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治愈 一线生,一线死
方锦湖新带来鸣水的两种药方分为内外两用, 与现有思路不同的药方,很快引发了所有医师的头脑风暴。
带来的新药方用药十分偏门,药性烈而有毒, 甚至可以是对身体虚弱的人的极大冲击, 很可能就算治愈了疫病,也会在药性的冲击下活不过几天。这让已经在新的医令带领下没那么保守的太医署众人, 褪去了找到新药方的兴奋,面对虎狼之药斟酌不定起来。
与其铤而走险试新药, 为什么不考虑已经能够治愈轻症的之前的药方,加以改进,不是更安全吗?
客店中的客商们被“临时”拐走了仆役和护卫去做志愿者,如今最初发现疫病的客店中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三间房还有人被统一照料着挣扎求存。已经用新的药方治愈了的轻症患者被隔离在外, 一堵墙将轻重分为了两个世界。
最初患病的一千人中,四分之一已经死亡, 与之相对的是四分之一治愈, 但对于医者, 也实在做不出抛下剩下的二分之一人口的事。对重症、尤其是进入了咳血阶段的患者来,猛药会冲击他们身体导致死亡,但同时,不用猛药,也会在几天内死亡。
一线生, 一线死, 在判断出这样的可能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劝秦思。再等等,这么多医师在这里,总有办法减弱烈性, 好安全治愈的。
秦思蒙上了增加夹层后的口罩,手中端着一碗药,踏入喜儿的房间。少女的气息微弱,即使人走到近前,也没有做出反应。
“我带了毒药来,可能能治愈,也可能会立刻死去。”秦思声音平稳,近乎冷酷地将问题摆在了患者眼前。他不像太医署其他人那样鲜见生死,也不像被冯医正带在身边的游医队学徒那样对医学敬畏不敢做决定,面对可能亲手害死一个人的选择,他根本没有多花一刻钟去想,就站到了喜儿面前。
他明白稳妥的重要,更明白时间的重要。
况且,从襄王到县令,也从未有人过放弃二字。解除封城,一起走出鸣水,是被困在城中的健康百姓的希望,也是病人或已经暂时判断治愈了的患者的希望。
喜儿睁开眼,转动眼珠望了过来,微弱的呼吸变得急促,却一句话也不出来。秦思看着她,“你可能是第一个吃药的人,愿意,就眨一下眼。”
喜儿眨了一下眼睛。
靠在旁边的杨九却站了起来,“我来吧。我懂一点医,能话,身体还比喜娘子好……”他刚话就忍不住蜷起身子咳嗽起来,擦掉咳出来的血,一抬头,发现秦思刚刚从喜儿嘴边将勺子拿走。
药碗空了。
杨九:???
他心里都做好了大义凛然为试药牺牲的准备了,怎么医令这就做完了?
“我会守着你们。”秦思看了他一眼,“你也想试药?不怕死?”
“是!”杨九肯定点头。
他既为医者,自然不会退缩。他更明白,若不是面前一脸冷淡不苟言笑的医令并没有生病,而且作为医术最高的人也不能倒下,秦医令很可能会自己病一场,拿自己做试药人。
杨九喝下据很毒的药物时,满心想着的还是他终于有机会赎罪。但很快,他就被秦思考校药方上的药物会产生什么反应、治疗什么病症、改变什么症状问了个两眼发晕,两刻钟后,几乎与喜儿同时陷入了昏厥抽搐。
“托起半身,保持呼吸。”
秦思没有骗他,不仅自己守着两人,还叫来了不少医学生帮忙,其中以因为患病是轻症已经治愈的高医官为首,即使出现了意料外的各种濒危反应,仍能保持着有条不紊,在秦思的指挥下照料两人。
从表象看,两人的确无比像是中了毒生命垂危,脉象更是大乱,任多少次诊脉都像是命悬一线,让人忍不住想换药解毒。毕竟,现在解毒还有可能救回来。但学医的也清楚,这样一来,前面灌下去的药便前功尽弃。
一行人在客店里从下午等到了深夜,窒息昏厥的病人被救醒,剧烈到几近惨烈的咳嗽声传出很远,惊破被沉闷咳嗽声笼罩习惯了的夜色。
在最后一盆混着脓的血痰被咳嗽或者连咳带吐地呕出来后,曾许诺要明确出自己感受的杨九已经神志不太清醒,能一板一眼地回答出询问,都是靠着在痛苦挣扎中形成的条件反射。
“哪里最痛?脐下疼痛……应当是排毒,增一厘肉桂……”
秦思冷静地判断和调整着药方,就像在整个过程开始前对杨九的询问那样,将杨九来不及改变的思绪一起带入了这个节奏,好像这里并非是等待和抢救现场,而是一场太医署考试。
他的镇定让屋中所有人都平静许多,在又一次探脉后,高医官眼睛亮起,“医令,稳了!”
