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该怎么罚你才好呢?
顾时茵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难得出宫一趟, 特意空出些时间来见闵以臣。地方选得也巧,月瑶台就挨着燕龙河,她在这岸边与闵以臣叙完话,正好去见卞景武, 一点也不耽搁。
顾时茵就是这么算的, 可她没想到闵以臣竟盘下了一艘船, 上船叙话也无不可,但始料未及的是, 她刚一登船,闵以臣就命令船家划船, 本以为只是泛舟,可船家抡桨的架势委实不像是泛舟闲游啊!
顾时茵站在船舷上,面对闵以臣凝重的神色,一时不知什么好。
“茵茵,我知道这样很可笑,可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得到验证,那些都是真的, 不是梦魇。”
“齐王世子是个疯子, 他会屠城的,不知道多少人因他丧命, 你信我,随我离开这里。”
闵以臣着,恳切的伸出手, “我带你去找个地方避一避,否则,你也会被他害死的。”
听到这, 顾时茵已经十分肯定,闵以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有了前世的记忆,可他的记忆似乎是零碎的,不完整的。
顾时茵不知该如何解释,前世,真正害死她的人从来就不是卞景武。
见她踟蹰,闵以臣一贯温雅的眉目焚起焦色,言辞也变得尖锐起来。
“茵茵,你太单纯了,你非要亲眼看到这京城因齐王世子而流血漂橹才肯死心么,你与他为善,是农夫养蛇,他这种人生就是魔鬼,是孽畜,圣上早该杀了他以绝后患……”
“闵太医!”
沉默了许久的顾时茵终于开口,轻轻断了愈发不堪入耳的言语。
闵以臣,字衍之,算是顾时茵两世的挚友,可一开口,她还是习惯唤他闵太医。
他在她心目中是那个光风霁月,悬壶济世的闵太医,是大周朝最年轻的太医令,而非眼前这样的言辞抨击,犀利恶毒。
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就是孽畜,合该被绞死,被毁灭。
“不是人人生来都如闵太医这样,鸣钟食鼎,清贵世家,想游学可游学,想习医可习医,闵太医兴许不知,我也未必如你所想……”
如你所想,那般的单纯善良。
在吃人的深宫里想要活下去,必得像山林里的野兽一般,学会撕咬。
这样的话,顾时茵不知道该如何与闵以臣,她顿了顿,迎上闵以臣已然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字道:“闵太医,生如蝼蚁,非我等之愿,亦非他人可轻贱。”
前世,顾时茵并不知道各中缘由,宫中常有人骂齐王世子是怪胎,是会咬人的野畜,她虽有不解,可也没为他辩解过一句。
但这一世,没有人有资格批判卞景武的人生。
至少,在她这里,谁都不可以。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冷风,将河面揉皱,也将人吹得清醒了些。
闵以臣惯是个儒雅周正的,出那样的话,他自知失态,脸胀得通红,半晌,喃喃道:“茵茵,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燕龙河畔画舫游船一十八连,待到夜晚,河边灯火熠熠,宛如白昼,顾时茵站在船舷上,一转眼就看见岸边石阶立着的墨黑高冷的身影。
武怎么来了?
距离隔得不远但也不算近,看不清楚神色,可顾时茵莫名觉得,他那眼神要杀人。
卞景武负手站在岸边,面色沉得滴水。
顾时茵不欲再与闵以臣争辩,他是为她着想,可这份好意,恕她无法接纳,且不这一世的卞景武已不同于前世,便是他还会走上暴君杀神的路,她也已经不是前世的顾时茵了,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想到这,顾时茵挥手示意船家靠岸,闵以臣见状,急了起来,伸手想把人留住。
今夜风不大,船本是平稳,可这么一拉一扯,顾时茵怀里包裹整齐的狐裘咕噜一下滑手,跌进了水里。
夜里的河水只有面上泛着那么点粼粼波光,一沉入水中,转眼便漆黑不见了。
那狐裘是顾时茵辛辛苦苦缝了一个多月才做好的,现下已入秋,眼见着就能穿了,可不能就这样白白落水里了。
顾时茵生在水乡,三岁就会刨水,她追着狐裘落水的方位扑进了河中。
闵以臣一时傻了眼,等反应过来,也跟着人跳了下去。
闵以臣是一文弱书生,虽懂水性,但毕竟不常凫水,更何况还是在夜里入水,他攀着船沿未敢松手,试图把人拉回来。
可包裹起来的狐裘浸饱了水,活像一块有分量的岩石,迅速的往深处沉。顾时茵追着它,下水便不见了人。
闵以臣伸手什么也没捞着,无法,只能松开船沿跟着往下沉。
入秋河水冰冷,越往深处沉,越刺骨。夜里的河水可见度很低,顾时茵心知无望,可还是循着本能往深处游。
窒息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当她意识到必须返回时,冻得发麻的脚突然开始抽筋,使不上劲。
闵以臣猛一下水,显然不太适应,浮得也浅,等他发现不对劲时,顾时茵已经开始呛水。
胸腔的氧气被挤压的所剩无几,顾时茵难过大于难受,那狐裘的毛质顶好,武穿上一定好看,可她弄丢了不,还要枉死在这里,到死都没来及跟武一起看看这京城的夜色,还有,他明年的及冠礼,她也还没想好要送什么……
头顶忽然有剧烈的水波涌动,不知道是不是闵以臣,顾时茵费力的仰头,一线花白的水浪劈开视线,腰上卷来一股劲力,将她往上带。
触手的那一刻,顾时茵就知道,他不是闵以臣。
闵以臣沉水,刚想靠近,就在水中感受到一股强势的推力,他伸手,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就眼睁睁看着顾时茵被一阵墨浪携走。
一辆寻常无奇的黑幕马车不急不慢的驶过人声鼎沸的长街,避开闹市,往僻静的巷行了去。
若仔细看,你会发现马车边缘水迹斑斑,竟是淅沥的拖了一路。
驾车的是个白净的厮,他面上虽强自镇定,心里却慌得紧,时不时回头暼一眼,乞求里头的人没事,否则他怕也活不成了。
马车帘子厚重,迎风不展,外头半点光也窥不见。
顾时茵刚从漆黑的水里被捞上来,就被塞进这更黑的马车里,溺水的窒息才缓解,身上也还冷着,就被一双更冰冷的唇堵住,压迫的一口气不给喘。
卞景武一旦寡语少语,就意味着他心情十分不美丽,他不话,他会用行动让你知道,他心情有多不美丽,这个时候,就是顾时茵也会识相,乖乖的,不敢躲,否则,会被捉回来压制得更很。
所幸,虽然看不清,但马车上铺了地垫,厚绒,软和和的,脊背贴上去也不膈人。顾时茵的手被压到头顶,她正好顺着地垫摸到了跟她一样,被河水泡了个透的狐裘,包裹得好好的,手指一戳还出水。
竟然连狐裘都捞回来了?
