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朋友 奴也曾是人啊。

A+A-

    看着他们离开, 钟二摇了摇头,“还是年纪冲动,想当英雄呢。这股气儿没几天就散了, 让他玩玩也好。免得因为动了他的人, 让阿琅生气。反正不是只是怀疑他偷了,账本还在, 人被抓了这么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保不齐就是意外。大兄就是太谨慎了些, 狗是阿琅身边的,阿琅还能害我们?”

    他背着手,让侍女们重新开始奏乐,摇头晃脑地哼起曲子,“别家孩子进了军营就没了脑子, 连家都不要了,我们阿琅不一样, 啊不一样。”

    两人一马冲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信使看着突然多了一个人, 瞠目结舌还没问,就见薛琅快速扯开马上搭着的包袱,扯出所有衣裳乱糟糟结,一起裹住多出来的那个少年,紧紧将他护在身前。

    薛琅有些哽咽地压住受惊后乱动起来的斛生肩膀, “别怕, 主子回来了,没人能害你。乖狗儿,主子带你去治病。”

    走出一段,薛琅才猛地想起被他带到钟家的那几个游医, 连忙对信使道,“你手上有陛下手令,回去把人带出来送去府衙,就是我的,他们不会难为你。”见信使犹豫,薛琅板起脸,“快去,要是耽误了回京的时间,你担待不起。”

    这话倒是真的,信使一咬牙,辨认了方向,折返回钟家庄子。钟家庄子上刚刚到来的一行人被管事应付着,等到了跟在后面不远处的道士们,已是送了饭食,就等道士们吃饱喝足,正准备配合着简家道士送回简家,刚好被信使撞了个正着。

    管事认得他是跟着薛琅一起来的,摸不清底细,往后瞧瞧也没看见薛琅,连忙过来,“这位郎君,是殿下还有何事吩咐?您,我们给您立马办了,也不耽误殿下的事。”

    信使本是不想多管闲事,但已经跟着薛琅跑了两趟,也不差这一次。他看得分明,一行人到钟家时间已经不短,到现在还没安顿下来,明显是钟家和简家穿了一条裤子。他心里又担心薛琅会不会跟在后面看着,万一做得不好,四皇子跳出来清理门户顺便揍他一顿,那多亏啊。

    “殿下吩咐,让我带人去县里,就不劳烦钟家阿郎了。”信使骑着马,居高临下傲慢道,“殿下有命,那县令在也得在,不在也得在,你们,都跟我出来。”

    薛琅不清楚,他却清楚得很,真把皇帝手令拿出来,丢脸的是自己。

    被点出来的医疗队明面上看着是医正做主,实际上是两个青年侍卫在管事,进了钟家浅浅探了路,不管是去县里,还是被带回简家,他们都做了准备,闻言对视一眼,十分顺服地跟着走了出来。

    管事额头见汗,有心不放走这群简家点名要的人,但也不好得罪自家祖宗,权衡利弊,只能赔笑送了出来,背后做手势示意手下仆役去稳住简家道士们。

    薛琅虽然对为什么会用那样酷烈手段折磨女婢、为什么私下折磨审问斛生难受也不解,但相信舅舅不会跟自己作对,又有陛下的手令在,不会出什么乱子,再怎么样,也能平平安安送到县里问案。鸣水县的江县令在军营的伙头兵口中是个不错的人,他也在薛瑜口中听到过,相信江县令能将案件查得水落石出。

    顶着风雪赶路,斛生除了呼吸存在感极低,薛琅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曾因为头痛恶意折磨过别人,或许舅舅他们心情也不好?可他以前不懂事,不觉得这样做不对,也没人告诉他不对,但舅舅走南闯北,是京城头一号的商家财神,他也会不懂吗?

    不不,或许是看人可怜,买回来做事呢?