“等等,心脉虚弱——”
秦思当机立断,一把推开了他,将备好的参汤给喜儿灌了下去。
被之前混乱脉象遮掩下去的虚弱反应,在驱除邪毒后爆发出来,但太医署的医师们对肺气虚弱与肺入火毒的脉象还是分得清的,一个个都冲上来反复把了脉。
“有救了!有救了!”
在兴奋过头的人中,只有秦思一人还保持着冷静,他捏着修修改改几次的药方,“留下两人,其他人随我去抓药。再去请冯医正来。”
杨九睁开咳到充血的眼睛,歪在榻上看着往外走的众人。他看到踏出喜儿屋子的所有人,脚步都是飘着的,包括秦思。
他偷偷笑了笑,决定为医令保守这个秘密。
离开客店,在外面搭起的竹棚内洗手换口罩的众人,将全身衣裳都换过一遍,才敢继续往外走。平常接触病人只是话、咳嗽两声,今天谁身上没有点脓血?不清洗干净点,再出去让人染了病,他们可经不住再来一次的惊吓了。
换下来的统一制式的白大褂和口罩被放在火盆里,慢慢烧了个干净,新换的口罩内放着药材,被烧完透出一股清凉又苦涩的味道,让人回忆起刚刚在脸上勒得严严实实,按着两个病人抢救的时候差点被捂死在屋子里的紧张记忆。
但……紧张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发现新出路开始兴奋无法入眠的医师,和被他们叫起来飞速干活,准备一口气解决城中剩余患病人群的仆役们,切药声、人声、烧火声……声声带笑,让入夜的鸣水城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秦思在改了药方又选了一男一女试验后,才站在了薛瑜所在的院门前。尚未破晓,门内咳嗽声阵阵,一下下像在他心上。
“唰啦啦——”
秦思被声音扰得心烦意乱,甚至连门都没敲,先开始四处找起来是哪里在出声惊扰襄王。可找了一圈,他低下头才发现,竟是自己攥着药方和药材包的手在发抖。
“医令……?”
魏卫河染病后的五感敏锐度也有些下降,过了一会才发觉门外有人,一开门却愣住了,“医令来送药吗?”他知道秦思会在每天凌来送药熬药,亲眼看着薛瑜喝下去才会离开,但今天反常地站在门前,他差点要以为是来了贼人。
秦思对他道了声谢,先去院子里找了药炉,在火苗腾起,药汤汩汩而沸时,慢慢冷静了下来。
屋内,薛瑜压下去咳意,摇摇头让拍背顺气的方锦湖松手,自己轻轻靠在床头。被咳嗽折磨得闷痛的胸腔一时半会也是躺不下去的,更别一觉已经睡了很久,一睁眼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惊吓,薛瑜是真的敬谢不敏。
她醒来不久,秦思昨天开的药像是放了什么安眠养神的药材,竟是一口气让人睡了大半天。薛瑜是绝不会承认也有自己近期忙着鸣水,被迫熬夜的影响的,左右已经睡不着,轻声询问在她清醒后就立刻表示人交给了千牛卫的方锦湖,“还问出来了什么?”
