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恩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抖得如此剧烈，以至于书册从他手中滑落、重重坠地、激起一片尘土。

    点点光斑飞扑上青年的眼睫。浓密的睫毛迟滞了两秒，然后缓慢艰难地眨动，仿佛被拉长放慢的镜头。

    一道闪电伴随震耳欲聋的闷雷声，映亮深邃幽深的洞穴，同时也惊醒了那抹僵立硬直的瘦削身影。

    夏恩无力地倒退一步，脊背贴住石壁。粗粝湿滑的岩石传来一阵森冷，渗入他的毛孔血液。

    这冷意让他脸色发青，瞳孔更蓝。他原地静立了一会，然后再次来到那低矮的书架前，检索搜寻出一本又一本或薄或厚的书册。

    夏恩在这些记忆片段中穿梭，有时听到的是声音，有时只捕捉到背影，少有几次，则是模模糊糊的掠影，和一闪而过的残影。

    法约背后的虫，真的是……劳埃德吗？

    密谋杀害他的亲人、无情葬送了十几万士兵的那只幕后黑手，难道就是他交付了所有信任、无法自拔地爱上的那只虫？！

    “——这不可能。”金发雄虫合上书本，下了论断。下一刻，他手中的与堆落脚边的书册同时化成碎片，在空中翻飞消无。

    “你就这么相信他？”角落的阴影幻化成形，一只高挑纤细的雄虫，步伐悠然地来到夏恩面前。

    他俊美无暇的脸上挂着讥讽的弧度，嘴唇纤薄而色淡，蓝眸幽深且疏离，整只虫仿佛冰雪雕就，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他没有理由那样做。”夏恩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虫。对方的身形样貌和他别无两样。他仿佛在照镜子。

    “哦。”“夏恩”微微地笑了，充满不屑和轻视。“你明明看到了。用你的双眼。”

    “‘记忆’是做不了假。但并不是绝对。”夏恩回视着他，身形倏地一动。

    再次出现时，雄虫的手掐着对方脖子，将这只虫按死在石壁上：“——你是谁？你和法约是什么关系？”

    “我就是你啊，夏恩。”青年还在笑。夏恩的手越收越紧，但他脸上并没有一丝痛苦，还是那般淡然和疏离。

    “你难道要蠢到将过去的错误再犯一次吗？”

    “夏明宇、贺斐炎……你忘了？”

    “一味的付出，只是自我满足的感动。你明明不笨，怎么就总是想要一些你不配得到的东西呢？”

    “如果不是眼馋夏家的资源，不是想从你身上获得好处，你以为他们会理你？生你养你的都视你为累赘，那些不相干的渣滓，吃饱撑了来献爱心吗？”

    “劳埃德不一样？哈，天真！那样的虫根本看不上你这样的废物。他只是念着和弗朗茨的旧情，同情施舍一下你，你就傻兮兮地当真了。”

    “你就这么缺爱——”

    脖颈弯折，头颅下垂，飘摇风雨声吞没了未完的最后一句话。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任那具躯体无力地跌落、消散。

    幻像。

    ……不。这很古怪。

    这是他虫的精神图景，哪怕这些话正在他脑内疯狂肆虐，也不会真的幻化成形。

    他没有疯，这是……

    “法约。”

    夏恩在原地站定，对着再一次出现的虫影道。

    那是组织的首领。一只面容平平的雌虫，没什么特点。

    “错了，少爷，你再看看。”

    雌虫的身形虚化成光影，随即又聚合变换，形成另一只截然不同的虫。

    这是一只雄虫。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无袖紧身衣，五官阴柔，肌肉精实。浅茶色的长发随风飘飞，掠过他狭长漠然的翡翠双瞳。

    “好久不见。”他挥手带着招呼，眉眼一同弯起，看上去十分的友好。

    好久不见？夏恩盯着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脑中有什么熟悉的感觉一闪而过，这个声音……

    “泽维尔。”金发雄虫找出了那个名字。

    联邦的泽维尔，实力超群的强大雄虫。墓园中，他被对方伏击，一击昏迷；舞会上，他被这只虫精神控制，差一点就谋杀了鲁特·普赖斯和沃德·乔纳森。

    泽维尔和普赖斯关系亲密，是肯口里的神秘的“X先生”。据劳埃德所，泽维尔代表联邦境内某势力，潜伏在帝国好几个月，在普赖斯家族窃取帝国机密，扰乱帝国政坛。

    此外，泽维尔和洛奥斯特有不共戴天的杀君之仇。

    “是哦。”

    “这次会面，是个圈套。”夏恩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去。他全身戒备、摆出防御姿态。

    “少爷，别那么紧张。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泽维尔用手撩起被风吹乱的长发，意念一动，他身上多出一件避寒的大衣，茶色的长发也整齐地绑在脑后，露出立体深邃的面部轮廓。

    泽维尔冷峻阴柔的面孔看过来：“没有闲杂虫扰，安静、放松地随便聊聊。”

    “抱歉。我只想将刀扎进你的心脏。”

    “试一试。”泽维尔递出一把匕首，“反正这里死不了虫，你想扎多少下，都可以。随你喜欢。”

    夏恩皱眉：“你还有这种爱好。”

    “只是为了你，我亲爱的少爷。”泽维尔舔舔唇，绿眸浮出一抹幽色，“我知道你喜欢。口是心非不是好习惯。”

