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前世
寻常的营帐没有窗户, 顾时茵为了给卞景武透气,与萧亘一合计,在朝南的方向开了扇窗,晚上挂上厚帘子, 白日把帘子卷起来, 不光能透气, 还能晒到太阳。
猎场的呼喊声沸反盈天,传到这处淡散的几乎听不见了。
天高云淡, 阳光也颇合心意,斜长的铺到床前。
卞景武好似前一刻还沉在永寂的黑夜里, 一睁开眼,天就亮了。
阳光花白又晃眼,视线也模糊不清,但他知道,枕旁有人。
好似心有灵犀,顾时茵转头,对上他视线。
漫长的沉默中,两人谁也没话, 只用目光描摹着彼此。
卞景武慢慢伸出手, 抬起她下颌,像是要把人看清楚。
顾时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对视的刹那间,她无端生出一股奇异的错觉,看向她的那道目光有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孤高与锐利。
仿佛有人透过卞景武, 在端详她。
‘卞景武’已经记不清那是在多少年前了,他被送进吃人的深宫之后,日子就像一口又深又黑的井, 每一天都是无穷无尽的绝望,永远望不到底。
直到有一天,一个宫女,抱着一叠书卷,战战兢兢的敲响了枕水苑的门。
宫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天,一门之隔的少年,紧张到颤抖的手心正死死的捏着一块磨得尖利的铁片。
只要她敢迈进门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割断她喉咙。
然而,从暮色朦胧到星垂天幕,门外不断有人声传来,宫女却始终没有进门。
少年紧皱着眉头,兴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又或许是觉得太聒噪,他透过门缝,借着夜色看了出去。
像囚在黑暗牢笼里的困兽,无意间窥见了月光。
他看见一个穿着红色宫裙的宫女,眼睛很亮,起话来,粉颊的梨涡一绽一绽的,竟有点娇憨可爱,就像,像他以前在林子里捕到的狐狸,很幼的那种,笨笨的,胆子也,抱在怀里都瑟瑟发抖。
少年听宫女碎碎念了半宿,见她冷得快要哭了,这才开门,飞速的把她念叨了一晚上的生辰礼物拿了进来。
没等她看清楚,他已经砰的一声把门阖上了。
宫女不知道,枕水苑的木门年久失修,若不是少年在里头拿手撑着,怕是已经倒了。
往后她每年来送生辰礼,总爱靠坐在门槛上碎碎念,每每到那日,少年都要站在门后扶着,提防一个不慎,木门散倒。
站得累了,他就拿后背抵着门。
两人隔着一块朽木,背靠着背,一个,一个听。
听得久了,他竟觉得宫女就连声音也无比的悦耳。
悦耳到,他不满足每年只能听见一回。
他想活下去,哪怕是苟活。
念想悄无声息的播撒在时间的碎缝里,野蛮疯长。
等他报了仇,就去找她,告诉她,他不是世子殿下,他叫卞景武。
宫女唤他的名字,一定很好听。
“武?”
顾时茵靠过去,试探的唤他。
卞景武听见她喊‘武’,目光好似清明了些许,他没话,只静静的凝视她。
顾时茵还想再些什么,却见他突然抬手握住她后颈,把她带到脸旁。
“再叫一声!”
“武?”顾时茵不解,卞景武听见,却是心满意足的笑起来。
好听,他就知道,宫女唤他的名字,一定好听。
顾时茵:“武你……唔……”
像冬日落到指尖的第一片雪花,唯恐刹那间溶化,又恨不得争分夺秒汲进血髓,融入生命。
吻得虔诚又热烈。
若不是伤得重,怕是要更放肆些。
是卞景武无疑了。
她的武终于活过来了,顾时茵悄悄松了一口气。
*
卞景武醒来在狩猎的第四日,又静养了三日,他已经能在顾时茵的搀扶下,下地走动了。
这日,萧亘见他伤势好转,慢慢将这几日发生过的事一一像向他汇报,提到闵以臣时,顾时茵也在场。
“世子爷,您看闵太医是……?”
