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山雨欲来 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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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城中讨论兵祸是否有影响的同时, 三月十一,京城周围出现时疫的消息尚未随着商队往来传到益州,韩北甫抄着手一一看过院中的织布机, 连绵不断的哒哒声听在他耳中, 显得格外悦耳动听。

    最前方两个配合着织布,甚至在白色布匹上已经织出了简单花纹的两位女子抛过最后一梭, 收了一尺布的尾,才一起站起来向韩北甫施礼, “拜见太守。”

    “诶诶,不扰你们织布,你们继续、继续。”韩北甫笑呵呵地摆手,看着她们像看着金娃娃,“就是得了空, 指点指点旁人,等咱们益州布在京中有了名声, 你们也是有钱拿的。人会不会不够用, 你们累不累?还有那个白叠子, 我请了寨中族老下来选地,你们要是得空了也可以去参详一下,毕竟种出来的花也是要给你们用的嘛。”

    “嗳。”女子对视一眼,压下了忐忑,应了下来。她们的容貌与中原女子没太大差异, 只是话口音有些怪异, 但不妨碍沟通。

    韩北甫已经习惯了两人的寡言少语,意识到自己的出现耽误了他们工作,猜测没有提出需要人,应是暂时还忙得过来。来也对, 从寨子里买来的白叠子花苞加起来量也不多,现在两个妇人加上招来的丫头织布的速度,已经让存量肉眼可见的减少,归根结底还是要加快种植才行。

    哎呀呀,他真是运气好,在京城三殿下辛辛苦苦种不活的大宝贝,他这里,随便种!哦不,现在是襄王殿下了。

    似乎自从听了襄王殿下的话,他就走了鸿运,先是有了尚书令指点,后又有了益州布,现在,就等着益州布在京中精彩亮相了。他可是清楚的,有清颜阁的门路在,他们益州布又的的确确是好东西,那一出手还不是钱哗啦啦地来?到时候供不应求,就能涨价啦嘿嘿。

    韩北甫乐颠颠地巡视过织布坊,虽然眼下只有四个人在做事,但他已经像看到了未来益州靠白叠子致富的广阔前景。

    跟在他身边的人看着少年人一会笑一会板起脸装严肃,没敢扰,半天才等到韩北甫恢复正常,一本正经地询问,“地选得怎么样了?圈山改种的几个寨子的族老和巫医到了吗?”

    倒不是他架子大,主要是之前进山,只选了离益州近的外围山寨,和人都谈拢了时间地点如何合作,这部分山民本就受了汉人同化,相对来好话些。用陈白的话叫什么来着?对,叫逐渐渗透!韩北甫默默在心里夸了夸自己,见属下还要去问,不免冷了脸。

    这次寨子里下来人是选种看地的,那都是专业人士,不提前问好人到没到,他跑过去做什么?看空气吗?虽然也不是不能礼贤下士,但啥都不知道就太过分了。

    唉,看人家捡个下属怎么就个个聪明伶俐好用,看看他的,啧啧。要不然,人家怎么是襄王呢?

    属下感觉出了这位年轻太守的嫌弃,却丈二摸不着头脑,再去看,就已经消失了。

    韩北甫无奈地等着最近为了搜罗各种苗木差点忘了正事的属下去搞清楚状况,不由得再次怀念起清颜阁商队两个扛把子还在的时候。寨子都是靠商队奠定的关系,要是阿白阿莫没被调回京城,他哪至于这么难做?他已经完全忘却了清颜阁不属于正式的政府体系这个问题,琢磨起要不要等西南军回来之后,商量商量分点修城的水泥来修山路的事。

    如今他对襄王的高瞻远瞩服气得不能再服气了,修路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比买个新式马车重要多了!修好路,人走出来方便,牛车马车什么都顺畅,而新式马车呢?万一是有坑有山涧的路,马车也不好使!

    虽然是占了军队防备的便宜,但修了路,调军走得也顺畅嘛!

    西南军的调动十分突然,京中千里急信过来后就出了调兵的事,虽然不知道信中了什么,但要二者没关系,韩北甫第一个不信。但别京城的人发懵,连他这个太守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五年还会西南去往东南进行演武。

    算算时间,眼下分走的一半军队应该已经走到江陵了。韩北甫记得很清楚,向北去的阿白阿莫两人和向东去的大军是同日出发,兄弟俩带上了这边出产的新的货物和他死乞白赖搭上的益州布,告别时还被陈莫那子瞪了。

    薛瑜传回西南的信其实很早就到了,但偏偏要调回的阿白阿莫那会还在山中收布和白叠子花,拖了一段时间。

    堪称轻车简从只有两架马车的商队,马车里却是价比千金的金贵物,比起他们要带回京中的香膏等等,韩北甫就算再怎么期待自家的布料,也没脸出来益州布比香膏昂贵的话。

    于是,自请出京吃了不少苦头的韩北甫学会了感情牌,“这可是殿下辛辛苦苦点名要钻研的白叠子花制成的布匹,做好了第一批布料,怎么能不带给殿下看呢?让殿下看到我们成功了,带着好消息回去,可与已经做出成品许久的香膏不同。你们是不是?阿白点头了,陈莫,你觉得呢?”至于已经兴高采烈在信里夸耀过益州布的事,韩北甫选择性忘记了。

