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千万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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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门之隔, 顾时茵半晌没出话来,她方才惩治宫女,怒怼皇后,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 偷偷藏起一味药, 心都没有此刻跳得这般乱。

    似乎有很多该解释的, 一时却不知道该从何起。

    殿门两侧有侍从把守,身后更是满殿的宫人, 太后未离去,皇后与太医也都还没走, 留给他们两人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对视一眼的时间。

    顾时茵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规规矩矩给齐王世子福了个礼,而后颔首后退三步,顺势撤回殿内。

    里头一片狼藉还等着她善后,等她料理完那些,定好好与他解释,那避子的药……

    顾时茵紧紧的咬住下唇, 步子越走越快, 她害怕见到武,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与他。

    他明明昨日才过, 想要一个家。

    家,大概是要有爹爹,有娘亲, 还要有孩子,才完整吧?

    方才那宫女嚎叫了一路的话,他定然都听见了, 她这点偷藏药的伎俩根本瞒不住他的,他一定知道了。

    知道她分毫没与他商量,就独自服用避子药。

    顾时茵不敢再多看卞景武一眼,她分明从他眼中看见浓浓的失落。

    他眼神一向是锐利的,何曾这样过?

    顾时茵的步子快得几乎要跑起来,可她将要入内殿才意识到,她始终没有听到守在殿门外的宫人通报。

    卞景武若要入东莱宫,必得先通报,得太后应允了再通传。

    顾时茵原以为是距离远,自己听力不逮,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大殿的门空荡荡的敞着,长长的走廊上,除了她,哪还有人?

    顾时茵无意识的折返了几步,试探的声喊道:“武?”

    殿门口没人回应。

    快走几步,她又喊他,声音越发低下去,明显带了丝慌张的轻颤。

    “武?”

    依旧没人应。

    顾时茵愣怔了片刻,也只片刻,她突然调头往外跑去。

    武从来没有丢下过她离开,从来没有过。

    顾时茵一路跑出东莱宫,才出殿门就看见了李贵。

    李贵应是得了太后懿旨,正乐颠颠的往这边赶,两人正好迎面撞上。

    神仙架,李贵捡了大便宜,高兴得不得了,一看到顾时茵,脸上的褶皱都开了花。

    “呦,茵姑娘,可巧了。”李贵现在见到顾时茵俨然如见到女主子,比待后宫的娘娘还恭敬。

    顾时茵着急去追人,没算理他,可李贵离老远就举起手里的东西朝她挥手。

    “世子殿下命老奴把东西给姑娘送来。”

    顾时茵一眼就看见李贵手中的银簪子。

    前夜在净室里,卞景武从她发上取下来,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后来她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竟是忘记去寻了。

    顾时茵追出东莱宫并未见到卞景武,但听李贵话里的意思,他已经离开了。

    算算脚程,这会功夫应该还没出宫门。

    顾时茵不欲再耽搁,她把银簪子拿帕子包好,收到身上,转身的间隙,随口问了一句:“世子殿下可有什么?”

    李贵养尊处优惯了,一路跑过来,吭叱了半天才缓过劲,他一听着问,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哎呦,您瞧老奴这狗脑袋,世子殿下让老奴问姑娘话来着。”

    已经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顾时茵满怀期待的转回头,却听李贵:“世子殿下问,这银簪子,姑娘可还要了?”

    今日的风怎的这样大,把音节都吹散了。

    顾时茵好像没听清,又好像没听懂。

    这银簪子是卞景武母亲的嫁妆,是他唯一一样带进宫的‘念想’。

    她十二岁那年,他就把簪子塞进她手里,等她及笈。

    没有人比顾时茵更清楚,这簪子对他来意味着什么。

    也没有人比顾时茵更清楚,他在束发之年把簪子送给她,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是怎么跑起来的,宫里讲究规行矩步,这般横冲直撞,是要受杖责的。

    无数路过的宫人停下来指指点点,可顾时茵只听得见自己心跳扑腾扑腾的声音。

    她后悔了。

    即便没有喝下那避子药,可她无法否认,她明明知道他渴望亲情,却还是动了那念头。

    她叫武伤心了,至少,应该与他商量一下。

    至少!

