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谁家的小媳妇
大队折返之前, 顾时茵就听到了一些七零八碎的传闻,消息最初是从皇后的未央宫传出来的。
宫闱人多口杂,一旦有了点风声根本捂不住,等瑞乾帝回宫那日, 阖宫上下几乎人尽皆知了。
一刚归属的藩国王子也在这次狩猎之中, 头一日扎营, 半夜就有人行刺,王子重伤失血过多, 当场就不行了。
这可不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啊!
瑞乾帝急得差点没昏厥,当即下令连夜追查, 结果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禁军盘查内部车马人员,发现有人离营,于是立刻在周围展开搜捕,最后围剿到的居然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
宫女原本是要赐给齐王世子的,不过是因为齐王世子一上路就与禁军总督的侄子荣王世子卞骁同车,宫女只待到了猎场之后再派去齐王世子身边伺候,所以暂且还跟在皇后身边, 谁成想半路上出了这事。
宫女是咬死不承认的, 可她又解释不清为何半夜劲装持刀离营。
据最后是瑞乾帝亲自挥刀把宫女的脑袋给砍了,皇后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顾时茵听得胆战心惊, 如果她没猜错,瑞乾帝老了,大事瞻前顾后, 事苟且偷安,皇后自是了解瑞乾帝,所以等不及要给卞绍京铺路了。
要赐给卞景武的那个宫女怕是皇后母族养的死士, 周朝世家养死士并不鲜见。王子还是要杀的,不过皇后的计划应该是等宫女到了卞景武身边,成为齐王世子的人以后再动手。
届时,瑞乾帝再想两全也万万不可能了。
若要追究,就得办了齐王世子等着齐王反,若不追究,齐王未必会感激,但藩国必定会扛刀子杀过来报仇。
周朝兵马三分,除却兵强马壮的齐王,剩下便是太后母族与皇后母族。
武氏一族这些年也因为太后的退居而略显式微,如今有底气与齐王叫板的,也只剩皇后母族了。
一旦事成,齐王与藩国叫嚣起来,瑞乾帝能倚仗的就只有皇后,皇后无嫡子,却养了卞绍京,到时候瑞乾帝就是不想传位,恐怕也由不得他了。
顾时茵有强烈的预感,若是瑞乾帝这一回脑子不清楚,把皇后给废了,皇后一族必定会鱼死网破的扶卞绍京上位,因为他们没有选择了。
太后母族的兵马多分散在边境,一旦逼宫,连齐王都赶不及,到头来登基的还是卞绍京。
殊途同归!
一想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四个字,顾时茵的衣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出了那么大的事,不知道武会不会受牵连。
听闻仪仗队已经到了午阙门,她急忙跑过来想远远瞧一眼,结果除了帝后其余人走的都是北门,她没见着卞景武,只好悻悻的往枕水苑方向走,盼着回去能等到人。
“茵茵。”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顾时茵一扭头就看见一身玄黑长袍的男子,正勾唇看着她。
夕阳未落,风带起衣摆,他负手而立,竟是一身的凌厉潇洒。
顾时茵不禁眼眶发热,九年了,当初在山野天大地大的少年被困在这宫中九年了,可在他身上看不出来一点被禁锢颓废的模样。
他夜夜读书习字,偷偷练剑骑射,是文韬武略也不为过。
他凭什么被困在这宫中,做博弈者棋盘上的棋子,或成弃子,或被吞杀。
凭什么?
顾时茵也顾不上这处会不会被人瞧见,提着裙角就朝人奔了过去,卞景武张开手臂一把将人接住,抱起来转了个方向。
“跑得这样快?”
