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复命(二更) 这是她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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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八拂晓, 鸣水城尚未染病的居民早早起来,等待着例行的检查。不管家中条件如何,也会备上一两条温热的帕子, 给人暖暖手, 比他们累得多的医师能稍稍松快一下。

    “差官,我们劈好的柴和缝的布您等会过来拿!”

    跟在医师们之后到来的差役们领着没穿正式袍服的仆役推着车来了, 将摆在门前的大包包扛上车,从城中每户人家挨个走过, 目送着他们离开的百姓松了口气,“昨儿个夜里下了雨,还好今天晴了。襄王殿下也……”

    “欸?”

    习惯了每天在长街尽头城门下看到襄王的鸣水城居民揉揉眼睛,反复看看才能确认,城门下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襄王殿下去哪了?”

    “别是也……不不, 襄王殿下吉人天相,千万不要有事啊!”

    到了这时, 才有人反应过来, 襄王每日也是要吃药的。几乎没有人觉得襄王是悄悄抛下整座城离开了, 七天的早出晚归,只要开开窗,就能在街上或是城门下看到那个身影,漂亮的少年人身形消瘦,却像有着无尽力量和勇气, 让他们面对被乱的生活, 也慢慢镇定下来。

    每日早差役领着车队来收东西、发口粮的同时,在城中通知的新增和治愈人数都让人在担忧和期望中徘徊。数着日子过的百姓扳着手指算着时间,意识到襄王也是病人后,背后一片冰凉, 情不自禁地念起了诸天神仙,指望某位神仙能够给出庇佑。

    薛瑜困难地睁开眼,裹了一下被子,被子从手中脱手后,才反应过来身上忽冷忽热的感觉不太正常。昨日还是疲倦、病中酸痛,今天就能感觉到彻骨的虚弱,生命像一捧流沙,正飞快从指间溜走。

    过了一会,她才分辨清楚窗户里微亮的天光和灯火,意识到已经到了新的一天。她还有今天的工作没做完,看来是都得交给乔县令了。

    薛瑜脑中慢吞吞地划过胡思乱想,别人或许不清楚疾病最后死亡时间,她却是清楚的。

    时间最长的喜儿,也不过挣扎了十三天。短的有六七天,也有七八天。认真算下来,她能到这时候才影响行动,已经算是时间长的了。

    坐在不远处点了油灯的秦思听到响动,过来碰了碰她的额头,“殿下烧还没退。”

    薛瑜模糊想起来昨天夜里半夜似乎是喝过药,摆了摆头,沙哑开口,“扶我……出去。”

    “下一碗药马上煎好了。”秦思按住她,“殿下为鸣水守了这般久,该好好养病了。”

    “出、去。”薛瑜皱眉,她答应过的要守鸣水,已经在大多数人心中建立了吉祥物的印象,相信她在就不会放弃整座城,不会让疫病肆虐,现在突然消失不见,岂不是功亏一篑?

    薛瑜见秦思脸色已经黑了,知道这样逆反医生安排的病人大概是有苦头吃的,讨价还价,“转一……咳咳咳咳!!”

    咳嗽惊天动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薛瑜本就只挪起来一点,一咳嗽积攒的力气全泻了出去,重重跌回床上。

    秦思手疾眼快扶住了她,拍背顺气,没让她平躺在床上咳嗽吃苦头。秦思吸了口气,再次发起烧的少女气息微弱,呼吸受阻,苍白瘦削的脸上只有颧骨上浮着红,嘴唇都泛起了白,只有一双眼睛,褪去困倦后仍明亮如昔。

    或许该,是更迫人了些。

    “……就转一圈。回来吃药。”秦思妥协了。

    他其实清楚到被青霉压下后,病到无力起身且高烧不退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但他知道薛瑜不甘心,他也不甘心。

    阅遍古籍,在其他人身上试遍药方,上百次的修改更正……

    薛瑜胡乱擦了擦脸,“好了。”她看到秦思锁紧的眉,拍了拍秦思,“一百次、一千次,总能找到的。”

