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晓事宫女
天刚蒙蒙亮, 城门才开,一辆华贵至极的马车就歪歪晃晃的出了京城。
封疆大吏的车與进京有骠骑开道,风光无二,离开时却似落荒而逃, 窗幔帘幔皆捂得严严实实, 一丝风不透。
车入郊野, 速度方才慢了下来。
咣的一下,马车内传来脆响, 车夫大气不敢喘,噤若寒蝉的瞄了眼身后。
车厢坠着厚厚的帘幔都盖不住车内不断渗出的血腥气, 车内,一片死气沉沉。
顾仲之重重的喘着粗气,指着蜷在车角,血糊邋遢的人呵斥道:“你个疯丫头,这一世莫不是来讨债的?我怎么就信了你的鬼话,带你进宫,还请圣上赐婚,这下可好, 不仅惹得圣上起疑, 还得罪了齐王世子,如今两头不讨好, 你当我有几个脑袋啊?”
案几上的茶盏被重重的砸到车壁上,泡了一夜的茶叶跟着冷水稀稀拉拉的挂着,与这光鲜的马车格格不入。
跪在车门边的婢女低头捧着各式止血的药, 神色如丧考妣。
顾仲之瞧见这些晦气的东西就火冒三丈,一挥袖,大大的药罐叮铃咣当的滚到角落。
“回去立马叫你娘给你准备, 嫁去庄园,莫留在府上丢人现眼。”
顾仲之完便甩袖出了马车。
顾氏在江北的庄园是管家的庶子在看管,嫁去庄园,那岂不是嫁给管家的庶子?
堂堂封疆大吏的女儿下嫁仆人,还是个庶子……
婢女担忧的偷瞄了一眼。
似乎也只能这样了,一向以美貌为傲的顾家大姐顾珍珍,毁容了。
左边耳朵被整个割掉了不,筋肉凝成血疙瘩挂在脸侧,丑陋不堪,还能嫁出去,那都是仗着顾家的脸面。
顾仲之厌嫌车里的血污气,出了车厢就发下人去再置办一辆马车,免得沾了晦气。
马车裹得严实,车厢里腥气不散,婢女闻得久了,也忍不住作呕,她刚想起身出去散口气,一直窝在角落里的顾珍珍突然喊住了她。
天黑前,封疆大吏的马车低调的抵达了驿站,车马修整了两日之后,其中一华贵马车继续前行,另一辆不起眼的平顶马车却是调转了方向。
黑色的车帘子坠得紧,神秘得窥不见一点景物,只知那马车,似是再次往京都驶去。
*
五月入夏,天气渐渐转热。
卞景武近来不常去猎场,顾时茵晚上习字读书时,他就坐在她身旁,一边陪着她,一边雕木头。
木质是顶好的紫檀,分做多扇,一扇立起足有一人多高。
顾时茵发现卞景武即便握着刻木刀,也分毫没有木匠的邋遢相。他指骨修长,用力时青筋并不凸绽,五指利落分明,像一根根玲珑好看的玉。
刻木刀在他手里紫豪笔似的游走,吹去浮木屑,笔下凹凸起伏渐有轮廓。
顾时茵知道他养父是木匠,他手也灵巧,她偶尔闹他的时候,他会把着她手带她雕上一会。
顾时茵看不出来雕琢的到底是什么图案,但见这嶙峋走势,便知执刀者胸有丘壑。
瑞乾十七年的日子在紫檀木香中悠悠的更迭。
檀木雕琢了有两个多月,成形时,顾时茵惊呆了,三扇木板拼在一起,赫然是一副万里山河图的座屏雏形,檀木紫中泛赤,气吞山河的威严之势扑面而来。
座屏工艺复杂,雕琢好只是雏形,后续还要磨雕嵌,上色浸染。
顾时茵见卞景武一人忙的辛苦,总想帮把手,可自从雕琢完之后,卞景武再不像先前那般一边陪她习书,一边摆弄木具了。
顾时茵也不知道座屏是什么时候完工的,又是什么时候送走的,最后去了哪就更不知道了。
瑞乾十八年春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时节,瑞乾帝破天荒的点了卞景武随行春猎,春猎虽不比秋狝,只是去远郊的猎场,但那是卞景武自九岁入宫,时隔九年,头一回出宫。
顾时茵兴奋得好几晚睡不着觉,不知道要给他收拾些什么行李才好。
与他同辈分的皇孙世子光马车都备了好几辆,可卞景武除了添两件替换的衣袍,实在收拾不出来什么。
顾时茵发愁,可没等她愁出个结果,皇后先贴心的给齐王世子赐了一个宫女,听话里头的意思,那宫女不光是这次春猎随侍,往后也在齐王世子房中服侍。
顾时茵知道皇后这算是赐晓事宫女了,一般皇子十三四岁就有晓事宫女,卞景武也早过了那个年纪了,就连同龄的卞绍京去年也在皇后的提携下出宫建府,立了两个侧妃了。
齐王世子早到了该娶世子妃的年纪,不管皇后是有意在房中安人,还是做足门面功夫给齐王夫妇和朝臣看,赐个晓事宫女都是理所应当的。
道理顾时茵都懂,她也没有表现得多么不能接受,她只是接连两日都没去枕水苑。
识大体的话奉劝到自己头上,总有点不是滋味。
天将将黑,顾时茵就在阿姐不解的眼神中破天荒的熄灯睡觉了。
真是两辈子都没睡过这么早!