闵以臣伤重也不方便行动,自卞景武醒来,两人还未过照面,萧亘这是请示卞景武如何处置闵以臣,毕竟,当初卞景武是下令把人捆起来的。
萧亘话时,煎好的药刚好送进来,顾时茵见他俩人聊正事,正准备回避,岂料卞景武冲她抬抬下巴,指了指药碗。
她若是没记错,这人浑身上下伤哪都没伤到手臂,力气大的很,昨晚还抱着她胡闹了一会,她也不知道,吃个药怎么就非得要她喂了。
想是这么想,可药还是要喂的。
世子殿下要宫女侍疾,是不需要由的。
一碗药快见了底,萧亘才听见卞景武开口:“你转告闵以臣,这一条命我抵给他了,往后我们不欠他什么,我这次不杀他,不代表下一次,叫他好自为之。”
营帐外,木杖点地的声音停顿了许久,才慢慢的挪开。
顾时茵这才明了,卞景武不许她出去,定是知道闵以臣就在帐外。她没有再画蛇添足的去与闵以臣什么,这样处理就挺好。
*
卞景武到底是年轻,常年习武,底子也好,鬼门关溜一圈,很快就生龙活虎了。
十日后,瑞乾帝还沉浸在狩猎的愉悦中,卞景武已经跟着太后提前回京了。
太后的车與是直接入的东莱宫。
回宫已是深夜,太后二话不就屏退了宫侍,包括顾时茵。
顾时茵知道他们要谈什么,并未多留。
还是偏殿的那间暖阁,没了悠悠的檀香,气氛也不免紧张了起来。
“哀家不同意。”
武太后一拍桌子,已是定音。“茵丫头你不能带走。”
卞景武负手站在窗边,仰头望月,他没话,因为没什么好的,该的他都过了。
他要带顾时茵一起走。
他本可以不吭不响的把人带走,可他选择了坦白,不光因为顾时茵敬重武太后,他也同样敬她是长辈。
武太后见他沉默,越发有一种失控的无力感,那是上位者最不能容忍的。
其实,从一开始,这子横空出世,她就有这种预感。
可就连武太后也没想到,他成长的这么快,快到,不过百日,她就清晰的,强烈的感受到,他已经不在掌控之中。
卞景武若是风筝,那丫头就是线,只要线还在手,总能牵制住风筝。
这样牵制人的技俩,不是武太后的风格,尤其还是为难两个孩子,可她也无法,她要顾全的是整个大周朝,她不能单凭一个信字,就这么放走两人。
也许,是她太宽容,该叫他们吃点苦头,人总要撞过南墙才知道回头。
想到这,武太后重新坐直了身子,端然道:“你想带她走也未尝不可,只要你有本事活着出京。”
“哀家不会助你。”
“武氏的兵也不会助你。”
太后刚完,卞景武就回了一个字:“好。”
完便行礼告退了,规规矩矩,没有半点不恭敬。
武太后望着那道渐渐拉长直到模糊的身影怔了许久,没有她发话,他当初连宫门都出不去,单凭他自己就想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出京,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不知怎么的,从他那应‘好’的眼神里,武太后分明看出一抹成竹在胸的意味来。
卞景武离开暖阁之后,并没有出宫。
顾时茵刚熄灯睡下,后颈就有青茬使坏的刮蹭,她往里头让让,给他空出了位置,这人就特别上道的钻进被窝。
路途疲劳,他伤又刚好,顾时茵也不忍心撵他走,乖乖让他抱着。至于他与太后今晚谈得如何,她一句也没问,她不需要知道,交给武就好。
两人默契的相拥在一起,安然入睡。
翌日,顾时茵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个银簪子。
在猎场卧床养伤那几日,卞景武闲来无聊,把她的银簪子要了去,拿着纂刻刀,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刻什么。
顾时茵把簪子拿起来,在阳光下轻轻的转动,银色的光,既不耀眼,也不华丽,却因为簪身纂刻的一圈字,变得独一无二的。
卞景武在送给她的银簪子上,刻上了他自己的名字—武。
她还以为他要刻什么漂亮的花纹,野兽圈地都没这么霸道。
顾时茵忍俊不禁,簪子却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戴在了发上。
自回宫之后,顾时茵明显感受到太后对她看管得严了,可她并不在意,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没几日,齐王病重的消息就在京都大街巷不胫而走。
五日后,瑞乾帝刚从秋猎尽兴而归,就被这个消息就杀了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