    斛生、斛生也是因为被当做偷了东西……

    他回想起拿着残酒的舅舅,绸缎顶棚遮住了雪,簌簌天光从上面落下,丝竹刚歇,不论是对女婢还是斛生,都并不在意,习以为常。

    牵着他的手絮絮念叨要注意身体的舅舅是真实的,面对女婢和斛生的舅舅也是真实的。

    他想不通,他迫切地想要回去,想要站在薛瑜面前,将他迷惑的事情诉诸于口,寻找一个答案。

    路上耽误了些时间,薛琅赶到城门前时已经在收起吊桥,还是他大声呼喊后,城门卒停了一瞬,才让他冲进了城门。

    城门卒例行检查后轮班,下值的一批人唏嘘道,“不晓得什么事,急成这样,人都恍恍惚惚的。怕是哪家郎病了,侍卫带着急急赶回来。”

    被当做了侍卫的薛琅等赶在宫门落锁前一刻冲进皇城,才松了口气,这时候一路上看到的新奇场面才逐渐灌进大脑。

    他有些恍惚。

    京城的路全都变成了灰色的水泥路,马跑起来声音清脆,速度飞快。进城时还有人拿着书在什么“蹴鞠赛”、“书肆领书”的事,他简直不像是离开京城几个月,而是过了几年。

    以他的身份在太医署点一个夜里当值的太医随行是完全符合规矩的,只是跟着出来的留守京中的医正越看走的方向越觉得不对,心翼翼提了一句,“殿下,往昭德殿该走那条路。”昭德殿在内宫,他们这条路分明是往接近外宫的路上走。

    薛琅被从回忆里叫醒,答得理直气壮,“我去观风阁看望兄长,借个地方怎么了?”

    医正自然不敢什么,只是心里嘀咕:这兄弟俩十几年都不对付,您这是过去借地方还是抢地方啊?

    薛瑜也刚刚回来不久,正复习着明天腊日祭祀的顺序,她的位置就在皇帝之后,半点马虎不得。工坊守得严实,别人抓不到错处,朝中因背后的钟家站队薛琅的人不少,这种大场面,她错了一步就是给人攻讦的机会。

    忽然听薛琅回来了,还带着两个人,要来见薛瑜,薛瑜下意识问道,“他回来拜见过陛下了?”

    流珠摇摇头。

    薛瑜顿感牙疼,这子在军营待了这么久,怎么好像半点脑子都没长?

    但人都到楼下了,总不能赶出去,薛瑜下了楼,就看见跟来的两人里其中一个是太医署医正。给钟三娘看病请的就是他,两人还算熟悉。

    医正简直不知道四殿下从哪里捡来这么个脏兮兮乞丐似的子,偏偏又通过了禁军检查,实在奇怪,诊脉看伤后他摇摇头,“奇怪,其他臣都有办法治,但这癫症,毫无缘由……”

    也就是要么装的,要么人自己不愿意恢复正常。

    薛琅心中微痛,按着斛生肩膀,在耳边声询问道,“你真的偷了东西吗?你不会偷账本的,对不对,舅舅那么好,你偷账本做什么?”

    医正有些不赞同他这样询问,但他也没立场阻止,只写了药方,让人回去取没拿来的一部分药物。

    薛琅听到后面的声音,看向薛瑜,“阿兄。”

    薛瑜没认出来斛生,按按额角,“这位可是你的同袍?要是诊治可以留在我这里,你先收拾一下去觐见陛下,别失了礼。”

    薛琅失礼还好,有家族撑腰,别到时候给她扣个教唆带坏幼弟的帽子。看到薛琅带来的人,她觉得薛琅入宫来找她也可以理解了,外男不好入后宫,更别是和钟昭仪同处一室了。

    话回来,薛琅怎么这么顺利就把人带进来了?

    薛琅懵了一瞬,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觐见这事,听到薛瑜询问,连忙解释,“这是……斛生。”

    斛生?薛瑜看过去,斛生记得自己的名字,呆滞地看向薛琅,一张脸上眉眼仔细看倒是能看出几分过去的影子。

    对薛琅折腾人的功夫薛瑜是深有认知的,她皱了皱眉,语气变重,“我之前过什么?你有这力气,怎么不去使在别的上面?他比你弱,你就能折磨虐待他?”