顾时茵也没什么羞不羞了,她知道这一趟他有多不容易,还没出宫就被皇后算计上了,不知道他是怎么避开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她搂住他脖颈,只把人抱得紧。
“这谁家的媳妇,没人要我可抱走了。”
顾时茵听他揶揄,刚想瞪他就被封住唇,掠夺了起来。
三天实在算不得久,可九年来,两人没分开过这么久。
卞景武话不多,这是他心爱的姑娘,他有什么心绪都付诸行动了。
等他把姑娘牵走时,不忘回头看一眼僵立在不远处的闵以臣,眼神是绝对的警告与不容侵犯。
闵以臣作为太医也在这次随行的春猎中,与卞景武一样,从北门回宫,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这,方才那一声“茵茵”明明是他先喊的,可此刻,他却彻底哑了声。
顾时茵在外头抱着卞景武时就觉出些不对劲了,回到枕水苑一看,果然,他肩胛被箭刺穿,草草包扎的,她刚才一扑,伤口又裂开了。
顾时茵一看见他流血眼泪就啪啪的掉,她前世真不是个爱哭的人,这一世大概是叫这人惯坏了,她一哭他就哄,哄得她哭得更凶。
顾时茵这几年医书没白读,包扎上药什么都不在话下,她这时候才发现,卞景武竟然在去春猎时就已经备好了伤药。
“武,你早知道皇后赐的那个宫女有问题?”
“也不是早就知道了,恰巧在路上给我看见了。”
卞景武得随意,但顾时茵可以想象得到其中的凶险。他‘看见’,她立马就想到她这些年学看唇语,他也陪着学,两人慢慢的就都会看了,想到这,她忍不住问“藩国王子……是你杀的?”
卞景武闻言抬眸,缓缓看向了她。
没有人会把凶手联想到齐王世子身上,他与藩国王子分明是头一回见面,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卞景武沉默了须臾,还是点了点头,他过,不会骗她。
人的确是他亲手杀的,皇后也准备动手,但不是那个时间,他把它提前了,然后借机嫁祸给同样夜行为皇后出去传口信的宫女。
“茵茵。”卞景武坐在床榻边,伸手把她揽到跟前,拇指轻轻划过眼角,抚上她蜷起的眉黛。
姑娘生就一双狐狸眼,灵动媚人,他第一次看见她,穿着宫女的红裙子,像林间的一只精灵,令人见之忘俗。她一着急,好看的眉黛就会蜷起,连梨涡都绷紧了。
卞景武低声道:“我不杀他,就没法活着回来,茵茵,你会怪我么?”
顾时茵摇头,她不是娇生贵养的世家姐,满口仁义慈悲,不识人心险恶。他不杀,到时候死的就是他,求生而已,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他,顾时茵再清楚不过,他这些年活得有多难,她不是怪他,她只是后怕。
“武,皇后会不会……”
会不会反。
“别怕。”卞景武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在她耳边悄声道:“太后要回宫了。”
*
太后武氏乃将门之后,父兄侄孙四代皆从武戍戎,如今大周的边境一半是齐王的天下,那另一半,皆由武氏将领驻守。
可一谈到兵力,武氏却远不是齐王的对手,太后为避嫌,母族戍守的皆是荒漠贫瘠地,草秃黄沙飞,哪及齐王封地水草丰美,兵强马壮。
但这并不影响太后在周朝的威望,当初瑞乾帝即位之初,内忧外患,大厦将倾,文臣主张割地求和,武将请求纳贡求和,朝堂内外一片惶乱。
御戎之要,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守而备之。
武太后向来血性不输男子,最后,她力排众议,决定以战养战。
一味求和并不能使周朝得到休养生息,相反,它会养大敌国的胃口。
国可以亡,但不可以降。
今日退缩之人,来日皆是亡国之奴。
武太后以此昭告天下,兵马不够,就地征集,粮草不足,以战补给。
当时周朝的百姓一度和时为民,战时为兵。
周朝便是靠着这股血性苟延残喘过来了,接下来十数年,四夷归顺,兵戎未起,勉强也算是太平。
如今瑞乾帝登基近二十年,内忧外患再次不彰而显,而武太后终于在这时,回宫了。
