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绝无可能有的卑微
顾时茵是真的从天刚擦黑等到月亮爬得老高, 等得好些路过的人都朝她投来奇怪的目光,才不得已离开。
在那块区域扎营的都是世家子弟,除了偶尔有几人偷偷带了宠出入营帐,几乎是见不到女眷的。
她一个宫女等在齐王世子营帐门前, 难免招惹暧昧的眼神。
顾时茵硬着头皮等了快两个时辰, 也没等到人回来, 只能作罢离去。
猎场不比皇宫,温差大, 虽还是秋季,入夜已如凛冬。
顾时茵虽也困, 可怎么也睡不着,她冷,一闭上眼就感觉这里冷得和那营妓的帐子没什么两样。
故而,她把所有的烛台都点亮,清楚的照着眼前的一切,好时刻提醒着自己,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就这么捱了不知道多久,帐门忽的被掀开,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蹿进鼻孔时, 顾时茵警惕的攥着银簪子,险些没从床角跳起来。
卞景武站在她面前, 已无掩饰的必要。
待顾时茵把人从头到脚看清楚,视线最后停在他心口的位置。她手脚并用的爬到床边,轻轻的, 不可置信的,掀开了狐裘。
如果可以选择,顾时茵宁愿自己是在做噩梦。她睁大了双眼, 慌忙拿手捂住唇,却还是抑制不住溢出喉头的惊呼。
“武,你,你怎么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卞景武想伸手抚她脸颊,又怕弄污她脸,泪珠子砸到手背上,滚热的,清晰的冲开血迹,他才有一种真实的,逃出大雪的感觉。
卞景武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的跪倒在地。
“武!”
顾时茵慌忙扑跪到地上,架住他肩膀,让他不至于摔到地上。靠到近前,她才惊恐的发现,他身上不止心口这一个刀伤。
刀刀致命,下手的人仿佛知道,哪里的器官最为要害,狠劲的往要命的地方捅。
卞景武脸色惨白,已是不知失了多少血,她要再这样哭下去,就真等着哭丧了。
顾时茵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她胡乱抹了抹眼泪,趁卞景武还有意识,她得立刻寻人来给他止血,一旦昏迷过去,就……就……
顾时茵逼迫自己不准再想,捧着他脸道:“我去寻闵太医过来给你医治,你坚持住,千万不要睡。”
她完要走,手却被死死抓住不放。
顾时茵不敢跟他拗着劲,又气又急。
“我去找闵太医是来给你止血,你若不乐意,等你伤好了,我就答应你再也不见他了。”
手腕被抓住,依旧没有要放的意思。
卞景武低垂着眼眸,既不话,也不放手。
顾时茵崩溃了,气急败坏的哭起来:“卞景武,你血流干了才好,你死了,你死了,我就……”
“我就……”她想了下,张口道:“你死了我就嫁给闵太医,气死你!”
顾时茵也不管这逻辑有没有问题,只管激将。
卞景武也不知道听见了什么,终于慢慢抬起眼来。
“茵茵!”他唤她,声音沙哑又孱弱。
顾时茵哭得噎住,见他轻轻靠到颊边,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她碎发拨到耳后,在她耳边轻轻的问:“你恨我么?”
刀子没有取,是因为卞景武知道,一旦拔出,血流不止,他可能撑不到这里,除此之外,他过,他与她之间的事,容不得旁人置喙。
他把刀替她留着,她就算要报仇,他也不会容许闵以臣动这个手。
“有人告诉我,我前世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嗓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呜咽出来的,顾时茵不可置信的听他断断续续的:“是我,是我害死了你,所以,你恨我,也不愿,要我的孩子……”
“是不是?”
卞景武一字一字问完,脱力一般,身子不断的往下滑。
顾时茵惊慌的把人托住,她不知道这些话是谁与他的,她心里虽有猜测,可现在不是纠结谁在他跟前胡言乱语的时候。
他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身体,却还固执的不肯放手,顾时茵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没早点告诉他重生之事,又无比的庆幸,她不曾告诉过他真相。
否则,她不敢想象,卞景武若是知道是他下令活埋敌寇的时候,把她也活埋了,会做什么事来。
他不肯拔刀,也不肯止血,就只要一个答案。
“不是的,武!不是那样的,你不要被他们骗了。”
顾时茵止住泪,拼命摇头,捧起他脸,一字一字的:“不管是顾珍珍的,还是闵以臣的的,你通通不要信,什么前世今生,他们是中了邪了,才会那样的鬼话。”
顾时茵目光坚定的看着他,她要他相信,她的才是真的。
“武,那避子药是我配的不假,可是我不是不想要你的孩子,我只是觉得现在时机不合适,你就要快要走了,我,我害怕……”
顾时茵声音低了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她最深的恐惧来自于深深的无助感,被割掉舌头扔去做营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顾时茵早想好了,倘若这一世,还是无可避及,她就提早了结自己。
她不能怀着他的骨肉去受辱。
绝不能!