    廊腰缦回,九曲九折。

    顾时茵从来没觉得出宫的这条路,有这么远。

    当宫门在视线里从一个红点,到慢慢开,又慢慢闭合,好像真的有一个人孤零零的消失在了门后。

    距离太远,顾时茵不确定那是不是卞景武,她拼命的跑,拼命的挥手,可那人就是没回头。

    足下一个趔趄,顾时茵扑跌到地砖上,眼睁睁的看着远处的宫门彻底合上。

    不远处的树影下,一双深邃的眸眼正紧紧的注视着她,收在袖口里的手攥成了拳,卞景武不知花了多大的耐性,才忍住没走出去。

    她还跟他初见时一样,跑两步都能把自己摔倒,笨得要死,就只知道往前看,弯都想不起来转。

    摔疼了就只会低着头,抿嘴哭。

    也不知道叫他一声。

    她哪怕只叫一声‘武’,他也必定要忍不住走过去,把人抱起来的。

    卞景武眉头越收越紧。

    “世子爷!”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萧亘看见顾时茵跌倒,又自己慢慢爬了起来,眼看着就要返身,他轻声问:“要唤住姑娘么?”

    “不必。”

    语调平平,听不出情绪。

    等目送人一瘸一拐的走远,卞景武才道:“我想见她,什么都拦不住,她若真想见我,岂该是一道宫门拦得住的?”

    伫立了片刻,待顾时茵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卞景武方才沉着嗓音道:“回吧!”

    转身,他便真的朝着宫门走去,声线也冷硬了起来:“给闵太医回口信,月末秋猎,我恭候他,叫他千万别让我失望。”

    萧亘一凛,点头应声。

    今早出门前,府里收到一封名帖,这种沽名钓誉的帖子多得堆成山,他们原是收都懒得收的,可卞景武瞧见,不光收下,还开看了。

    因为名帖上赫然写了三个大字:顾时茵。

    至于帖子里面写了些什么,萧亘就不得而知了。

    但显而易见,那位闵太医约他主子见面,要的,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今岁入秋早,风吹得紧,已然有了冬的寒意。

    萧亘神色复杂的看了眼东莱宫的方向,有些不好的预感。

    *

    西北粮仓被烧的消息乘着秋风一路南下,终于吹到了瑞乾帝耳朵里。

    去年藩国王子半途被杀,秋猎未能成行,憋了一年的瑞乾帝本欲在今岁大展身手,没想到又横生出这事端,宛如当头一棒,再技痒,也只能收敛着来了。

    为防民怨与言官口诛笔伐,本要大肆操办的秋猎被迫了折扣。

    瑞乾帝下旨,藩王等一概免于进京,随行人员缩减了一大半不,就连地点也低调的改到了近京的一个猎场。

    顾时茵前世从来没去过猎场,因为武太后瞧不上那种装模作样的场合。

    也是,瑞乾帝那种把拔了獠牙的兽圈在一个林子里,让骑着高头骏马,穿着华服的贵人着玩。

    把狩猎仅有的一点血性也给玩没了,武太后能瞧得上眼才怪。

    可是今年,武太后破天荒的出现在随驾的名单里,这正解了顾时茵的燃眉之急。

    自那日之后,顾时茵等了两日,可卞景武没有再进宫,也没再叫李贵捎话来。

    先前,他人虽不在宫里,可少不得叫李贵送来些玩意,时新的胭脂,别致的玉坠,可口的糕点,甜腻的饴糖,甚至,是寻常难得一见的一束花枝。

    宫外的好东西,但凡他见着的,总会想法子送到她跟前。

    人便是不来,屋子里也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两日不见,那些影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顾时茵,她想武了。

