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他不悦,很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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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时茵原计划要在枕水苑多住些时日, 可她隔日趁天没亮偷偷回内务府就被管事逮了个正着。

    宫里突然出现无头尸体,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提议让管事查房,顾时茵就这么被发现了。

    宫女无故夜不归寝,是要被问罚的。

    好在她机灵, 借口躲雨, 又编话是去给杨柳儿跑腿。

    顾时茵知道杨柳儿如今是大红人, 隐有御前内侍第一把交椅接班人的势头,把他搬出来, 内务府多少会顾忌几分,不至于真把她怎么样。

    顾时茵险险躲过一劫, 可还是挨了好几杖。

    屁股被开花,宫女郁闷的在床上趴了二日 ,待到第三日晚上,她托着腮帮百无聊赖的数着窗外的星子,数着,数着,数到一双好看的眸子。

    没有星星亮,可见过这双眼睛, 她就知道, 星辰远不及他招摇,不及他张扬, 更不及他惹眼。

    被这样好看的眸子注视了片刻,宫女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武,你怎么来了?”

    顾时茵爬起来, 双臂扒到窗台上,仰头问他,有点兴奋, 又有点哀怨。

    她常去枕水苑找他,他好像还是第一次来她的住处。可她头发也没梳,衣裙也没整,像个疯婆子一样,肯定丑死了。

    鸽子好奇的从袖口里探出脑袋,跟卞景武一起看向窗内几日不见的宫女。

    卞景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大概想来就来了。枕水苑跟冷宫一样消息闭塞,他是直到见到了宫女才发现,她竟然挨了杖责。

    “了哪里?”

    少年的声音依旧温柔好听,可那双眼眸,盛着星光都映出几了分阴幽。

    顾时茵与他相处久了,对他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色十分清楚。

    卞景武不悦,很不悦。

    顾时茵声:“屁股!”

    樱桃嘴嘟到一起,有点委屈,又有点可爱。

    卞景武原本暗下来的眸色因为这一声,笑意达了眼底,“还疼么?”

    内务府的杖刑每年不知道死多少宫人,不疼是不可能的,不过顾时茵运气好,本也没牵扯出来什么大事,杨柳儿了招呼,李贵也给了眼色,行杖的人只用了三分力,了几杖算是交差。

    否则就顾时茵的身板,一杖就能死。

    不过即便如此,刚完还是很痛的。

    顾时茵哼哼了两声,歪着脑袋:“武带鸽子来看我,就暂且不疼了。”

    完,她摸着鸽子的脑袋,咯咯咯的笑起来。

    晚风拂送,吹起宫女耳边额前的碎发,卞景武伸手,轻轻揉了把她的发顶,宫女的发丝软绒绒的,落在手心,叫人心也跟着软下去了。

    卞景武按捺下去那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阴暗汹涌的劲,隔着一扇窗,笑望他的宫女。

    院子里忽有脚步声传来,卞景武警惕的回身,顾时茵瞅到人影,忙叫道:“无事,是我阿姐。”

    卞景武的手已经按到匕首上了,顾时茵知道他刀不离身,生怕喊晚了,他误伤了阿姐,却不成想,这一叫唤,阿姐与卞景武不早不晚的了个照面。

    鸽子连咕咕都没来及咕咕,就被硬生生的捏着脖子塞回袖口,卞景武转身,并没有冷酷的扭头就走,或者跟来时一样,直接攀墙离去。

    “阿姐好!”

    少年唤阿姐,嗓音很低,很轻,但不光阿姐,就连顾时茵都听见了。

    阿姐:“……”

    顾时茵:“……”

    卞景武叫完人,低头略行了个礼,才礼貌离去。

    顾时茵与阿姐两两沉默对望,像是在比谁的眼睛瞪得更大。

    卞景武出了院子依旧走林边的近路回枕水苑,将将入林,他突然顿住身形,以至于鬼鬼祟祟的跟了他一路的人没寻到去处躲藏,暴露在半道上。

    卞景武像是没有察觉到似的,慢慢转过身,对上一老内宦的眼睛,“公公这是要去哪?”

