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一世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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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膳用罢, 帝后谁也没捞着好处,悻悻离去。

    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卞绍京,没等他什么恭维的话,太后就摆手示意跪安。

    尊幼有序, 最后轮到卞景武时, 顾时茵已经领着宫人退下了。

    偏殿的暖阁燃着檀香, 太后礼佛多年,是既未觉得檀香有多好闻, 也没觉得焚香能净化心灵,龙涎太冲, 相比之下,檀香就显得清静许多。

    太后这把岁数,什么都经历过,也什么都看透了,能在这人间宫阙有一席之地的,没有人手上是干净的,更不必她了,死在她手上的人只怕比天上的星星都多。

    还真指望礼几年佛, 听几年木鱼就洗尽血孽了?

    离宫也不过是图个清静罢了, 可这会子,太后闻着檀香, 心里头一点都不清静。

    暖阁里无旁人,几上摆着棋盘,太后执白, 卞景武执黑。

    执黑者先行一步,一步先行,步步占尽先机。

    围棋讲究清和, 可太后惯是个杀伐果断的,她与先帝对弈时,先帝既要德,又要雅,步步踌躇,她则喜欢挥斥方遒,大杀四方,两人彼此看不惯对方的路数,是以,太后已经许多年不碰围棋了。

    不痛快的事拿出来做什么,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已经不需要勉强自己做任何违心的事了。

    可今时今日,对着个辈,她却有种棋逢对手的畅快。

    两人不像在下围棋,更像在方寸之间起一场厮杀,势均力敌,胜负难分。

    太后捏着玉白棋子,想起刚回宫那夜的情形。

    她突然起驾回宫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书信,修书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两朝帝师祁太傅。

    太后还在做姑娘时也曾入过太学,得太傅指点指过一二,祁太傅既是知己也是恩师。

    当年她决意以战养战,朝中无人敢应,只有祁太傅站出来,三年间亲自奔走于周朝田间地埂,草堂庙堂,以己之身,呼吁百姓以身御国。

    当得起一声国士无双。

    太傅是她生平最敬重的人,他既修书请她回宫,她自然要回的。

    可她刚算启程就听春猎出了事,多年的敏锐立马叫她嗅出些不对劲。

    时间不对!

    按照来信的时间,春猎的事应当是预先谋划好的。时间都掐准了,那边刚出事,她正好就启程回宫了。

    那书信极有可能不是祁太傅的亲笔,而是临摹的。宫里头都知道她在何处礼佛,临摹一封信寄给她也不是不可能。

    旁人的信她未必会看,但祁太傅不是旁人,太傅于她亦师亦友,他的书信她不会不看,能料到这一层,倒是有几分本事了。

    字迹能临摹的形似,神也似,更叫她有点刮目相看。

    光凭这份胆量,就算信不是太傅亲笔,她也要赏对方个眼神,回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搅弄风云。

    没想到回宫的当夜,这子就不请自来了。

    还一来就跪地陈情。

    在太后这种上位者看来,藩国王子被杀没什么好痛惜的,死了就死了,毕竟,‘活着’是一种能耐,谁有能耐谁才配活下去。

    不过,身为大周朝的太后,她是不可能这么的。当时,她也是这么捏着一个杯盏就冲他砸了过去。

    “谁借你的狗胆,欺君罔上,杀藩王子,捏造太傅书信,蒙骗哀家。”

    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天下再寻不到第二个人这样大胆的人了。

    她当时气的不轻,杀他就在一念之间。可这子稳得很,额头被砸出血来也没吭一声,反倒将了她一军。

    “太皇祖母,欺君罔上的不是我,我从未过我是齐王世子,您藩王子是我所杀,可有证据?至于捏造书信……”

    彼时,卞景武到此处,停了一停,抬眼往前方看去。

    武氏垂帘佐政多年,皇帝都不敢这样直视她,她居然从一个辈眼中看到一股子势在必得的从容。

    她刚要发难,外头居然通传祁太傅前来求见。

    太傅与皇帝议事,若是晚了,宿在宫里也是常有的事。

    “此子心智资质皆为天人,我朝沉珂顽疾已久,他是大周之幸,还是不幸,全在太后一念之间。”

    武太后想起那夜祁太傅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周朝自先帝以来就已式微,身为两朝帝师,能讲出这番话,她不可能不为之所动。

    武太后一个不留神,黑子落下,竟剿杀了半盘白子。却是这等局面,数完残局上的黑白子,竟是个平局。

    呵!哄老太婆呢!

