不舒服,圆了又显得钝,不要太尖也不要太圆吧!”

    卞景武:“好,不做那么尖也不做那么圆。”

    宫女:“唔,方的也不好看,也不要做成方头哦。”

    卞景武:“嗯,不做方头。”

    宫女:“咦?这个你先尝尝,酸不酸,酸我就不吃啦!”

    卞景武:“是有点酸,你别吃了,看看其他的,下面还有一层。”

    宫女:“哇这个点心是六瓣的,好漂亮!……武,我的羊皮靴什么时候能做好啊?”

    卞景武:“入秋前吧,我做快一些,赶在天凉前做好,到时候你就能穿了。”

    宫女:“噢,还早呢,也不着急哒!……刚才那个你再拿一个给我吃,对就是那个……你还要去太学呢,不能耽误功课哒!”

    卞景武:“嗯,不会耽误的……”

    ……

    今天是个好日子,枕水苑里唧唧喳喳的笑声在这个春日的清格外悦耳。

    两人默契的谁都没有再提前日的事,他们就像是扎根在这阴暗深宫里最不起眼的草,凄风苦雨是常客,但只要太阳还东升西落,就会拼了命的疯狂生长。

    雨过天晴。

    捡来的迎春花被插在破边的陶罐里,花枝肆意横斜,无人修裁,花苞也待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