顾时茵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她哭着:“武,你走了,我一个人,好害怕!”
卞景武吃力的抬起头来,唇上的血色也被涤去,苍白的面孔只有眼瞳还有些许光泽,正溺着她无助的模样。
他过,他谁也不信,只信自己,只信她。
她既然那些是骗人的鬼话,他便不疑有他。
“茵茵!你信我么?”
顾时茵仰起满是泪痕的脸,认真的点头。
卞景武勾勾凄白的唇角,这世上谁不信他都没关系,只要她相信就够了。
“跟我走……”
顾时茵听到耳旁落下滚热的声音,他已经无力支撑身体,只能倚靠在她身上,可他的每一个字,都令她坚定的信仰。
“你不会一个人的,武带你一起走。”
他有他的战场,有他要去到的远方,更有他要站上去的,高不可及的地方。
顾时茵知道他离开是要去做什么,她从来没有奢想过,他会把她带上。
可这就是卞景武,这才是卞景武。
他不会揽着她‘别怕’这样无关痛痒的话,她第一次被顾珍珍吓到,他当夜就叫萧亘去割掉顾珍珍的耳朵,以示警告。
卞景武原本的计划确实不包括带她一道离开,他此去是虎口拔牙,九死一生,他自然不会带着她去冒险,他给她安排好了一切,倘若有什么不测,太后会护住她。
可她‘害怕’,那他就推翻计划,带她一起走。
还有什么比她不再哭,不再害怕更要紧的事么?
在卞景武这里没有!
*
营地半夜起火,还连烧了好几个,吓得瑞乾帝连夜把钦天监召来,算算是不是犯了什么禁忌,怎的一来狩猎,就有灾祸。
钦天监努力夜观星象,可也没观出个所以然来。
可总要让皇帝悬着的一颗心落到实处,便是行猎之地血煞重,兴许是有人命格承受不住。
把缘由推到个人身上,瑞乾帝听完果然能睡着觉了。
于是,那几个帐子起火的主就被皇帝连夜传口谕委婉劝返。
最无辜是卞骁,他兴致勃勃的来到猎场,连箭都没摸着,就被第一个劝返,因为据是他的营帐第一个起火的,牵连到周边的三四个帐子。
此事没有人比萧亘更清楚。
卞景武命他放火点其他的营帐,是为了掩盖帐内的狼藉与血迹。既是为了掩盖,火自然要烧得旺,才能化作灰烬,掩盖得彻底。
卞骁的帐子挨得最近,引燃起来最顺手,也最能保证火势够大。
篝火宴一结束,卞骁回到营帐,等着他的除了烧成灰的几个营帐,就是牵着马匹来传口谕的禁军总督。
秋日干燥,火烛不慎引燃什么的也是常有的,就连卞骁自己都没起疑。
卞骁只是气得不行,怎么偏就是他的帐子先着火了,在卞骁的意识里,若不是他的帐子先着的火,他还能赖着不走。
可来传口谕的人偏还是他舅舅,他刚咕哝是皇帝先点的篝火,就被连踹了两屁股。
卞骁被抽着马鞭爬上马才想起来,紧挨着他帐子的卞景春。
走就走,找到景春弟,何愁这一路上没人陪他赛马。
可卞骁转悠了几圈也没找到他的景春弟,不是喝醉了回来睡觉了么,该不会?
卞骁瞅见前来清理残物的萧亘,忙问:“景春呢?”
萧亘答:“我家世子爷醉酒,起火时正睡得沉,被烟迷晕过了去,还未醒。”
卞骁:“……”
罪过大了!