    想得心快要飞出去了。

    顾时茵要出宫见卞景武,只能去找李贵帮忙,可是近来李贵刚掌权,既要整顿内务,又要查前总管的烂帐,宫内宫外忙得脚不沾地,她去内务府寻了几回都没见着人。

    如此又拖了一日,就在她准备假借太后口谕出一趟宫时,秋猎提前的消息,终于传入了东莱宫。

    原定于月末的秋猎竟提前到了月初,一想到两日后就能见着卞景武,顾时茵总算安定了些。

    启程那日车驾行得疾,仿佛也应了顾时茵那颗迫不及待的心。

    昨夜才落过雨,枝头未凋的树叶还沾着霜露,甫一出宫门,顾时茵就忍不住掀开窗幔,张望向外头。

    虽随行的人削减了大半,可一眼望过去,皇帝的圣驾依旧如压地蛟龙一般,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宫侍的车驾尾随在最后,王孙贵族们有耐不住马车沉闷的,多马而行。

    顾时茵翘首望了会,隐约看见在前面策马而行的几人。

    卞骁肩头还落着一只鹰,人跟鹰一样,雄赳赳气昂昂的,马鞭也抽得响。

    与卞骁并肩的人虽低调得多,但只要瞧见他的人,恐怕没有不想多看两眼的。

    一身赫艳的朱紫长袍,玉带掐出男子劲瘦的腰,他提缰策马,微微偏首,阳光踱出一张俊得无可挑剔的侧脸。

    顾时茵探头看过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卞景武好像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等她再看过去,前面好几乘马车里的贵女跟她一样,纷纷探出脑袋,挡住了她的视线。

    前头离卞骁一行人挨得最近的一辆马车,不知乘坐的是哪家的千金。

    一截皓腕越出车窗,好似不胜秋风的娇羞,那纤纤玉指捻着的帕子,忽的,被风吹走了。

    烟粉色的丝帕凌空而舞,柔柔婉婉,正朝着驱马的两人迎面扑去。

    卞骁还未成家,见到女儿家的玩意,只觉得新鲜,他嘿嘿一笑,指给卞景武看。

    “景春,你快瞧那是什么?”

    女子的手帕是私物,若是个知情趣的,应当伸手接住帕子,送还给姑娘,兴许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可卞骁话音未落,那丝帕就被卞景武碾在了马蹄下,连他袍摆都没沾到。

    京都贵女的丝帕,一寸千金,可叫马蹄这么一踏,混着泥土滚成一坨,半点高贵气也没了。

    看得卞骁一个武痴都觉着,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那厢,马车的帘幔立刻被拉得死紧,丢帕子的贵女羞愤欲死。

    后面一众跃跃欲试的贵女们见状,也都歇了心思。

    顾时茵并未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她的马车行到此处,丝帕已经被碾烂在泥土里,辨认不出了。

    日落时分,大队人马逶迤着入了远郊的猎场。

    这处是离京最近的一个猎场,自先帝时就拓出来专供皇家猎,占地不大,规划却齐全。

    人马落脚时,林地的帐子已经扎好了。

    太后带的随侍不多,顾时茵单独分到了一个寝帐。

    她既喜,也忧。

    喜的是独自居住,她离帐去寻卞景武也方便。

    可忧的是,她两辈子加一块只进过两次营帐,上一次,是戴着镣铐被扔进营妓的帐子。

    无论哪里的营帐都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顾时茵一走进就局促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盹也不敢,生怕自己一睁开眼,就又回到前世那个冰冷肮脏的营帐。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透,她服侍太后洗漱睡下后,没再回自己的帐子。

    此次秋猎宿营男女分区,顾时茵按听来的消息估摸了下大致的位置,便往卞景武的营帐寻了去。

    星垂天幕,入了夜,一碧万顷的草场尽头,绵延着的是看不清的林涛与黑夜,这弹丸大的猎场,也只有在这时候看上去还能唬唬人。

    首日入猎场,瑞乾帝就闲不住了,炙肉架上,篝火燃起,女眷不堪路上疲劳,多数没赴宴,男子皆被瑞乾帝薅了过来,美其名曰,为明日的狩猎誓师。

    “嗨!我还以为真叫我们来赛马弋射呢,就是喝酒吃肉啊!”