    老内宦原是御前侍奉的,前些日子偷懒耍滑,被罚去冷宫当差。他晚上闲来无,拎着半壶酒出去晃悠,没想到居然叫他逮着宫女夜会齐王世子。

    齐王是皇帝的逆鳞,齐王世子在宫里更是不可言的存在,这若是叫他发现什么阴私,那可就立大功了,不仅能重回御前,保不齐还能得赏。

    抱着这种心态,他偷偷去找了一个在内务府当差的同乡,好叫他们查出来是哪宫哪殿的宫女敢跟齐王世子私通。

    等人逮出来了,必定要传人证,届时,他再出首。

    如此既能捞功,又不涉险。

    主意得挺好,可惜水花没起来,逮着的宫女只了几杖,事就了了。

    老内宦不甘心,又接连盯梢了几日,终于,又叫他逮着齐王世子出来私会那宫女了,这一回,他算直接去御前告状,看这两人脖子有多硬。

    “世子殿下要去哪,老奴便去哪。”

    老宦官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索性也不遮掩了,话的相当猖狂。

    卞景武轻轻笑了一下,也不恼,只问:“公公跟踪我几日了?”

    老宦官顿时眼瞪如牛:“老奴可没有跟踪殿下,难道只准殿下从这回枕水苑,不许老奴回冷宫?”

    他完咂摸出了点意思,又阴恻恻的笑道:“世子殿下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老奴跟着瞧见不成?”

    少年仍旧轻笑,好似没什么脾气,只一步一步朝人走过去,复又问:“公公跟踪我几日了?”

    林边的池塘在夜里泛着幽幽的波光。

    鸽子安分的缩着脑袋,在过分死寂的林地里也不敢出声。

    *

    虽然挨了一顿板子,但对顾时茵来,瑞乾十三年的春光还是格外美好哒。

    卞景武赶在春末之前入了太学,皇帝果然在朝上大夸齐王世子敏而好学,乃国之栋梁也,朝臣心照不宣的交口称赞,齐王也自封地接连上书三封以谢隆恩。

    顾时茵在初秋就穿上了心爱的羊皮靴,红色的,武给她配的,很好很好看的红色。

    欢乐事数不胜数,可烦恼的事也有。

    冷宫里的一个老内宦夜里酗酒,一头栽进房蓉蓉被溺死的那个荒废的池子里,听尸身捞上来时已经辨不出人形了,死状诡异可怖,宫女们七嘴八舌的传,越传越悚人。

    等传到顾时茵那里,她接连几日都不敢从林子里抄近道了,所幸武拯救了她,没等她害怕,他就拉着她手,每晚送她回院子。

    冬寒夏暑,日子在欢乐与苦恼中交替,恍然不觉已是瑞乾十六年春。

    “闪开!闪开!”

    一驾骠骑撒开蹄子在前方开道,冲散了城门前的行人。其后,一辆朱顶蓝幔的马车出现在京城的长街上,派头十足的驶过比肩叠迹的人群,往宫门的方向奔去。

    这日,正是封疆大吏顾仲之奉诏回京述职的日子。

    皇宫的春日里除了缠绵的细雨,便是缱绻的花香。昨个才下过一场雨,今日放晴,花儿都精神抖擞的开了。

    “哎呦!”

    一团开得正盛的花自墙头跌落,正砸到一个路过宫女的脑袋上,引得几个路过的禁军驻足张望。

    少女站在缘墙盛开的花下,鸦鬓黛眉,一双狐狸眼美丽又无辜,粉白相间的花瓣黏在她颊旁,与玉雪堆成的肌肤一衬,竟黯淡了三分。

    宫中姹紫嫣红看遍,也少见这样鲜妍的。

    几个禁军轻佻的朝宫女起口哨,交头低笑,不知在议论什么。

    “瞧什么呢?”

    太学才下课,几个郡主皇孙先后走出,不知道谁厉声喝了一句,那几个掉队的禁军忙扶着腰间的剑低头见礼。

    “戍卫天子之榻,岂有你们这帮惫懒之徒?”