    围棋落一子,谋全局,这子能谋划得不赢也不输,心智确实过人。

    “滚滚滚,哀家乏了!”

    武太后心知这盘棋输得彻底,手中未落的白子直接丢进棋窠,闭上眼睛撵人走。

    卞景武不慌不忙的把礼数全了,扣首道:“太皇祖母好生歇息,武告退了。”

    卞景武起身准备往外走,身后忽然再次响起太后不急不慢的调子。

    “卞景武,你要哀家送你出宫,却又要哀家把你的姑娘接到身边。”

    闭目养神,似闲话家常。

    大周朝铁血太后便是这般慵懒的神色,的话依旧叫人不寒而栗,“你这是给哀家送把捅死你的刀呢,还是给哀家留个保命的鞘?”

    檀香寂寂的燃,空旷的暖阁里,太后的尾音倏然冷厉了起来。

    答什么似乎都不对,凭一己之力稳住周朝将倾的大厦,武太后眼里岂是容得了沙子的?

    卞景武慢慢转回身,不卑不亢的如实答道:“我不知太皇祖母会否捅死我,只知您若想让我为您去拼命,就得保我的人无恙,如此,我也不会伤您分毫。”

    卞景武完,将目光递向前方,迎上上位者锐利的审视。

    武太后已经记不清在多少年前就没人敢与她这样话了,偏她还想起刚回宫那夜,这子:“不是我恳求您,而是您需要我。”

    好猖狂的口气啊!

    可冷静下来琢磨如今的形势,他确实有猖狂的底气。

    周朝如今表面看上去繁华富贵,可里子已经烂透了。先太子立得早,储君当腻歪了,根基还没扎牢就想把老子踹下去自个当皇帝,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咱们这个皇帝又是个杯弓蛇影的,有了前车之鉴,再不敢立储君。

    可他防住了儿孙们却没防住外戚,她才离开皇城几年啊,皇后的母族拉拢世家,在京城盘根错节,如今竟隐隐成势了。

    一旦乱起来,皇后未必是最后赢家,但肯定是第一个反的人。

    外有藩国寻衅,内有齐王窥伺,边军万万动不得,一动,便成了被齐王与皇后夹击之势,前有狼后有虎,外夷再趁机而入,那便真是天下大乱了。

    直到此刻,武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颇受掣肘,如今想破局,只能从齐王下手,一时间竟还真寻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

    哼!这子,好谋划!

    太后掀掀眼皮,不过一盘棋的时间,日头已爬高,阳光自雕花窗棱漏进来,错落有致的落在年轻男子的脸旁。

    那鼻梁眉骨的侧影,像王羲之的字,笔笔中锋,够凌够厉。

    都相如心生,反观他落子,虽然收敛出一个平局,却是步步杀机,又凶又狠。

    男儿该凶的时候就是要凶,该狠的时候就是要狠。

    像先帝那种儒生治国太迂腐,当朝这位也是个半吊子。

    太后再看向卞景武,竟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子身上的玄色衮金袍,针脚很是不赖,没个十几年功夫的绣娘做不出来,内务府哪个针线功夫了得的绣娘,会去给一个住在冷宫边上的质子做衣裳?

    倒像是那个喜欢缝些东西的宫女做的,肘下垫着的软枕也是她缝的,还……怪舒服的。

    想到顾时茵,这子方才什么来着,想要他卖命,就得保他的人无恙?

    太后扬扬眉,挑衅的问:“你的人若是有恙呢?”

    卞景武依旧恭顺,道:“太皇祖母不会想知道的。”

    武太后起初没反应过来,待琢磨出来点意思,才意识到这子居然敢威胁她?

