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迷茫(二更)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薛琅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似乎一直在追逃之间挣扎,清到了往常每日训练的时间清醒过来,一边起身一边摸索着身边, 要叫同伍的队友们起来。睁眼看到床顶上的精致绣帐, 恍惚了一瞬,这才想起他不在营中, 而是回了京城。
“四殿下起了。”门外守着来唤薛琅起来用膳的流珠手下宦官还没敲门,就见门自己开了, 垂首恭敬地将托盘上的朝服往前递了递,“奴来送衣裳,伺候四殿下洗漱,殿下在楼下等您一同用膳。”
度过最初在军营中无人伺候的时候,见宦官凑上来浑身都不自在, 薛琅有些不适地避了避,“我洗过了。”
宦官察觉他的抗拒, 没再上前试图为他理乱糟糟的头发, 低声应了一声, 进屋收拾起脏水来。
要是斛生在,不用他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薛琅意识到自己脑袋里冒出了什么念头,下楼梯差点把自己摔出去。
今天腊日祭祀,皇帝那里的训练暂停一天,薛瑜早上出去跑了两圈, 回来就看见昭德殿送来的偌大一个食盒和准备好的衣裳。钟昭仪生怕在她这里让薛琅受了委屈, 人送完东西,现在还等在下面要见薛琅。
有人照看,薛瑜也就不插手了,听见楼上木梯响声, 跪坐在一旁的婢女嬷嬷们紧张地抬头望过去,瞧见皮肤黑了一个度,浑身上下透着乱糟糟的薛琅,当即有人捧着心口险些昏过去。
“阿兄。”薛琅唤道,有些忸怩,“多谢你让我住下。还准备得这般齐全。”往年他的祭祀是像薛瑜一样,在后宫里跟着母亲一起完成,皇帝统领百官出去祭祀是完全没有他们份的。他来住了一夜,薛瑜准备了写着明确祭祀顺序和位置的单子,早上还让人来叫他起身,妥帖极了。
薛瑜诧异地瞥他一眼,没明白薛琅什么时候变成了腼腆孩,“钟昭仪派人提来的你的朝服和早膳,有什么话要带过去的,现在快些吧。用完膳就要去宝德殿跟随陛下一起出行了。”
皇子们第一年跟皇帝一起出去祭祀,后宫妃子还是照样留在后宫,回来后不在宫宴上找机会,薛琅怕是和钟昭仪一面都见不上。
薛琅这才注意到旁边等着的熟悉面孔,母亲身边的嬷嬷连声发问,句句疼惜,让他皱成一团的心像泡进了热水,暖洋洋的。
“……嗯,我会的。在营中大家都很照顾我,也听我的话,让母亲不用担心。”
两边以屏风相隔,薛瑜吃着早饭听那边薛琅乖巧应答,忽然想起来之前薛琅似乎也是十分听钟昭仪的话。
这样看,皇帝像是倒了八辈子霉,四个儿子就剩下一个神经病一样的方锦湖,一个暴躁恶毒的熊孩子。不过薛琅被社会毒矫正过来,在军营中洗洗脑后,意外的心软乖巧。
薛琅如今意识到了一点钟家背后的黑暗面,但他显然还不能割舍这段亲情,没有人会告诉他钟家与皇权之间的矛盾。
薛瑜垂眼望着碗里的索饼,想起方锦湖过的“钟氏成于四亦可败于四”。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崩塌总是更容易的,斛生从内部拿出了矛,但只要薛琅在,钟家就不会彻底毁灭,反之亦然。
她要处理钟家,薛琅是一个绕不开的坎。
“阿兄?索饼都泡烂了,你尝尝我这个,母妃做的炙羊肉,可好吃了。”
薛瑜抬眼,对上薛琅一夜过去后重新有了些神采的眼睛,被母亲身边的人安抚过后,他没那么憔悴了,但眼中的阴霾尚未散去。薛瑜笑了笑,接过来,“嗯。快吃吧。”
祭祀的过程总是格外繁琐,尤其是站在皇帝身后的薛瑜,神经始终紧绷着,跟随着皇帝祭祖祭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即使皇帝不信神,在这种重大祭祀场合还是要带着大家信一下的。
