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殿下是否看着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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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东莱宫, 日头已高,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烈的时候。

    五脊四坡的金銮殿,沥粉漆金,像一头庞大又凶悍的猛兽, 盘踞在宫珠贝阙之间。

    远远望去, 掌管这头猛兽的皇帝竟是那样的不起眼。

    瑞乾帝老了, 连銮驾都透着股沉沉的腐朽与孱弱。

    卞景武负手远眺,眸色深深。

    “殿下, 是否瞧着眼熟啊?”

    一道沙哑的嗓音伴着清脆的金佩声捎来。

    若近来京城人人称奇的,便要数那禹王卞绍京新纳的侧妃了。

    婚宴那日, 不似寻常嫁娘红盖头覆面,女子举着金镶玉的却扇,半遮颜面,露出一双美目与一对覆耳的金翅。

    金翅耳罩形似蝴蝶停落在耳尖,叫见惯了精美头面的贵女们,也忍不住稀奇的翘首。

    话间,顾珍珍提起裙角迈上玉石阶,满面浓艳的厉色在走进男子高大的阴影之后, 收敛了几分。

    顾珍珍没敢靠太近, 隔了几步距离,站定之后, 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她无可挑剔的耳罩。

    这金翅耳罩是那日她拿自己的嫁妆向顾仲之讨换来的。

    她顾珍珍前世可是做过皇后的人,这一世怎么可能甘愿嫁个匹夫?

    只要遮住残缺的耳朵, 她依旧是美貌的。

    女子的美貌无往不利,顾珍珍最知道如何利用美貌拿捏男子,尤其是上辈子就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

    这不, 京城美人如云,想押皇后这一注攀上卞绍京这个大枝的人数不数胜数,可她顾珍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嫁入禹王府做侧妃了。

    侧妃搁寻常人家那就是个妾,顾珍珍怎么会满足做个妾?

    不过这一回,她学聪明了,她不着急,反正,重活一世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顾珍珍暗笑了声,道:“想必世子殿下已经看过我飞鸽传的书信,我已向殿下直言,我非寻常世人,经历过轮回,知前世,晓今生,我与殿下预言的几桩事,可不都一一应验了?”

    “不出两月,齐王的大限就要到了,到时候,殿下就能脱离樊笼了,难道殿下还不信我么?……”

    卞景武的眸光在阳光下深深的敛起,他不是看着金銮殿眼熟,而是觉得这皇宫中的每一块玉石砖都曾被他踏在脚下,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事呢,他并无印象。

    耳边聒噪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你刚才什么?”卞景武突然发问。

    顾珍珍独自搭了一台戏,自自唱了半晌,总算有回应了,她慢悠悠的勾唇:“我世子殿下啊……”

    “我问你刚才那句的是什么?”

    卞景武遽然断,一字一顿的回头。

    顾珍珍对上那双寒潭一样幽深的眼眸,不由自主的发抖。

    以她现在禹王侧妃的身份,他当敬她一声才对,可前世的帝王,即便没了记忆,一个眼神也足以叫人胆战心惊。

    顾珍珍怕他,是真的怕他,原本还想再铺垫些,也不敢再啰嗦了。

    “我,殿下您将会披着铠甲,驾着战马归来。”

    ‘武,你会活得好好的,将来,你还会骑着高头战马,穿着玄衣铠甲回来,然后……’

    卞景武没来由的想起顾时茵曾过的话,然后发生了什么,当年的宫女没继续下去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像一个奇怪的梦,萦绕在心头,多年不散。

    卞景武皱眉,问:“然后呢?”