    “离我远一点！”夏恩吼道，随着泽维尔的逼近，继续往后退去。

    泽维尔出现在法约的精神图景里，明现实世界肯定出了变故！他得赶紧离开这里！但是……他瞄了一眼对方，退出的时机须得谨慎选择，不能给对方留下可趁之机。

    他心下焦急起来。

    “……好吧。”退到不能再退时，泽维尔忽然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向虚空的某处，自语道：“十分钟到了。”

    “少爷，我们改日再见。”银色的匕首在他手中快速的翻飞滑转，泽维尔看着夏恩，懒洋洋地拉长语调，“记得查看终端哦，那里有惊喜。”

    “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

    夏恩睁开双眼，视野还没完全清楚，一阵寒风掠过头皮。他本能侧身，一股脉冲波擦着他头顶喷出，烧着了墙角垂落的天鹅绒窗帘。

    “少爷，我们可以撤退了吗？”

    艾尔端枪，跪立在他的身前。其他护卫各自伏在掩体之后，正在和破掉大门外的组织护卫互相射击。

    夏恩环视四周，发现原本奢华舒适的书房已成了灾后现场。一股又一股脉冲波在翻倒的座椅、洞穿的墙壁、歪斜的挂画中滋滋乱窜，刺耳警铃声持续不断，简直要震破虫的耳膜。

    “走！”

    夏恩闪身掠出，一个敏捷的后空翻，轻盈地避过朝他袭来的脉冲波，稳稳地落在书架之后。

    噼里啪啦，无数纸张碎片漫天飞舞。夏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在沙发后探头探脑的昆恩，将他抛掷格斯怀里。

    里卡多用炮筒轰开玻璃窗。夏恩踩上窗沿，纵身朝外跃下。

    “——夏恩！”

    以为好友不慎踩空坠楼，昆恩惊恐扑出。结果什么都没看清，忽然眼前视野一晃，地板变成百米高空，风声在耳边呼啸。

    “啊啊啊啊啊——”

    被某虫拦腰抱着，昆恩发出惊天动的嘶鸣。

    “你再不闭嘴，我就要被你吓出心脏病了。”一个黑影在空中徘徊靠近，是戴着护目镜，操纵着滑翔翼靠近的夏恩。

    “Q Q……”双手死命搂着格斯的昆恩，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又将脑袋埋进雌虫肩窝，委屈道，“……我才发现我恐高。”

    “……我该什么？”金发吹拂脸侧，夏恩随口吐槽，“恭喜你更了解自己？”

    冷风吹拂全身，夏恩彻底冷静下来。他遥遥看向那倒了一面墙的房间。精神力附着双目，他很清楚地看到组织成员们对着空中一个个黑点胡乱射击，却奈何不了，只能气急败坏大吼大骂。

    接应他们的飞艇已到身边。夏恩点完虫数，在通讯回路里下令全员撤退。

    最后，内心被某种直觉驱动，金发雄虫再次回首，朝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看了一眼。

    午后迷蒙的黄沙中，一只瘦削的虫影伫立在塌陷的墙根上。他双手插兜、站得笔直，浅茶色的头发随着黑色风衣在猎猎飞舞。

    仿佛察觉到青年的目光，那虫影扬起手臂朝他挥了挥。

    夏恩心中震动。他再次快速扫荡全场，哪里还有那只昏迷不醒、被属下照料的头目。

    从头到尾，跟他接触的“法约”，都是这只虫！

    在对方的精神图景，这样强大的雄虫，完全有机会逆向攻击、重创乃至废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一次次地放过他？

    他到底所图为何？

    ………

    这次会面宣告失败。“组织”在洛特宁全境开始疯狂追查。夏恩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会面结束后不到两时，大部分参与行动的影已通过秘密渠道撤离洛特宁。

    夏恩本来也要踏上前往MGA39行星的航行舰，但终端上匿名发来的文件，让他临时改变了计划。

    格斯的雌父还未出院，为了照顾两只雌虫，他暂时没法离开洛特宁。

    昆恩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最近几天的甜蜜，让他非常抗拒即将到来的又一次分离。

    “就一晚，就一晚好不好？反正你明天还要去试验场，到时你回来接我，我们再汇合出发？”昆恩思来想去，找出了一条两全其美的方法。

    里卡多正要劝阻，没想到夏恩沉思了一会竟然点头同意了。

    他扔了一套新的容貌修改器给昆恩，派了艾尔和其他两只虫贴身跟随。自己则带着里卡多，前往之前置办好的安全屋。

    他下载开了那份文件。

    里面赫然是一份就诊病例。属于一只他不认识的虫。内容是关于虫崽的摘除手术申请。

    病例中除了文字材料，还有几份检查报告和一些影像图片。图片拍得非常清楚，包括这只雌虫微微隆起的腹部，以及旁侧的各类伤疤，还有背部的暗金色虫纹。

    这虫纹他闭着眼睛都可以画一遍。无数次，无数次。他用唇亲吻、用指腹抚摸。

    劳埃德有了虫崽。

    他要摘除这个累赘。

    夏恩胸口剧痛。

    他眼前开始发黑，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

    作者有话要：

    努力继续更

    下面撒玻璃渣

    顶锅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