    “不是,我……”薛琅百口莫辩,他既不想让薛瑜误会,站到薛瑜面前也觉得提起在舅舅那里看到的事有些羞耻,干脆转头就走。

    意料之中,皇帝只见了他一面,就把他赶回去准备明天的祭祀。薛琅垂头丧气地折回观风阁,一层没有了人,只有护卫守着,他乖乖待在下面等兄长带人下来,却迟迟没有等到。

    楼上,在薛琅离开后,医正为斛生处理了伤口,也离开了,薛瑜原本想走,却被看着傻愣愣的斛生抓住了衣角,甩脱不开,她也不忍心继续折腾这个倒霉孩子,也就放任着让人跟上了书房。等要将斛生关到门外的时候,斛生却忽然抬头,“三殿下。”

    他口齿清楚,毫无呆傻之态,但叫了一声又恢复了呆傻。这样的状态并不正常,薛瑜皱眉叫陈关过来,还没什么,就听斛生道,“冬腊月初一,入库磷丹……”

    与其是他在对谁话,不如他在强迫自己背诵着一些曾看过的东西,句子听着像是账本里的,内容却令人心惊肉跳,铁、铜、皮毛、人口、毒,无一不记。起初背诵的速度不疾不徐,很快速度加快,薛瑜敏锐发觉了不对,将斛生扯进书房,随便拿了几张纸,递给周围的人,快速跟着斛生所记录起来。

    一遍飞速的数据吐露后,斛生重新从头开始继续背诵。一万多字的账本积累起来不长,却记下了十年的暗地经营内容。

    薛瑜想起之前薛琅询问的“账本”,眉心微跳。

    后面的数据斛生第一次背诵时已经记过了,薛瑜停下抄写,有些复杂地看着斛生。

    如果能对应着账本找到人和物,在钟家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部曲,弹压下面的世家,钟家的威胁将迎刃而解。这本斛生偷了也没偷的账本,用处太大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偷?又为什么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死记硬背下来,将账本内容带给她?

    急着冲上来见人的薛琅被拦在了楼梯口,不能向前,却没有漏掉斛生口中的念念有词,将最后一部分听了个分明。

    外面的嘈杂声惊动了书房内,薛琅看着笨拙跟在薛瑜身后出来的斛生,没有问账本,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装疯,他张了张嘴,“所以,其实你是想跟阿兄离开我的,是吗?”

    斛生没有看他,跪下来给感觉莫名其妙踏入了修罗场片场的薛瑜磕了个头,“殿下之恩,奴不敢或忘。此事,奴愿为证。”

    被忽略了的薛琅感觉五脏六腑都在乱转,他难受得厉害,“我养着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并不想和兄长比较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是有些不明白。

    斛生嘴唇还在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看得出来他想继续重复着那些硬记下来的内容,却被自己阻止。

    他望着薛琅,眼中似有烈烈火光,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殿下,奴当了您这么多年的狗,可奴也曾是人啊。您是不是忘了,您在宫宴上看到个孩,想要他来当狗,没多久,您就从官奴里挑出来了我。”

    “……是我?”薛琅张了张嘴,“怎么会这样?舅舅、舅舅怎么会做这种事?”