卞景武伤重昏迷的消息是不可能泄露出去半分的,萧亘返回是来寻失物,实则是来查看有无留下破绽。
这边帐子被烧,齐王世子又‘被烟迷晕’,迁到太后的营地也无可非议。
太后这边连夜派人给皇帝递了话,皇帝自然也无异议。
猎场的营地在浓烟散尽之后,终于归于宁静。
夜已经深了,除却去见了太后一面,顾时茵一步也没离开过床榻。
卞景武昏过去之前,萧亘及时拎着药箱赶来。
药箱还是闵以臣随身携带的,萧亘进帐之后发现不对劲,闵以臣一个人不该有那么多血迹,于是一路边清理,边顺着血迹寻到了顾时茵这里。
兴许是冥冥中注定,顾时茵起初看医书只是为了学认字,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拿学了十几年的医理来救卞景武的命。
顾时茵判断的没错,除却心口偏离了分毫,每一刀都奔着要害去的。可她是不会放弃的,只要卞景武还有一口气,她就没有理由放弃。
连萧亘都面露不忍,可她面对一个血人,没有慌,也没有乱。
顾时茵这一世的‘娇气’全是卞景武给惯出来的,他纵着她,她也就肆无忌惮。
可没有他纵着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冷静得可怕。
止血,清创,缝合,她并没有实操的经验,可耐性与细心的重要性,不比经验来得差。
比如,她知道清创必须彻底,这是决定卞景武能不能活下来的关键。
等三处伤口全部料理完,顾时茵终于对营帐角落里的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闵太医看我做的,还成么?”
闵以臣早已被解了绑,可脊椎受伤,他连坐立也无法,只能半伏在地上,听见问,他羞愧难当的垂下了头。
他最不愿让她见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可偏偏最不堪的都被她看见了。
“茵茵,我……”
话起了个头,闵以臣不知道该如何下去,半晌,那边把话接了过去。
“闵太医还是唤我顾时茵吧!”
闵以臣一震,这话比捅他一刀还叫他难受。
他艰难的看过去,可顾时茵的目光显然不在他,他从来都不是她视线流连之处。
心上的痛远比伤痛来得更剧烈。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中忽有脚步移近。
红色的皮靴,做工十分精致,一看就不是寻常宫女的鞋靴。
闵以臣抬头,他没有想到,她还会理会他。
顾时茵拿着萧亘找来的几根木棍,蹲了下来,“现下不方便请太医过来,可闵太医脊骨的伤不能大意了,我帮闵太医矫正固定,有不对的地方,请及时指正。”
她嗓音轻轻柔柔的,听不出来厌恶,甚至没有多少情绪,就只是医者对待一个伤患。
顾时茵相信,易位而处,闵以臣也不会对她不管不问的。
她听过萧亘的陈述,已经知道所有事情的始末,卞景武明明能杀闵以臣,却没有杀,她想,她懂他的意思。
受人恩惠,需得感恩。
十多年前,太医院的门口,少年闵以臣也是这样细心给她清理伤口的。
及至几日前,东莱宫殿上,也是他带头,为她洗脱污名的。
闵以臣跟顾珍珍不一样,他只是误入歧途。
“闵太医不必负疚,你也是被人蛊惑,我和世子殿下……我们不会怪你的。”
话已得足够明了,顾时茵想,以闵以臣的智慧,应当懂。
闵以臣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闷头应“好!”。
等闵以臣的伤口也料理完,夜已不知是多深了。
太后的营区与皇帝一样是单独辟出来的,地方宽敞且安静。萧亘在顾时茵的帐子边上又搭了两个帐子,一个供卞景武的侍卫轮番站岗休息,另一个是给闵以臣的。
“我留下来,我帮你照看着……”
闵以臣想做些什么弥补,可顾时茵淡淡的断了他:“很晚了,闵太医留我帐子里,不合适!”
瞧,卞景武睡去都是冷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若是醒来知道了,还不定要发多大的火呢!
武可是气的很。
顾时茵完就没再管闵以臣是怎么被架走的,她每隔一个时辰,就试下卞景武额头,查看有无发热。
正常情况下,重创之后,发热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在顾时茵看来,发热是一个信号,它意味着卞景武开始与死神博弈了……
*
夜,漆黑又漫长。
卞景武踽踽独行,头一回,他的梦里没有雪,也没有血。
路笔直的延入黑夜,好像天不亮,路就没有尽头。
黑暗中,有人在话,那沙哑的嗓音卞景武已经不能再熟悉,却透着股他绝无可能有的卑微,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宫女,穿红色宫裙,她有一对梨涡,笑起来很好看的。”
“那个宫女很爱与人话的,你们有没有见到过她?”
“你们想要什么,我有,我都给你们。”
“我找不到她,求求你们,帮我找一找她。”
“雪天这样冷,求你们快帮我找一找……”
如泣如诉,如疯子跪地的哀求……
一颗泪珠自眼角无声滑落,清晰又滚烫。
喉头呜咽了一声,卞景武缓缓的,缓缓的睁开了眼。
落在侧脸,视线不甚清晰,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恰恰握住了一只温软的手。
两世,他终于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