武真棒!
今晚夜色没赏成,还险些丢了东西,连命都差点呜呼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顾时茵勾住他脖颈,羞涩的回应。
十数日未见,竟叫人生出了拿片刻欢愉填补的念头。
如果不是落了水,实在太冷,顾时茵觉得自己应该还能再坚持一会,不至于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喷嚏。
卞景武衣袍虽然也湿透了,但他冷漠的离开她,靠坐到车壁上,黑乎乎的一团影子,依然很有慑人的气势。
他不话,顾时茵就知道他气还没消。
他大半个月前就等着带她去月瑶台,她倒好,不清不楚的跟着闵以臣上了船不,还跳进河里,差点溺死,要不是他及时赶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衣衫浸水无异于肌肤相亲,若真叫闵以臣给她救上去了,他现在怕是真要去杀人了。
顾时茵知道他气什么,可这事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且卞景武目力极好,尤其在黑暗里,也不知道闵以臣骂他的那两句话,他看到了没有。
不过,这个她算略过不提,就她所知,卞景武没有前世的记忆,既然如此,又何必来徒添烦恼呢?
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人该活在当下不是?
“武!”顾时茵坐起身,往车壁挪了挪,伸出一根手指头,勾勾他垂下的衣袖,虽然也不一定看得清楚,但她尽量放得乖软可怜些,“我不该贪玩,跟闵太医去河中赏灯。”
顾时茵完,发现靠着车壁的人不为所动,眉头拧成一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她只好继续卖惨。
“武,我真不是故意跳水里的,我就是心疼,那个狐裘的料子顶顶难得,我缝了一个多月才缝好,你快看看,我手指都扎破了。”
手往大掌里钻,还勾着他的指头讨好的晃了晃。
一言不发的人终于有了点反映,总算没把她手丢开,他拇指指腹一根一根慢慢摩挲,像是拿手代替眼睛,一厘一厘的查看她手指,最后将手严丝合缝的扣在掌心。
卞景武最是心疼她的手,一件成衣走线逾万针,但凡能将就着穿,便是洗得发白了,他也舍不得叫她做新的,顾时茵知道,她这样,他就是还没消气,也不会不理她了。
顾时茵见好,再接再厉,湿哒哒的脑袋靠了过去,倚着卞景武也还淋着水的鬓角蹭了蹭,声:“武,我知道错了。”
黑暗中,顾时茵感受到卞景武终于慢慢偏过头来,她心中一喜,抬眼,却发现他视线似乎越过她,不知道盯上了什么。
等他手也越过她,长臂一探,顾时茵才知道,他盯上了什么。
今晚,好不容上了岸,还在滴水的狐裘又被提溜起来,无情的扔了出去。
“去,扔进燕龙河。”
顾时茵:“……?”
车帘一开一阖,顾时茵看见她宝贝的狐裘真的被扔了出去。
卞景武转头问:“以后还‘心疼’么?”
顾时茵:“……!”
她方才跳河捞狐裘是因为心疼,这是在问她,以后还敢不敢‘心疼’了。
这谁还敢?顾时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睛还巴巴的瞅着车帘,只盼外头的人不要真把东西给扔河里去。
“不敢了,不敢了,我知道错了。”
以后再也不敢跳河了,顾时茵伸手想拉开帘子,把狐裘捡回来,生怕动作慢了,东西没了。
谁料手刚碰到帘子,就被捉住了。
顾时茵听到身边鼻音“嗯”了一声,“知道错了。”
听语气,似乎对她认错的态度还算满意,但下一刻,低沉沙哑的嗓音就不依不饶的抵到她耳旁,“你我该怎么罚你才好呢?”
顾时茵:“……”
马车在街巷上停了下来,不知到了何处,内侍忐忑不安的下了马车,车里头的人只甩出一句话:“告诉李贵,姑娘今晚不回了,叫他自个想办法。”
话音落,萧亘驾上马车,一刻也没停的走了。
今晚陪着顾时茵出宫的内侍目瞪口呆了好一会,不知道要不要去跳燕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