    太后嗔目骂了声:“畜生!”

    卞景武挨了骂,仍旧维持一个辈该有恭敬,低头听骂。

    须臾,太后的嗓音沉重起来,“你要哀家助你出宫,可知这一去是……”

    武氏停了一停,没有下去,卞景武却稀松平常的接着道:“弑父!”

    “若一世骂名……”

    “便一世骂名!”

    太过利索的回答叫武太后有惊,也有喜,她转瞬换了副腔调,试探道:“齐王可不是那么容易杀的……”

    “齐王命不久矣,无需废力杀。”

    两年前,顾珍珍为向卞景武示好,应他要求,在卞景春的生辰那日往枕水苑送了一批上好的紫檀木,却不知道用途。

    三个月后,李贵往枕水苑送了好些浸染的药水与稀奇古怪的香料,同样不知道用途。

    约半年后,某日太学刚下课,皇子皇孙都跑完了,祁太傅收起书卷,却见卞景武朝迟迟没有离开。

    “老师,学生有一惑不解。”

    “但无妨。”

    “太傅当是太子师傅,为何纡尊降贵在太学教书?”

    “周朝现下未立太子,老夫闲着也是闲着。”

    “那敢问太傅,教授太子与寻常太学授业有何不同?”

    “太子是储君,自然教他为君之道。”

    “太傅认为是要先为储君才可学习为君之道,还是学会了为君之道,才堪为储君?”

    “此无定律,没有哪朝的开国帝王当过储君,又或者学过为君之道。”

    “既如此,学生斗胆想请太傅教授,学生以太傅夙愿为报。”

    “你知老夫夙愿?”

    “学生方才听老师,大乱之后必有承兴之世,是以春秋之后有秦王扫六合,非大乱致兴,是大治致兴也。老师授我‘大治’之业,我报老师‘大兴’之世。”

    “你倒是看,现下是何世?”

    “将乱!”

    “那要如何大治?”

    “学生愚钝,但效观秦王,欲大治,先集权,欲集权,先伐逆。”

    卞景武着撩袍跪下,重重道:“太傅,齐王当诛。”

    三日后,祁太傅御赐的马车从宫中带走了数块雕刻精致的紫檀木。

    当夜,一辆马车出京,载着一个万里山河图的木座屏送往齐王封地。

    东西是祁太傅托亲信假人之手,趁齐王过寿,作为寿礼献给齐王的,据齐王很是喜欢。

    鲜有人知道,那万里山河图的紫檀木在雕琢好之后,空置的半年里,浸染过什么香料毒药,才会日日散发毒气,弥久不衰。

    如今,座屏已置放在齐王的坐榻后近一年。

    齐王日日闻着檀木香,做梦也想不到,他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的木匠养大的儿子,竟给他送了一份这样别致的奠礼。

    杀父杀母,十年宫墙囚禁,万里山河图,木刻刀·刀刀入骨。

    “齐王大限应当就在这几个月了,太皇祖母只需静候佳音。”

    卞景武完便离开了。

    暖阁里,平局的棋盘上,又有一只枯瘦的手执起了黑子。

    “瞧瞧,咬死你的狼,都是自个养出来的。”

    太后盯着卞景武被阳光拉得渐远渐长,直到模糊的身影,长叹一声,转向对面道:“太傅,齐王挑了个好儿子送进宫啊!”

    祁太傅正饶有兴趣的观摩两方厮杀后的残局,但笑不语。

    半晌,太后喟叹道:“哀家这真不是在与虎谋皮?”

    “太后当他是猛虎,才会疑心是在与虎谋皮。”祁太傅往棋盘上落了一颗黑子,觉得不妙,又撤了回来。

    “那太傅呢?太傅当这子是什么?”

    “不瞒太后,老臣有个不怕被诛九族的心愿。”

    棋盘上再次敲落一颗黑子,平局被破,执黑者赢,祁太傅这才笑着抬眼,伸手比了个三:“老臣想做三朝帝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