    她得很慢,和她听到过的江乐山的声音有些相像,这时候她才知道,不是因为江乐山无力话,而是得快了,气流冲过喉管,滞闷和咳嗽的感觉立刻跟上。

    门外的确已经天光大亮,下过雨的路面还有些湿软,薛瑜走到院门前才想起来少了什么,“剑。”

    “我帮您拿。”秦思折回去了,回来却看见门前空无一人,顿时惊得汗湿重衣。冲出去后,才看到魏卫河守在薛瑜背后,薛瑜扶着院墙,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城门附近,已经有几个愿意帮助鸣水县衙的本地人在借着等新一天的物资,绕来绕去。他们都伸长了脖子,与其是在等物资,不如是在等一个人。

    消瘦的少年慢慢出现在他们眼前,等待的人齐齐松了口气,但在看到颧骨上的红晕后,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殿下。”“殿下!”

    薛瑜摸了摸脸上的口罩,“站远些罢。”

    她自觉已经用力在话,对面却无人听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像看着什么将碎的宝物,“殿下还是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呢!”

    薛瑜意识到他们没听见,干脆放弃了,拐了个弯,绕开城门前的人,往长街上走去。

    人人脸上都带着口罩,泼洒艾叶水清路的人手臂上绑着红绫带,应该是来帮忙的,推着收集柴火或是新缝好的口罩、衣裳的推车往前走的人一部分手臂上也有着红绫带,他们很少话,和门内的人交流时眼睛却带着笑,显然是喜欢这份工作。

    人的精气神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薛瑜对望过来眼睛瞬间亮起的人点了点头,尽管襄王肉眼可见的状态不佳,但在刚刚开始担忧的百姓之间,随着贴着院墙聊天,还是飞快地将“襄王无事”的消息传了出去。

    薛瑜往前走了几十步,让人看清后,就转身折返,望见秦思忧心忡忡的神色,扯了扯唇,“跟着我,你不开药啦?”

    忽冷忽热的感知让她一脚深一脚浅,秦思扶住她,“给殿下开了二十服药。今天喝完。”

    “……?”薛瑜慢了半拍,看见秦思在笑,才摇了摇头,“你开啊。”

    城门慢慢开了,薛瑜被水雾胀满的眼睛其实看不太清楚对面,只知道似乎还是前些天的那么多人,她收回视线,低声嘱咐道,“等会,信筒拿给我。”她借着秦思的力道,往院里走去,背后有人忽然喊了一声,“殿下,我们还等您来开城,带大家一起出去嘞!”

    薛瑜茫然地回过头,想了一会,点点头。回到院,薛瑜乖乖喝了药,在困倦和寒热交织的感知中沉沉睡去。

    城门开启后的推车回来的流程都已经成习惯,只有看着左右与身后全都退避三舍、严阵以待的同胞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出来推车的“志愿者”与差役一起发力,推动板车,板车上的药材味道浓郁,不知医师们又调来了些什么,城中的治愈与死亡同时在发生,像他们这些还没有感染的人,大概是会看到开城的那一天的吧。

    襄王殿下,应该也会的吧。

    正想着,就听一阵如雷马蹄声由远及近奔来,严阵以待的弓箭手调转箭头,就见来人在冲入车队之前勒马停下,取出一个荷包,丢到出来推车的差役面前,“我乃襄王殿下女史,特来向殿下复命。”

    复命?但现在城中不许进出,也就出来拿东西、烧尸体有这么一会出行机会,这位怎么复命?

    差役想归想,还是捡起荷包,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和一方印。他不认得印鉴,但敢拿出印的大概不会有假,连忙远远施礼,“人这就去通传。”

    差役将手中活计调了人来接手,匆匆去了院。魏卫河倒出荷包里的东西,确定是方锦湖的物件,皱眉看看院中,一时拿不准主意要不要为此惊扰刚刚睡下的薛瑜。再拆开纸条一看,竟是一口气没上来,在院门前剧烈咳嗽起来。

    好在他还记得关门退后,只是差役被突然关上的门吓了一跳,站在门前一时手足无措。在把脉针对薛瑜的脉象继续琢磨药方的秦思被惊动出来,还没问什么,就被魏卫河抬手塞了一张纸。

    魏卫河这些天看惯了药方,不懂配伍却看得懂药名,而这张纸上,写的正是他熟悉的几个药名。

    秦思却是行家,看到药方就愣住了,“这是哪来的?”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方子除了三种佐药用的不同,似乎也有微妙差异外,主药也与现在的药方不同。但推敲药性,偏偏也是能够清毒除热,可以是用偏门药材达到了现在治疗轻症药方的效果。当然,到底效用如何,还是得试过才知。

    但离奇的是,他们琢磨药方琢磨了近十天才拿出来一个有用的方子,魏卫河一介武夫,从哪来的药方?