    顾珍珍在冷汗涔涔中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带着探究与考量。

    据顾珍珍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没有重生的人也会无意识的恢复少许前世的记忆,但那些记忆是支离破碎的,不完整的,可以由着她拼凑成想要的模样。

    就好比卞绍京,她把前世顾时茵的遭遇与自己的换了个,卞绍京居然深信不疑。

    这委实让她大喜,如果,卞景武也是这样……

    顾珍珍捏着帕子掩了掩弯起的唇角,不着痕迹的:“我怕了不该的,惹殿下不痛快,若世子殿下真想知道,下月,殿下出宫时,我摆上酒水,恭候殿下。”

    *

    顾时茵独自出了东莱宫,偷偷瞧了眼纸条,就往到枕水苑去了。

    以前她都是趁晚上无人时去,可自从到了太后身边,不比从前,东莱宫的殿门夜里有宫人把守,再不是她想什么时候出入都可以的院子了。

    顾时茵只能趁白日出去办事的时候顺道绕过去,出内务府,七拐八绕,终于到了枕水苑。

    重生快十年了,一切都在归位,她已如前世回到太后身边,困在这里到少年也终于要离开了,而这里的每一物都陪伴着两人度过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时光。

    枕水苑除了前头的院门被修缮过,前院还是满地破落的碎瓦片。

    没有人知道,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两个孩子惊慌失措的在这地底下埋藏过什么。

    相较外院,内院虽破,却很干净,顾时茵再也没在这见过老鼠了,院子里习字用的沙土还垒的整整齐齐,边上搁着两支削的光溜溜的木笔。

    其中一个大一些,挨着它的那个一些。用不起笔墨纸砚的时候,两人在这方寸的沙土上写过无数个字。

    刚来的时候,顾时茵总觉得堂屋的那个桌子好高,她要跪在木凳上才能趴上桌子,看她的武写字。

    现在再瞧,那桌案是真的不高,是六岁的她委实太矮了。

    窗台上的鸽子们咕咕咕的叫,原本两人只捡到一只,后来是两只,现在已经不知道孵了多少窝了,各个都被喂得白白胖胖的。

    这儿原本养的两只白兔就没那么好待遇了。

    兔子是闵以臣春猎带回来送给她的,是路上捡的,母兔被捕杀了,窝里还剩两只乳兔,的,只有巴掌那么大,她就带到枕水苑来养。

    岂料有人气的很,听是闵以臣送的,居然连草都不给喂,搞得兔子每回见到她都像快饿死了一样。

    兔子饿肚子,有人脸色又不好看,两个大概相克,顾时茵没办法,总不能把闵以臣送的兔子再还回去,只好带回去给阿姐养,等养大了,就带到林子里放生了。

    兔子送走了,有人绷了好一段时间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一点。

    男子汉大丈夫,竟这样‘气’!

    顾时茵失笑,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刚回头,就被‘气’的男子汉大丈夫抱起来转了个圈。

    “世子殿下怎的如此孟浪?”顾时茵被他抱起来不放,低头嗔他。

    卞景武仰头勾了勾唇,顾时茵从那嘴角弯起的弧度里觉察到了点了‘坏心思’。

    抱着她的手臂忽然松了一松,吓得顾时茵忙攀住他肩膀,岂料坠落一半,她投怀送抱般的再次落进他怀里,不仅如此,还居高临下的送了个香吻。

    卞景武纠正她:“这,才,叫,孟,浪!”

    耳语都透着股浪荡劲,烫得顾时茵轻轻发颤。

    这人的外表怎会如此有欺骗性,她来之前还听宫女们偷偷议论,齐王世子好生英俊,只可惜冷冰冰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这哪里是不近人情的模样?

    顾时茵捂上唇,不给他亲了,瞪他:“好些宫女来求我,要出宫去殿下身边服侍呢,殿下这样的,以后不知道要骗多少宫女的心呢!”

    卞景武听这拈酸吃醋的话,无所谓的“嗯”了声。

    顾时茵:“……?”

    顾时茵对这个态度不端正的“嗯”字显然很是不满,气得站高了一个台阶,凶他:“卞景武你没有心。”

    “嗯!”

    鼻音懒洋洋的,恨得人牙痒痒。

    卞景武点头,重复她话道:“卞景武他没有心。”

    完,果然见她的梨涡都不高兴的嘟了起来,眼睛更是气得瞪圆了,他慢慢贴到她脸旁,使坏的声问:“卞景武的心搁哪了?”

    “嗯?”