    卞骁一语道破,拿匕首削了块肉扔嘴里,嚼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劲,再看看旁边,雪亮的刀尖插在一副羊骨架上,一动没动过。

    不像对面狼吞虎咽,卞景武默着声,把分到他跟前的酒坛子喝得快见了底。

    ‘噼啪’轻爆的篝火将露在外头的刀锋映得火红,他盯着那半截刀刃,眸色也不甚分明。

    酒足饭饱之后,升起了歌舞,瑞乾帝就歪躺在黄罗伞下,边赏美色,边消食。

    明个一早还要起来狩猎,这一席的男儿自然不能宿醉,瑞乾帝很是周到的叫人提前熬好了醒酒的汤药,挨个发了下去。

    卞骁屁股下像埋了钉子,早坐不住了。

    他今晚几乎没碰酒,醒酒的汤药也就没喝,没等卞景武把醒酒汤灌下去,他迫不及待的拿胳膊肘捣捣身旁人:“别喝了景春,咱们牵上马撒蹄子耍一圈去,跑起来,风一吹,酒自然就醒了。”

    这处地方虽也不大,可比起皇宫后头的,起码还称得上是猎场。

    一马平川的跑马场光看不跑,卞骁心痒难耐,于是撺掇卞景武趁夜去浪一回。

    醒酒汤被卞骁晃得洒了一半,卞景武索性扔了碗,接过萧亘递上来的净手的帕子,漫不经心的拭起手来。

    “爷!”萧亘不着痕迹的靠到近旁,不知低语了句什么,但见卞景武嘴角嗤了嗤,丢了帕子,晃晃歪歪的站起来。

    卞骁见着终于能离开,也跟着起身,肩上却搭来一臂弯,把人给摁了回去。

    只见卞景武懒哼一声:“弹丸之地,一鞭子下去就到头了,耍个什么劲?”

    卞骁一听,好像是这么回事,正上头的兴致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这猎场委实不大,赛起马来都不过瘾,可他这不是也没见识过大猎场么?想到了什么,卞骁憧憬的问:

    “景春,我听你父王的封地水草丰美,放羊的草坪都比咱们这的跑马场大,可是真的?”

    卞景武闻言哈哈一笑,半边身子压在卞骁身上,眯眼看向漆黑无际的林地。

    卞骁被他带着莫名其妙的盯着黑黢黢的林子看了一会,差点以为人睡着了,才听见卞景武懒声道:“假的!”

    “我就嘛……”卞骁是妥妥的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宝贝疙瘩,荣王与王妃至今没舍得放他出京历练。

    卞骁最烦别人他见识少,越是没见识过的,他越想见识。

    他就不相信,放羊的地能比跑马的地大?

    可卞骁没完,卞景武就断道:“齐王府的后院都比这跑马场大!”

    卞骁:“……”

    卞骁差点就要问是不是真的,卞景武似醉得不胜清醒,哑笑低笑道:“赶明儿我把王府拆了,给骁兄当后院,以后骁兄在家就能跑马。”

    卞骁:“……”

    卞景武着踉了一跄,卞骁忙撑手把人扶住,他也是终于信了,人喝醉了,真是什么胡话都敢讲。

    不等卞景武再什么,卞骁示意自己的两个侍从上前来搀着卞景武,送他回营帐。

    卞景武一抬手,孩子气的把人都挥退了,连萧亘也不让扶,就这么大摇大摆,脚步虚浮的离了席。

    狼牙月一出,头顶的星子也黯淡了不少。

    卞景武久居宫中,迁出宫也不过一个多月,京中见他眼生的人不在少数。

    他一路上走得慢,引得路过的达官显贵纷纷驻足侧目,猜测这是哪家醉酒的俊公子。

    卞景武今晚的的确确饮了不少酒,醉意倒也不全是装出来的。

    离了篝火,夜风凉,酒气热。

    待走得远了,宴舞笙箫听着也淡了。

    卞景武阖目,站在黑暗里,四下穿林而过的风冷得像刀子,把他未散的酒意杀了个干净。

    “人到了?”

    嗓音尤有些醉意的喑哑。

    “到了,正在帐子里候着,是……”萧亘抬头看了前方一眼,皱眉道:“是只见爷您一个人。”

    卞景武缓缓睁开眼,远处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眼底跳跃,他瞥了眼掌灯的营帐,嗤了声,大步走了过去。

    “不许跟着!”

    萧亘秉着刀,不由得顿住了脚,看向前方,营帐的门帘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