    话的是荣王世子卞骁。

    瑞乾帝已过不惑之年才登上皇位,除了卞绍京,前头的皇子都早已成婚,如今在太学的多是与卞景武同辈分的。

    到这个卞骁,顾时茵记得他,荣王妃是皇后侄女,将门虎女,家教正统,端的是正义凛然。可惜这个宝贝儿子是个武痴,空有一腔武勇。

    前世战乱才起,他踌躇满志的请缨领兵,结果出师未捷,就被……被后来以奔丧袭爵为由的齐王世子,断了粮草,两万兵马困于空城活活饿死。

    顾时茵偷偷看向站在卞骁身边的少年,乍见两人并肩,她有种不知前世今生的错觉。

    少年这几年愈发的英俊夺目,走在一群王子皇孙里头,只要眼不瞎,视线就不可能错过他。

    她方才在一群人中第一眼就瞧见他,不过他却没看过来,反倒是暼向几个偷觑她的禁军,目光冷然。

    春衫薄,宫女们都换上了桃粉色的裙裾,可不是什么人站在花树下,都那样灼灼动人的。

    卞景武嘴角染了点笑意,接过卞骁的话道:“兴许不是惫懒,只是春花眯人眼。”

    随着这话音,一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眼波脉脉瞟了过来。

    明目又张胆,当真比千军万马齐齐放箭还要叫人难以抵挡。

    诚然,顾时茵没有面对过千军万马,可也招架不住他这样盯着瞧。

    方才那几个禁军是不正经的偷看,他倒好!

    顾时茵一扭头,不给他再看了,佯装继续往前走。

    那边卞骁听到这话,非但没放这几个禁军走,反倒更义正词严的叱道:“这宫廷一草一木,乃至三千佳丽皆属陛下之物,你等巡逻该目不斜视才对,岂可存觊觎之心?难道禁军总督平常就是这么训导你们的么……”

    禁军总督正是卞骁的舅舅,卞骁平日训斥禁军就像训斥家奴一般,无人敢多言。

    卞骁滔滔不绝的教中,卞景武不知听到哪句,嘴角噙着的笑也寒了几分。

    “骁世子方才禁军新配了一批弩.箭,想去后苑的猎场试试,不若就罚他们几个去猎场捡箭,届时练起手来,也能尽兴。”

    卞骁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他就是武痴,家里头全是武将,听闻齐王也是南征北战的猛将,太学里多儒生,难能有共鸣,是以他一见到齐王世子,就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

    卞骁抚掌称好,又无不遗憾的道:“可惜上回挽弓景弟伤到手臂,今日不能与我等一道,无人竞逐,跑起马来都……”

    不等卞骁完,卞景武含笑道:“骁世子与诸位先去,我随后就到。”

    “景弟你前日不是手臂伤痛?”

    卞景武暼向空有一路春花的宫道,眼底积起的阴沉已消弭不见。众人不知齐王世子在寻什么,只听他温声道:“已经……不疼了。”

    那边顾时茵‘听见’他要与几位世子郡主一道去猎场,便自顾回了。

    不比其他王子皇孙,每年的狩猎,作为‘质子’的齐王世子是没机会出去见识的,便是去皇宫后苑猎场历练的机会也是难能可贵的。

    毕竟,齐王世子不比荣王世子卞骁那般,想何时去猎场就何时去,想要多少支箭就有多少支箭。

    顾时茵一想到卞景武今日又能跟着去偷偷练箭,方才被那几个禁军轻薄议论的郁闷都散了不少。

    入太学四年,四年的时间,少年已在不知不觉中脱胎换骨。

    现在的卞景武沉稳而内敛,只要他愿意,谈诗清辩,弯弓搭箭皆不在话下,他甚至已经有了交好的世家子弟,再不是前世那个叫人谈之色变的怪胎了。

    这是这几年顾时茵最高兴的事了,当然,也有让她很不高兴的。

    她方才在出太学的那一群皇室子弟之间,也看到了卞绍京。

    此话还要追溯到四年前,那年春日宴瑞乾帝吃酒吟诗很是尽兴,可惜兴头没能延续,他第二日一睁眼就听春日宴当晚宫里头出现一具无头尸。

    瑞乾帝万分恼火,认为这是对他的挑衅,于是下令彻查,然而阖宫上下遍查无果,瑞乾帝便把气撒到了皇后头上。

    皇后掌管后宫,无头尸是在后宫发现的,自然是皇后失职。

    皇后无端背了这个锅,又被瑞乾帝晾了一段时间,到底是膝下无嫡子,担心自己的位置不稳,于是动起了脑筋。

    无风起的浪,牵连到这,居然叫卞绍京捡了大便宜,没多久,他就被皇后从冷宫里捞出来了。

    与前世轨迹不同,却殊途同归。

    顾时茵当时气得好几天饭都吃的不香,现在一见到卞绍京也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就想画叉叉诅咒。