顾时茵前世早早就跟在太后身边,这一世不知为何,太后迟迟没有回宫,她都快要放弃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终于回来了。
虽然迟了好几年,但顾时茵不敢有半分懈怠,如果重生之初,她日盼夜盼太后归来,是因为前世太后是她的靠山,她要借助太后的权势报仇,而如今,初衷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她依旧要成为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却是为了帮助卞景武。
他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可她知道,当初的少年已经长大,这堵宫墙困不住他,他早晚要踏破这宫阙,她只盼望能帮他再早一些,再快一些。
太后的凤驾是与夏日炎炎的热浪一并降临的。
烈阳高照,便是日头再毒,瑞乾帝与皇后也得规规矩矩的穿上厚重的华服,立在白得耀眼的腾龙浮雕上迎驾。
春猎上发生的事在帝后回宫之后再没人敢提,皇后宫中折了几个人出去顶罪,瑞乾帝割了一座城池作为给藩国的补偿,又免了十年进贡,这才勉强给唬弄过去。
瑞乾帝脑子难得清醒一回,没揪着皇后彻查,帝后并肩而立,看上去也无不睦。
凤銮入午阙门,武太后阔别了八年的宫殿,放眼望去,禁军宫侍夹道伏跪,山呼:“太后千岁!”
风吹起描金的纱幔,十二龙九凤的孔雀金蓝冠荣华无匹,比之皇后的九龙四凤的头冠更庄重雍容。
更至高无上。
前世,顾时茵曾无数次亲手为太后戴上那顶凤冠,这一世,在此刻,再次看见太后戴上它,端昂着下巴,从容不迫的俯视九重宫阙,她依旧为太后的神采所折服,好似与前世一样,甘愿匍匐在太后脚下,听其教诲。
顾时茵是织衣局的宫女,她原本是不用来迎驾的,可她求了杨柳儿,把她安排在东莱宫门前。
东莱宫是太后的寝宫,前世,顾时茵就是在这里守到太后薨逝的,她从未想过,还能在这里再见到太后。
宫侍俯首跪了一地,只有顾时茵悄悄的抬头,看向端步走在最前方的人。
太后的霜发似乎比前世更多了,目光矍铄之余,也多了些沉重的沧桑。
她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了,却还要因为瑞乾帝的无能,为这动荡的朝政忧心。
顾时茵蓦然有点心疼,她将头抬得更高了些,想越过伏地的人群,把太后看得更清楚些。
武太后若有所觉的扬眸,在入殿之前,朝角落转了一眼。
虽然只是轻睐淡瞥,甚至未多停留,但顾时茵心脏狂跳不止,前世种种如过眼烟云,此刻,她眼中的狂喜怕是刻意,也掩饰不住。
太后终于看见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在东莱宫门前跪了两辈子。直到太后的背影被宫人叠迹的衣摆遮掩的再也望不见了,顾时茵才重重的喘出一口气。
前世,伴在身边几十年的老嬷嬷病故,太后伤怀了许久,于是特意点名要个机灵点的,年岁的宫女。
顾时茵当时是内务府年纪最的宫女,就这么走大运的被安排去了太后身边。
太后待她如祖母一般,教导她,亦栽培她。
顾时茵一直以为太后待她亲厚,只是因为与她有缘。直到太后临终弥留之际,抚着她脸,一见到她,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又活过来了。
瑞乾帝非太后所出,太后这一生就只有一个女儿,却是刚及笈就和亲远嫁,没过两年便客死他乡了。
顾时茵是从那时才知道,自己与大长公主长得几分相似。
她今日特意求杨柳儿把她安排在此处,就是为了让太后见她一面。
当年,大长公主和亲是太后亲自远送,后来,骨骸亦是太后亲自接回。
大周朝铁血太后心头唯一的柔软,便是她女儿了。
顾时茵有把握,只要太后见到她,她就能如前世一样,再次成为太后身边一不二的大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