祭宗庙、百神、社稷,太庙青烟缭绕,无比庄严肃穆。
祭门、户、中霤、灶、行,皇帝完成得一丝不苟,转身时薛瑜瞥见身后薛琅像是在瞌睡,不着痕迹地随着挥袖的动作捏了他一下。
昨日被击颇大,晚上又一夜没睡好的薛琅猛地回神,跟着斜前方的薛瑜,她做什么,他做什么,继续祭礼。
薛瑜的动作很,但架不住薛琅蒙头蒙脑刚被叫醒,又是在最前方百官注目的地方,动作慢了半拍,时不时望向薛瑜的薛琅被关注着他的人看在了眼中。
钟大皱了皱眉。
祭祀结束后就是宫宴,腊日开始封印,只剩些重要部门轮值的官员维持着运转,其他人都可以回家过年,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在宫宴上大家都是满脸的喜气洋洋,见面着吉祥话。
皇帝带人进了宫就去换了身衣裳,两个皇子穿的是朝服,他穿的却是全套的冕服,祭祀时用过,吃饭玩乐的时候再用简直就是不敬祖先。各家大臣被宫中内侍引着依次落座,宫婢托着杯盏鱼贯而入,这也是正月前最大的一次官方宴会,两个皇子和百官都在,想套近乎些话的都能找找机会,除了胆的官员面对大兴殿有些心理阴影,其他人倒是适应良好。
不过适应是一回事,对宫宴饮食看不看在眼里是另一回事。左不过是些炖煮冷盘,毫无新意可期待,有人已经偷偷吃起了私下带进来的点心,实在看不上新送来的冬季水果。
旁边乔尚书望见果盘却笑了,“听闻殿下前些时候让人去收橘子,原是为宫宴准备的。”
薛瑜一顿,含糊地应了下来。她让人去收橘子不假,只是寒冬腊月,九月前后出产的橘子能保存下来的不多,最后也没收到多少,还是回京后询问了常淮和光禄寺那边,才敲定这次宫宴用不完的话,多余的橘子都会运往鸣水。
只是这些都是私下进行,连不在世家交际圈子里的乔尚书都听闻了,背后怕是有人刻意做了推手。
薛瑜与乔尚书闲聊几句,乔尚书被旁边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做什么抢我兄长”的薛琅盯得有些好笑,告退后寻了旁人话,薛琅这才满意。
然而他也没找到机会与薛瑜话,皇帝就已经换完衣裳回来了。
一直等待着薛琅看过来的钟大脸色微沉,被后来与士族们一起传入宫的没有官身的钟二有些不解,坐在兄长侧后方回想起昨天与薛琅见面时的种种,怎么也没想到外甥为何突然不理会他们,看天看地眼巴巴看着旁边的薛瑜,也不肯望过来一眼。
以薛瑜和韩尚书令为首,殿内群臣与叫来宫中的士族们一起起身向皇帝祝酒,皇帝回应后,中央奏乐起舞,上菜的内侍踏着节奏带着各种盘子和食盒快速进入大殿,殿外托着许多盘子的推车新搭出的夹层里火焰正旺,白汽带着温度送入殿内,分到了每个人几案之上。
出乎大多数人预料,桌上不是炖汤也不是煮菜,而是清清爽爽看着十分简单的菜色。不明所以的人心里嗤笑起皇帝为了修路把钱花了个干净,连宫宴上都如此寒酸,看着不过一两口就能吃完。
也有人对新鲜事物十分乐意尝试,夹起来一筷子,当即愣在原地。
炸到外酥里嫩鱼骨都泛着脆,炸鱼外皮洒了一点椒盐,昂贵的胡椒香料味道将清甜的河鱼鱼肉点缀成一道味觉盛宴,往往在冬季凿开冰面捞起的鱼才会拥有的紧实肉质令人欲罢不能。
而这只是个开始。
一般来,在宫宴上是吃不饱的,宴会更主要的存在目的是交际而不是吃饭,加上饭菜也没多好吃,皇帝不想花钱,应付着让人做做,参加腊日宫宴的众人应付着吃吃。
大家都顾着话,到最后谁当真吃饱了或是吃空了面前碗盘,才是招人笑话的存在。每年这样的人还不少,都是刚在京中站稳脚跟,不熟悉宫宴流程的士族,给其他人添了无数笑料。
但这次不一样,皇帝像是铆足了劲要让他们赞不绝口,一道道菜不吃过,甚至闻所未闻。压根没见过的烹调方式惊艳了几乎所有人,对口腹之欲不太在意的人也多吃了几分,而平日里喜欢在饮食一道上下功夫的人家就更夸张了,不知不觉就吃空了碗盘,要不是仅剩的颜面礼仪克制住了他们,甚至能干出拉住经过来取走空盘的宫婢询问再来一盘的事情。
皇帝今年这是开了什么窍?