    少女心思变的比六月的天还快,这会已经是不大高兴了。

    刚走到林子边,见地上有花匠修剪掉的花枝,她捡起来想撕花瓣发泄,不妨花枝上有尖利的刺,一下子就被扎到了。

    “嘶!”顾时茵疼的直甩手,身后贴近一声无奈又好笑的叹息。

    少年一个臂弯就把她从身后圈住,强劲而有力度,俨然如成年男子,哪里像是弯弓搭箭伤到过的模样。

    他另一只手不由分的捉住她疼得乱甩手,查看她指头。

    顾时茵自己都还没来及看,但凭感觉应该是破血了。

    她回头看少年,如今她也算是苗条少女了,可少年真是吃春笋长大的,身高已与成年男子无异了。高她大半个头,她还是得像以前那样仰着脑袋看他。

    好气哦!

    为何她长得这么慢?

    若是前世,她及笄之后,应给能到他肩膀上面一点点,正好能看见少年愈来愈明显的喉结。

    顾时茵趁他查看的时候,手不安分的摸了一下那凸起的喉骨。

    然后,她就看见少年的喉结明显上下涌动了一下,耳后蹿上些红晕,就连圈着她的手臂都绷紧了。

    哈哈武害羞了!

    顾时茵一脸得逞的坏笑。

    卞景武低头看了一眼被圈在身前的明艳少女,也跟着笑了,笑得比她更得逞。

    “我我我我自己来。”

    顾时茵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忙不迭抽手,可哪里敌得过他力气,眼睁睁看着自己扎破的指头被他含在了口中。

    少年唇薄,棱角却分明,耸立的唇峰剐蹭过指头,触感当鲜明才对,却含混在一片柔软的炙热中。

    指尖的血被吮去了,一点都不疼,轻轻的一下,好像少年知道该拿捏几分力度似的,他以前可是真的咬死过……

    顾时茵晃晃脑袋,觉得这个比喻可真是太不恰当了。

    应该,武他现在是真的学坏啦!!!

    “怎么这么不心?”

    脑后勺传来问声,顾时茵红着一张柿子脸,头也不敢再回,“我我我也不知道……”

    “回去上药包扎。”

    “不不不不碍事的!”

    伤而已,她天天拿针,手不知道被扎破过多少回了。

    “不行!”卞景武十分干脆的断,“止血伤药一样不能少,疤也一点都不能留。”

    顾时茵:“……?”

    这话怎么这听着么耳熟?

    好像是她以前经常碎碎念的,如今怎么颠倒个了?

    而且……

    我的世子殿下,你那是伤在脸上,能一样么?

    顾时茵回头,刚想辩,就看见世子殿下掏出一个半旧的帕子,宝蓝色的,还是她好些年前除夕夜去织衣局捡碎布缝的。

    帕子已经洗得褪了色,这几年李贵送来好些比这更好看更柔软的帕子,却没见他换。

    指头被帕子松松裹住,他低头认真摩挲起另外几根手指,这几年她在织衣局做女红,指头的疤都快赶上他指腹的茧了,叫花刺扎一下,不过是多一个疤,实在算不得什么。

    卞景武似乎看穿她所想,神色几变,就连好看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过了一会,顾时茵才听见他:“茵茵,我觉得男子纵是脸上有疤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你不是我,你不能留疤,手上也不行。”

    顾时茵一时难以从自己完全相反的‘这么好看的脸怎么可以留疤呢,手就无所谓啦’的认知中转圜出来,她想起前世,刚及笈的年纪,她手就粗糙如五十老媪。

    后来见到顾珍珍,她才知道什么叫指如削葱。

    卞绍京前世就嫌弃她手粗糙,不过没有明罢了,寒冬腊月,她手生冻疮,肿得像萝卜时,卞绍京使唤她洗笔,可是没半点客气的。

    顾时茵两辈子除却后来成了大宫女,大多数时间她都一直在做工活,服侍人,没人心疼过她手,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心疼过,仿佛粗糙也是应该的。

    可是她的武显然不这么认为。

    耳根不知不觉有点烫,顾时茵乖乖点头:“噢!”

    一边点头,她一边转头。

    卞景武:“你去哪?”

    顾时茵:“回回回去上药……”

    卞景武:“药都在我那,你往哪走?”

    顾时茵:“……”

    顾时茵羞红着一张脸,被乖乖牵着往枕水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