枕头在床榻上换了十几个位置,顾时茵算算时辰,估摸距离卞景武来还得有一会。
宫里人多眼杂,不同于她宫女的身份,宫廷内苑到处跑也不惹眼,卞景武身份特殊,不等到天黑透了都不方便过来。
昨个她没去枕水苑,他天一黑就找来她住处了。可她叫阿姐把人发走了,没见他,也不知道他今晚什么时候会来。
明日他就要出宫去猎场了,这一去少则十日,多则半个月。
皇后赐晓事宫女也不是他的错,这顾时茵知道,可心里就是不痛快,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更不愿装模作样的漂亮话。
一想到不知道哪个宫女要一路跟着卞景武,同乘同宿,她就气得胸闷。
“茵茵,有人来找你,是……”
内屋连灯都没点,阿姐刚摸黑进来,话还没完,顾时茵枕边的布老虎就被砸到门帘上了。
“不见不见,叫他走。”
阿姐也不知道她闹的哪门子脾气,拿火折子把案上的灯点亮,见她平日抱着睡觉,脑门绣着个‘武’字的布老虎被扔到了地上,脸还憋气一样红得厉害,不免担忧道:“茵茵,你莫不是病了,正好闵太医来了,让他给你瞧瞧?”
人在气头上真是脑子都不好使,顾时茵第一反应居然是更气了,她都火冒三丈了,正主居然还没来?
冷静了片刻,顾时茵终于找回了脑子,咕噜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
院子里的桑树还未开花,在枝头摇曳着新绿。
明月清辉,树下站着的男子玉冠束发,风过处,淡白浅绿,衬得他满身风雅。
顾时茵帘而出时,他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正捏着一片斜逸到面前的桑叶轻嗅。
“桑叶气淡,味苦涩,外能疏风清热,内可清肺润燥,适风热者,忌体寒者。”
顾时茵边边走,走到他跟前,学向夫子作揖道:“学生请闵太医赐教。”
闵以臣今日穿的是墨蓝色的朝服,他虽是书生,身上却没有半点迂腐之气,举止端方雅正,一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顾时茵从他视线转过来的那一刻,就感受到春风了。
闵以臣看着从娇俏可爱的丫头到如今出落得窈窕妍丽的姑娘,不由得心生欢喜。
“我字衍之,这里无旁人,顾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唤我衍之。”
闵以臣的字顾时茵在前世就知道,可听他这么一,她才想起来,不知不觉重生已八年,初识的闵太医今年也已及冠,是正正经经的太医院才俊了。
“衍之兄!”
顾时茵做男子拜揖,闵以臣愣了一下,没来由的想起她耳底受伤时,他曾有带她出宫的一闪而过的念头。
当时年少,只觉幼稚可笑,如今数年过去,他已然弱冠,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可藏在心里的那个念头却随年岁见长,生根发芽了一般。
“顾姑娘。”闵以臣上前半步,捏着医书的手也不由得收紧。
这医书是他一笔一划批注好,拿来予她研读的。
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书中没有教人,遇见心悦的姑娘该如何示爱,若是直接把医书给她,怕是连多一句话的机会也没了。
闵以臣放低了声音,目含期待的问:“我,我可以唤你茵茵么?”
“我听你阿姐这么唤你……”生怕唐突,他又添补了一句,岂料未完,那边已清脆的应好。
姑娘一点儿也不生分,却是意外之喜了。
闵家这一辈男丁单薄,闵以臣又是独一份的嫡长子,前两年母亲就已经忙着往他房里塞通房丫头了,他以正妻未娶,嫡子未出为由一一拒了,这两年,上门亲的络绎不绝,母亲催得更急了。
姑娘性子开朗,将来他也不必担忧她与母亲难相与,唯一要担心的便的她的身世了。
闵以臣出生世族,母亲也是贵女,他不介意她宫婢出生,可家里那一关不好过。好在她聪明好学,这些年医书也学了不少,到时候他可以求老师出面,引荐她做医女。如此一来,她也可堂堂正正的进门。
想到这,闵以臣又往前半步,两人靠得更近了些,却也不至于失礼。
他抬起左手,试探的,慢慢抚了一下她发顶。
顾时茵今日发髻已散下,出来的匆忙,她也未重新束发。女孩秀发柔软如绸缎,触之折心。
“茵茵,你就要及笈了吧?待你及笈……”闵以臣顿了一下,到底是没直接出口来,只含笑问:“你想要什么及笈礼,我送你可好?”
顾时茵看得出来闵以臣今日心情甚好,甚至有些……激动,就连带来的医书都忘记给她,就那么握在手中又带走了。
顾时茵对自己及笈一点都不期待,前世,她刚及笈阿姐就被人害死了,然后顾珍珍就出现了,及笈以后都是糟心的事,她这一世在心理上预先有了戒备,委实期待不起来,更想不出什么及笈礼。
顾时茵把人送出院子,没精采的发了会呆,她出来的时候穿得单薄,夜风凉,吹得她冷,她转身准备回去,刚抬脚,步子蓦地定住。
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视线里,卞景武这两年穿的衣袍颜色越发的深,仿佛要足够浓烈的色彩才衬得上他越发英挺深邃的五官。
他站在宫灯照不到的晦暗处,并不像以往那样嘴角噙笑的朝她走来,他只定定的站着,目光透过夜晚昏暗的光亮无言的锁着她。
如果前几年你还能从他眼中看见戾气,那这两年,他坦露在外的棱角通通不见了,如同沉入了水底。
可今晚,顾时茵又看见了他满身不掩的戾气。
像一头被逼到暗处的伤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