“观主入了太平道,认为听命可以天下太平。”方锦湖的手放在了她肩上,“殿下,天还黑着,还是再歇息会吧。”
刚还在努力思考太平道这个冒出来的信仰教派该从哪入手的薛瑜,迅速被拽回了思绪,斜瞟了一眼他的手,“松开。”
别以为她病了就没脑子了,这个距离再伸伸手,足够方锦湖把她捏昏过去如愿“歇息”。
坐在床边的方锦湖挽了一下掉到手腕的衣袖,有些无辜地看着她,将手放回了床上。叩门声响起,薛瑜“嗯”了一声,秦思推门而入,被两双眼睛同时看定,竟一时怔住了。
靠在床头的两人几乎是依偎在了一起,走近看,方锦湖的手还贴在薛瑜手臂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丝一毫也不肯远离。
但不管是姬妾,还是知情知道都是女子,这个距离似乎都合情合理。秦思别开了眼,放下药碗,将药方递到薛瑜面前,从佐药开始,逐一解释药物的配比,“肉桂止痛驱寒……”
方锦湖顺势接过了药方,向薛瑜靠了靠,力图让她看清上面的字迹。
薛瑜只皱了下眉,就随他去了,望向秦思,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介绍,“重点。”
方锦湖:“是呀,医令懂得真多。不过妾身觉得,殿下这般疲惫,还是早些服药歇息的好吧?医令也定是为殿下着想的。”
“……”薛瑜瞪了他一眼,试图不开口减少自己消耗的情况下,让他明白“不要作妖”。
秦思有些疑惑,确认方女史的确是在针对自己,但……为什么?
不过他也没空思考,简明扼要道,“此药性烈,服药后或许心肺有亏,或许因毒而亡。臣只有七成把握。”
前面的试药病患都及时救回来了,但薛瑜身份不同,他实在担忧,这担忧变成了向薛瑜细细解释清楚,告诉她毒性,也告诉她可能会有的痛苦。
“另外,救治时或需解衣,多有不便,还请方女史回避一二。”秦思看了眼听到消息后脸色更白的方锦湖,他知道方锦湖受了伤,好心道,“女史若担忧,不如届时先去包扎换药。”
“我不出去。”方锦湖声音猛地拔高,换了个姿势,硬是将薛瑜挡住了大半,盯住秦思,“你可以教我,我来守着殿下!”
薛瑜头疼地闭了闭眼,按住方锦湖手掌,“医令不会害我。”
原本换姿势是想站起来的方锦湖,已经马上要起来,被无力的手掌一搭,硬生生又坐了回去。薛瑜看向秦思,“有七成就够了。其他人呢?江县令呢?”
“都在准备,药已经熬上了。喜娘子能挺过这一劫,应是能慢慢养好的。”
秦思回答了她最关心的问题,薛瑜唇角微翘,“我喝。我想我的运气约莫是不错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运气二字,看着她的两人眼神都亮了一些。像是觉得虚无缥缈的运气在庇佑她,只有薛瑜自己反省了一下非酋居然还敢大言不惭。但要是秦思都没办法治好,她不喝药也没更好的办法。
几句话的功夫,药还是温热的。入口苦中带辣,薛瑜一口闷了下去,将药碗交给方锦湖,慢慢问道,“带回来药是好事,吧,哪里受了伤?为什么又不管不顾?”
方锦湖抿着唇,半天没话。薛瑜叹了口气,刚想什么,突然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方锦湖脸色大变,“殿下!”
秦思已经抢步上来,方锦湖抬手欲挡却想起之前薛瑜的话,眉头紧锁着让开位置,在旁边端盆送布下手。
天光透过窗棱照亮屋子时,薛瑜的脉象也稳了。秦思等了一刻没有反复,呼出口气,晃晃悠悠走出门外,换了衣裳,面对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当秦思走到县衙后院,见到冯医正的第一眼就一头栽倒,顿时将人吓了个够呛,一阵兵荒马乱后,轮流诊脉才确认了秦思只是疲惫过度,心弦一松睡了过去。冯医正扯着胡子,向焦急以为出大事了的乔县令起这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时,两人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就落下了泪来。
终于……终于啊!
前后不到十日,却像是过去了一年。
鸣水剩下的四百中、重症病人,三月初九皆服下新药,死亡十人,余者皆存。
时疫入体邪毒已清,几乎所有医师在完成了十日例行检查后,都下意识回到客店门外,准备进行下一步,被人提醒后,他们才慢慢反应过来。
是哦,时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