还是……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皇帝左边第一位的薛瑜身上。
宴饮间歇,皇帝离席,有的人下去听这新的菜色从何而来,有的人前来与薛瑜话,薛琅赶走了舅舅们派来的厮,连传话是什么都没听,却努力了几次也没能插入薛瑜与其他人的对话。
度支部能与薛瑜聊起来,工部也可以,将作监更是能谈笑风生,礼部吏部被乔尚书带着来与考试制度最初的提出者见面,安抚了一遍对开春考试有些忐忑的官员,薛瑜还去寻了太常寺和秘书省两边,敬了师长一杯酒。
薛瑜竟然懂得这么多。薛琅更沮丧了些,他明明比之前一直生病的薛瑜多了那么多时间学习,居然连他们在什么都只能听得半懂不懂。
苏禾远从宴饮开始就与苏家人离得很远,连据陈关按辈分算是他叔的工部尚书苏合也被一起排在了苏家圈子之外,乍看好像两个可怜人。薛瑜去敬酒时聊了几句却发觉,苏禾远完全乐在其中。
“苏师若腊月无事,不如再多编写几本书,待春日冰融雪化,名士赴齐。”
苏禾远接了酒,一饮而尽,“殿下不必宽慰于我,倒是四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他显然心情不错,往常管都不会管闲事。
薛瑜回头看见薛琅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脸庞带着些红晕,又是委屈又是迷茫的表情看着实在有些好笑。她想去揉头发,半道改了方向拍拍他肩膀,“让人带着你去醒醒酒,宴上母妃带人酿的梅酒入口柔和,但后劲颇大,别醉倒了。”
林妃在饮食上颇有一番好手艺,宫宴上的酒就是宫人在她的指点下酿造的。看薛琅这样子,就知道是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了。
薛琅乖乖点头,跟着薛瑜拨出来的婢女向外走。大兴殿附近有安排各家休息的地方,他进了屋子喝了酸汤,用冷帕子洗了脸才从混沌中醒了几分,本是要出去,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我见钟少卿不在宴上,他可是在此处歇息?”
他还是想去找舅舅们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被点名的婢女怔了怔,去听了一番,进来禀报。薛琅听钟大钟二都在,更是觉得连天都觉得他该去询问,点点头,跟着向钟大钟二所在而去。
跟着钟大钟二进宫的厮都会武,两人占了休息之所独门独户的一个楼,厮在外面守着,眼看有人过来,刚要呵斥,就认出来是薛琅,连忙上前道,“殿下。”
薛琅仰头看着楼上烛火,他想更快见到舅舅们,挥手制止了厮领他上去,退后几步助跑上前,直接跳上了一楼屋檐。
“……那丘八不选阿琅实在是眼瞎。薛瑜不能留了,水泥、卖书、胥吏考试,哪个不是在削弱我们手里的权,我们不下手,皇帝就要对我们——什么人?!”
薛琅听着声音,困惑地瞪大了眼,窗户豁然洞开,舅甥三人内外对望,钟二凶神恶煞的表情凝固,钟大脸上出现了一点错愕,“阿琅?”
薛琅好像没有听见,他晃了晃,头也不回地跳下去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