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你找死
“我今个出门走得急, 没带什么耐性。”
卞景武掀帘进帐,看也不看站在帐中的人,兀自走到桌案前,给自己斟了杯茶, 慢悠悠道:“你最好祈祷的是我想听的, 否则……”
‘噔’的一声厉响, 羊骨架上的匕首此刻被揳入桌案,刀身没入一半, 强劲的力度带着整张桌案随之颤抖。
“你既然让我把这削牲口的刀带来,我挑了把最利的, 不用岂不浪费?”
花白的锋刃上跃动着烛焰的光,落到眼里,锋芒无匹,确实够利。
“自然是世子爷想听的。”
一直负手站在角落的闵以臣提着药箱,慢慢走了出来,帐内烛火不明,照得他脸也阴沉。
闵以臣道:“世子爷难道不想知道,她为何宁愿喝避子汤也不愿怀上你的孩子么?”
这个她是谁, 根本无需言明。
帐内的空气倏的窒住了。
唇角才沾到瓷杯, 卞景武喉结一紧,转过去的眼底蓄着风暴。
“不及时喝避子汤。”闵以臣对上那道笔直来的视线, 笑得嘲讽:“难不成留着喝落……”
‘胎’字没出口,猝然被碾断。
卞景武转身一把扼住闵以臣的咽喉,卡住脖颈推倒桌案, 一路往前撞。
杯盏器皿叮铃咣当的落了一地,闵以臣被死死的抵在营帐角落的龙门架上。
卞景武原本被酒气染得混沌的眼眸浮起大片的猩红,五指不断的收拢。
他嗓音放得很低, 很低,落在闵以臣耳边,阴狠得像来自地狱的风:“你,找,死。”
脚被扼得离了地,窒息让闵以臣脸迅速胀如猪肝,然而扼喉的铁臂根本难撼,他只能吃力的挤出几隙音节:“杀我……你是怕……怕了么?”
闵以臣出生名门,生就是一副清高儒雅的性子,可这样挑衅的话,他不光出口了,还得讥诮。
卞景武神色没有半点波动,青筋凸绽的手,丝毫不掩饰杀意。
胸腔像烧干的壶,火辣辣的,闵以臣感受到强势的力度,不禁怀疑,那解酒的汤药卞景武并未喝下。
今晚解酒的汤药是闵以臣亲手配的料,亲手熬制出,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挨个盛好,亲眼看见药一碗一碗分发下去,包括,呈到卞景武手中的那碗。
汤药并没有毒,只是多添加了些安眠的成份,让人筋骨疲软嗜睡罢了。
闵以臣算好了时辰,卞景武从篝火宴离席,走到这里,药合该生效了。
除非,他根本就没喝。
唇色因窒息而发紫,闵以臣面容开始痛苦的扭曲,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他伸手向前乱抓,恨不能够着那把杀牲口的刀。
五日前,他终于下定决心给卞景武递了名帖,他知道,封上写上顾时茵三个字,卞景武一定会看。
卞景武确实看了,于是就有了这一场约见。
刀是他临时起意叫萧亘传话,要求卞景武从篝火宴上带来这的。
在见过顾珍珍之后,闵以臣的记忆逐渐‘完整’,像卞景武这种动辄伏尸万里的人,活该拿杀牲口的刀,千刀万剐。
闵以臣既然敢来,已是做了万死的准备,可他不能白死,他死也要把这万恶不赦的恶魔带走,如此,大周就不会有血汇的河,京都也不会飘红色的雪,更不会有人,被活埋。
闵以臣死死的咬紧牙关,“茵,茵,茵,茵……”
喉头断断续续的挤出同一个音节,在濒临昏厥之前,他终于感受到一丝新鲜的空气钻进肺腑。
卞景武松了一丝力,一双红瞳紧紧的攫着他,如同猛兽低嗅着爪牙下的猎物,若下一个字叫他不满意,他立刻就能将人拆吞入腹。
“你,你知道……”闵以臣胸膛剧烈起伏,昂头靠在龙门架上,大口换着气,“知道茵茵,为什么不会,不会要你的孩子么?”
卞景武恍惚了一刹。
扼在颌下的力度兀地松了,闵以臣吐出口血沫,恶狠狠的笑道:“她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你这个魔鬼。”
卞景武心火怒烧,一把攥住闵以臣衣襟,把人猛掼向桌案,力度之大,以至木板直接被劈裂。
“你再一遍。”
声音沉得如同厉鬼。
闵以臣脊背破开木案摔到地上,在骨裂的震痛中,痛苦的蜷缩。
帐外,萧亘听到巨大的声响,靠到帐边,担忧的问:“世子爷,可要属下……”
“滚!”
厉声透帐而出,外头徘徊的脚步声立刻散了。
烛台被翻,灯油沿着地毯的纹理缓慢的流淌,无人问津。
帐内除了痛苦的低喘,安静得吓人。
卞景武半跪到地上,抓住闵以臣的衣襟把人拎起来,“!”
眼瞳贲张的血丝,昭示着他已极怒。
闵以臣疼得眼泪冒花,可他见着卞景武怒不可遏又失控的样子,竟失声笑起来。
他才不怕呢,他赌上了家世跟大好的前途,他还怕什么?