    魏卫河咳得停不下来,攥着荷包,努力指了指门外。

    秦思一把拉开门,看到差役,愣了一瞬,“东西是谁给你的?人呢?”他都快想到仙人指路了,谁晓得会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差役。

    差役抓了抓脸,“医令,是襄王殿下女史归城,要来面见殿下复命。但是城中不许出入,人现在还阻在城外呢。”

    女史?

    秦思皱眉,“我去寻乔县令。”

    不许出入更多的是不想让人出去,入的要求倒是没那么大,不怕死,又是薛瑜的人,放进来也没什么。

    方锦湖很快被领进了鸣水城,与他所想的不同,城中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在瘟疫肆虐中浮沉的人间鬼蜮。

    平静、秩序,路上行走的人大多形色匆匆,除了道路被竹棚挡着显得有些乱、路上鲜少有人交流、以及几乎所有房屋都关门闭户之外,与其他城池没什么不同。

    他透过鸣水城,仿佛看到了鸣水工坊和京城的影子。在这些背后,都是一个人的期望。她成功了,这是她的城池。

    “药方是你从哪里找到的?”秦思刚将药方顺便交给还守着府衙后院的冯医正,出门迎上站在路边的方锦湖,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领方锦湖进来的差役没有得到下一步指示,不敢直接将人带去薛瑜的院子,方锦湖询问无果,看到秦思脸上也没什么笑,“我要面见殿下。”

    他还记得薛瑜过她要守着城,现在城在,人去了哪里?

    秦思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在灰衣上干涸的、仿佛一块污迹的血上停了停,“随我来。”

    看到院内的魏卫河,方锦湖知道这次没有走错地方。但屋中太安静了,只有一盏灯让他略略安心。薛瑜总是这样忙碌,他习惯了。

    然而推开门,门内,桌后空无一人,床上沉沉睡着一人,呼吸微弱艰涩。

    方锦湖冲了过去。

    他在被魏卫河扣住肩膀后下意识抬肘,魏卫河倒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撞上了一根铁棍。咽下血,他哑声道,“不要惊扰殿下。”

    方锦湖远远看着薛瑜躺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显得格外虚弱的模样,疼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

    他想,他该让观主的手也断了的。

    方锦湖放轻了脚步,倒退出门,与冲进去时像要碾压过面前所有东西不同,此刻处处都透着轻柔心。轻轻掩上门,他望了一眼门前的秦思,“简家道观与钻研疫病的人有牵扯,我奉殿下命抓捕观主,归案后观主吐露的药方,据可治五日内的病患。药方不可尽信,具体如何,就要看你分析了。”

    “不要让殿下失望。”

    方锦湖看定秦思双眼,明明比人低了半头,却像是在俯视对方,“殿下把命交给了你,不要让她失望。”

    秦思听懂了他的话,转头就走。

    方锦湖在门前呆呆站了一会,想推门,却又收回了手,取下面具,抿唇对魏卫河笑了一下,“劳驾,有没有衣裳可以借给我?”

    他身上的血腥气,魏卫河自然是知晓的,被认知里是女孩的方锦湖这么一问,刚刚受伤的惊异都抛在了脑后,脸腾地红了,结巴道,“都、都是我们的旧衣。”

    “一件外袍就好,我总不好这样见殿下。”方锦湖按了按伤口,笑意温柔。

    魏卫河很快带来包袱里最新的一件衣裳,穿在方锦湖身上极为宽大。方锦湖道了谢,走近屋中,悄无声息地在薛瑜床边坐下,低头将额头贴在薛瑜手心,灼热的温度从少女那边传来,他蜷缩起身子,在脚踏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