    虽然他看到了女婢和受折磨的斛生,但私心里还是愿意相信钟大钟二的,本能地抗拒接受真实。可如今斛生告诉他,十年前钟家就藐视法律皇权,把一个哪怕再的官吏家弄得家破人亡,只因为他觉得孩好看,想要一条狗。

    薛瑜已经看明白了斛生的满腔报复心,选择她或许是因为曾经原主的一片好心,或许不过是因为她是如今薛琅的对手。她让陈关拿着一份抄录的账本过去,递给薛琅,“那你就看看,你的好舅舅做过些什么吧。”

    私贩矿藏,寒食散……哪一个都够钟家喝一壶的,更别里面还有令人心惊的一部分买入人口后标注损耗的人口数量,这部分人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薛琅记得寒食散,当时他想整薛瑜,专门问过舅舅什么东西更合适,那时候舅舅还三令五申不许他好奇碰这个,是正巧认得一个游方道人手里有,再多了也找不到了,他还觉得是舅舅交游广阔,十分有手段。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他只看了几段,字里行间都令他不适。他记得提起有家人被拐走和有家人被强迫采矿的同袍聊天时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像响在他耳边,站在对面的斛生眼中明亮的光不是对他的期待,而是刻骨的恨意。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朋友。

    从进入钟家庄子后撑着的一口气突然散了,他的人还在这里,魂却已经不知道丢去了哪里。

    薛瑜让人带斛生去住下,将写出来的账本互相核对后留了一份,另一份交给了陈关,让他去细查核对之后再上交汇报。回头看见扶着楼梯口墙面勉强站直,手里账本记录已经不知不觉捏皱了的薛琅,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所有人抛弃。

    昭德殿钟昭仪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回来了,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担忧地派人过来接人。嬷嬷在楼下轻声明来意,却突然踩中了薛琅痛脚,他回过头大吼,“我不回去!”

    吼完薛琅捂住额头,有些后悔,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我就是还有事和兄长,对,我不回去了,让母妃不用担心。”

    发走嬷嬷后,他慢慢滑下来,靠着墙蹲着,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要是他这时候还为钟家辩驳,那就是无可救药,薛瑜也懒得理他,但薛琅这样愧疚又痛苦,显然受了很大击,无法面对,薛瑜倒想多管一下闲事。

    她走上前,看着鼻头发红的少年,“你觉得这是假的?还是……”

    “没有。”薛琅反驳得又快又急。

    薛瑜顺手抓了两把他顶风冒雪回来,还湿漉漉的头毛,像揉着一只狗,“那你会去告诉你舅舅,斛生做了什么吗?或者,你想去找陛下为你舅舅们求情?这也是人之常情。”

    薛琅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她,“我不知道。”

    他知道斛生“偷”了账本后,反而没有很生气,这样的报仇,其实很合理。去揭发斛生,将斛生和薛瑜等人交给舅舅来处理,阻止账本的乱子继续发展他可以做到,但他并不想这样做。可律法上,钟家犯的错太大了,他也不能看着疼爱自己的舅舅们死。

    他想起当初林氏指控的引蜂布料的事,人心里有了一个怀疑,就会不可避免地生出第二个。林氏真的在谎吗,还是谎的是他的舅舅们,他们在山上引蜂,甚至……勾结外人运来猛兽。

    ……不不,他那时也在山上,舅舅们怎么会做这种事?他回来之后舅舅们对他的担忧也不是假的。

    薛琅看着薛瑜,好像回到了行宫那夜,迷茫地等待薛瑜指明一个方向,他重复道,“我不知道。阿兄,我该怎么做?”

    他羞愧于自己的怯弱,也被自己刚唤醒不久的良心折磨得浑身难受。

    薛瑜耸耸肩,“那就先去睡一觉吧。”薛瑜拎着他的衣领,往楼上拖去,“明天腊日祭祀不能耽误。祭祀完了你是不是得回去了?那你就还有半天可以考虑。”

    她不会帮他做这个决定,但在这种三观收到冲击的关头,也不介意收留他一夜。

    被拖到床上摁着睡下,薛琅呆愣地看着兄长离开,那瘦削的身影此刻却显得无比可靠。

    薛瑜倒没有真的全心全意相信薛琅不会找钟家传话,叫来两个近卫和新提拔上来的一个侍卫吩咐几句,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预案。再折回去看薛琅,这倒霉孩子居然已经睡着了,就是睡得不太安稳,一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