闵以臣笑得肩膀发抖,舔着血牙,恨恨道:“她怎么可能会爱上前世把她活埋了的人,你这个疯子!她每年给你送生辰礼,你却把她活埋了,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了?你把她也杀了……”
卞景武瞳孔一缩,恍了神。
闵以臣就在这时突然发力,借着卞景武的手臂攀起身,把早就摸到的匕首拼尽全力刺了出去。
“噗”的一下,沉闷的入肉声在此时变得异常清晰。
卞景武低下头,看向没入胸膛的匕首。
他只有这一身蟒袍,等闲不穿,因为不是顾时茵给他做的,而是内务府定的成衣。
可里面那件穿了很久的单衣是她一针一线缝的,他记得当时浆洗的时候,布料很硬,她需得拿手一寸一寸搓揉,手浸泡在冬日的水里,冻得通红。
他看见之后就不许她再浆洗了,把余下的布料也都扔了。
那回,她就只拿浆洗好的料子给他做了两件单衣,他故意穿着不舒服,她还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其实,衣料贴身,吸汗又舒适。
后来内务府给他送来的名贵柔软的缎料做的单衣数不胜数,可他碰都没碰过。
只有那两件单衣,他没敢让她知道,一直收在枕边,换着穿,如今布料已洗得越来越薄,他还是舍不得扔。
可刀子无情的刺进去,一下子就把他珍惜的东西刺破了。
闵以臣哪里知道这些,握着匕首,血迸溅到脸上,他仍旧不解恨,杀疯了一样,不停的挥刀。
“你这个暴君,是你害死她的……”
“你去死!”
“去死!”
“去死!”
“……”
利刃的钝痛远不及那控诉的一字一句来得骇人,鲜血与暴行在眼前交错,卞景武如同魇住了,这样剖肝泣血的感觉,他竟似曾相识。
不!
他的暴行只会比这更甚!
谁敢碰她,他必定撅坟鞭尸,挫骨扬灰。
闵以臣刚才什么?活埋!
当顾珍珍与闵以臣的话在卞景武脑中不谋而合,才是最具杀伤力的。
顾珍珍教唆闵以臣,要的就是不谋而合!
半空飘起腥色的雪,卞景武独自跪在雪坑里,看着自己满布鲜血的双手,那双生杀予夺的手,却怎么也寻不到她。
怒意排山倒海的涌来,他颈侧青筋突兀,好似要破皮而出。
“扑哧”
金属沉闷的入肉声再次响起,冰冷的刺痛终于将卞景武的神思慢慢拢回,却未能收拢住他眼底大片的血丝与阴婺。
卞景武抬起头,露出仿佛沾了血的,凶兽般的目光。他握住刀刃,反手压上闵以臣脊背,把人碾压得跪伏在地上。
“杀我?你还不配!”
嘶哑的嗓音,冷酷又残忍。
闵以臣侧脸被迫紧贴着地毯上散碎的瓷片,五官在痉挛中歪曲变形,他知道,卞景武这次是真的要取他性命了。
闵以臣束发之年就起过誓,定用毕身所学行医扶弱,没想到,到头来成了侩子手。
不过没关系,堕黄泉,他拉着个魔鬼一起,也算是功德一桩。
淋着血的刀子,正停在卞景武的心口。
帐角的火势,还在无声的蔓延。
意识这个东西最难控制,也最容易掌控。
顾珍珍想借闵以臣的手,用顾时茵做刀,摧毁卞景武。可顾珍珍忘了,十年深宫冷院软禁都没能摧毁的人,心智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卞景武没有前世的记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心智足够强大,强大到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动摇不了他分毫。
闵以臣认命的闭上眼,在濒死席卷来的那一刻,压迫的力度忽的松了。
“你算什么东西?”
卞景武将人扔到一边,双手撑着地,慢慢站起身。
“我与她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
如同扔了一件玩腻的死物,罢,一眼也不再看。
卞景武身形虚晃了几步才站稳,地毯已经被烧着,他在帐中急切的寻找着什么。
狐裘落在龙门架后,松软的毛堆砌如雪,卞景武满手都是血,他在浓黑的蟒袍上揩了揩,可身上几个窟窿在流血,怎么也擦不净,他索性不再浪费时间了。
蹲不下身,他就半跪下去,把狐裘捡起来,披到身上,掩住一身的血与伤,还有心口半入的匕首。
卞景武掀开帐门,退到十几步之外的萧亘带着侍卫立刻迎了过来。
萧亘其实听见里头斗的动静了,但他跟着卞景武之初就曾立过誓,刀尖向外,可杀敌,刀尖向内,自刎也不会犹豫。
萧亘对卞景武的绝对服从来源于信任,他相信卞景武所做的每一个决策。
此刻,卞景武脸色苍白得吓人,可他吩咐的,萧亘依旧会不折不扣的照做。
“捆起来。”卞景武往身后的帐子递了眼,黑沉的眸子掠向四周,接着低喘道:“把毗邻的帐子也烧了。”
萧亘立刻会意,挥手领着侍卫进帐。
卞景武站独自立在帐前,身姿依旧笔挺,威势俱在,若不是气息泄露了点蛛丝马迹,怕是真有人会当他突然来了兴致,披上狐裘要去哪里踏月观星。
卞景武罢,便拖着步子走了。
萧亘再次从帐子里钻出来,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未禀报,守门的侍卫,他们被皇帝召去篝火宴之后,有个宫女来求见了好几回,却都没能见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