    男子的嗓音已不同于少年,低低的音线拐了弯似的往耳尖钻。

    顾时茵被他问得脸颊不受控的热了起来,连眼尾都洇红了。

    她一害羞便会这样。

    眼尾勾起一抹红,衬得那颗朱痣像未晕开的胭脂,妩媚而不自知。

    卞景武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上她眼角,他爱极了她害羞的模样,他的姑娘,她的羞,她的恼,她的一颦一笑都是他一个人的珍藏。

    卞景武喉结滚动,喑哑问:“茵茵明年预备送我什么生辰礼?”

    “明年?”顾时茵不解的看向他深邃眼眸,以为自己听错了。

    卞景武低头亲亲她眼角,轻声道:“我等不及想知道,明年及冠,茵茵会送我什么?”

    男子二十而冠,明年就是第十年了,顾时茵重生回来的那一年。

    可算算日子,前世,她好像没活到那个时候……

    顾时茵不敢逗留太久,她被卞景武牵着走出枕水苑时,还忍不住在想这个问题。

    过了冷宫,再往前头走,往来的宫人的就多了,顾时茵不许卞景武再送了,他眼瞧着就能出宫了,万不可在这个时候生出什么岔子。

    可这人好像一点警觉的意识都没有,她刚走两步又被一把拉回去。

    “记住没?我下个月在宫外等你。”

    不出意外,瑞乾帝这两日应该就会挑个府邸赐给他,洒扫修葺一番,他下个月应该就能迁出去住了。

    顾时茵两辈子都没偷偷溜出过宫,听他这么一,好像两人要去私奔似的,心里羞耻的不得了,却又按捺不住期待。

    不过,嘴上她是不会承认的。

    “世子殿下乔迁,我去做什么?”

    卞景武勾唇,笑得不正经,“我都乔迁了,你还留这做什么?”

    顾时茵:“……”

    这话的,好像她是他什么人似的。

    顾时茵羞恼的踩了他几脚,卞景武自是让着她,原地站着不动让她踩。

    等她踩够了,他抬手把女子鬓边的碎发绕到耳后,露出莹白巧的耳珠。

    “茵茵。”卞景武低下头,贴在她耳边:“我们一起去外头瞧瞧。”

    “好不好?”

    低沉的声息叫顾时茵愣了一下,她以为又要听到什么孟浪的言辞,岂料他这样深情款款的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去‘外头’瞧瞧,对旁人来,确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可多少宫女卖身入宫,直到老死,都没人跟她们‘出去瞧瞧’。

    顾时茵心里甜蜜,可嘴上不肯,没好不好,从他怀里挣脱了就跑。

    待跑了一段距离,确定人没再跟上来,她才拿手扇风,消减面上的热意。

    她这边低头没走几步,迎面有几下重重的咳声传过来。

    顾时茵抬头,闵以臣正站在卞绍京以前常待的亭子里,朝她看过来,神色有点不太自然。

    亭子这处与方才卞景武跟她话的地方距离不过百步,目力好的人,恐怕……

    顾时茵当时是背对着这边的,不知道闵以臣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顿了一下,抬步朝亭子走了过去。

    闵以臣穿着太医的朝服,手中还拎着药匣,应当是才从哪个宫殿请脉出来。

    顾时茵主动问:“闵太医,近来可好?”

    自春猎回来,闵以臣送了她两只兔子之后,就再没来找过她了。

    上回赠给她的医书,她有好几处看不懂,想去问上一问,可几次去太医院都没能见着他面。

    没多久她就去了东莱宫,比先前忙了许多,照面的机会就更少了,这么算来,两人少也有几个月没见过面了。

    闵以臣原本就瘦,不似卞景武,清瘦却不失英武,驾驭得了浓烈的色彩。藏蓝色的朝服穿在闵以臣身上,压得他眉眼也沉郁。

    “茵……”

    话刚开了个头就顿住了,闵以臣神色几变,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茵茵,我有些话想与你,可这里不方便,你现在在太后身边,应当有出宫的腰牌,过些日子,过些日子……”

    “你想法子出宫一趟,我在燕龙河边等你。”

    闵以臣到最后,语气焦灼。

    顾时茵不明所以,想问缘由,闵以臣却是一完就面色怏怏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