    “……我过,我不姓陈。”阿莫冷飕飕地盯了他一眼,“阿兄的香膏也很好。”

    韩北甫自然是满口夸奖,赶紧哈哈过去。他也是送别时一时口快,忘记了陈莫的忌讳。按他想,两兄弟都是孤独园陈安收养的孤儿,阿白大名陈白,阿莫不姓陈姓什么?可阿莫每次只是辩驳不姓陈,却从来没过自己姓什么。

    “太守,您看那个是不是想来问做工的事的?”韩北甫等得无聊,忽然听人提及招工,眼睛亮了,“哪呢哪呢?”

    虽益州不太适合种地,但农田也是有的,春耕时节绝大多数人都在忙着种地,也有一部分还在采矿。因此,他们放出去的招女工的风声,硬是一两个月都没人过来听。到现在也只有两个清颜阁先前照料白叠子花田的丫头,跟着山寨里走出来的山女学织布,可以抽线的花苞不足暂时不需要扩大产量是一个原因,但的确缺人上门也是一个原因。

    韩北甫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的决策有误,忙着去搞好山中关系的商队又不是他自己的班底,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太守府原本的属官们折腾了半天,消息传是传开了,但仅限于官宦富足人家后宅女眷之间,一般来,不是家道中落,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女孩来做工?

    满心期待着实现之前薛瑜在信里的农田不行可以培养果树,耕种不行可以培养女性纺织,看着妇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韩北甫看到的就是未来的益州税收,努力做出最和蔼可亲的表情,让人过去询问。

    等妇人望过来时,一个面容稚嫩却装作老成持重的少年人,看着颇有几分傻气。妇人隐晦地量了几眼韩北甫,碎步走过来,娇声询问,“这位掌柜,奴听闻只要会织布,就可以来此处试试,一月按织布量结钱,莫不是骗我吧?”

    韩北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妇人脸上僵住的神色,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在京中时的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记忆早都被他抛在脑后,如今习惯了和兔子一样,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的织布坊四人交道,而他另一个可以交道的女性,则是经常和伍二郎一起穿着藤甲巡城的伍九娘,猛地又遇到一个娇弱妇人,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

    “在下并非掌柜……临,去请掌柜来。”韩北甫抱歉地微微拱手,“我还有事——”

    “太、不是,太糟了,郎君,咱们请的人还没到,的去路上瞧过了,跑去了一里都没人,别是骗我们吧?”被派去确定寨中来人的属下匆匆忙忙跑过来,在看到韩北甫对面还有人时急急改口,眼巴巴看着韩北甫,指望他拿个主意。

    “再等等。”韩北甫对突发意外头痛得很,“上次不是记了路吗?再过会还没等到人,就去看看,万一是什么事绊住了,咱们也好去帮忙。”

    “郎君果然英明!”下属马屁送上,被韩北甫无语赶走。但这一下,他刚刚要躲的理由没了,去坊中叫两个暂代掌柜的人也没回来,按照对山女们的了解,他估计是又在沉迷织布,非得织够一尺才会出来见人,一时半会怕是等不到了。

    “郎君应是与掌柜相熟,年纪,年少有为呀。”妇人捧了两句,有些担忧地望向坊中,“若是掌柜有事忙碌,便不扰了,我寻活计做也不着急的……”

    是不急,但声音哀婉,处处透着门第娇养出来的气质,可身上穿的衣裳却不太好。韩北甫估计是出了事急用钱,本着能帮就帮的心思,截住话头,“在掌柜的那里我的确有几分薄面,若娘子信得过,我便带你进去瞧瞧。”

    他倒没谎,织布坊算是官办,不考虑平时都是他供着做负责人的山女的话,论起来所有人都得听他的,可不就是有薄面吗?

    妇人眼睛亮起,“真的吗?那可真是多谢郎君了!”

    韩北甫干咳一声,引路走入坊中。织布坊前院修得狭,只有两个守门和洒扫的仆从,作为太守进来自然是不会受到阻拦的,韩北甫一本正经带人走完了他兴冲冲设计完后从没使用过一次的询问和测试流程,感觉姓刘的妇人的确可用,才领着进了后院。

    穿过一堵墙,哒哒的梭声就明显起来,后院的屋子都被通,织机与原料摆放井井有条,丝毫不显得拥挤。韩北甫听着身边妇人“这是什么织机”“天啊这种布料我完全没见过”的声惊叹,心中骄傲极了,刚伸手捻起一团丫头在缠的线,想指点妇人以后大概的职责,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他偏头看向仍笑着的妇人,刚要什么,就听到前方传来的一阵惊呼,“让开!”

    韩北甫被从前方抛下织机扑过来的山女推开,一时失去平衡跌在了地上。猛地拿出匕首刺向韩北甫的刘娘子被山女挡住,两个纺线的丫头吓坏了,惊叫着向后缩去。

    “你做什么?!”韩北甫看着不知从哪拿出了匕首的新员工刘娘子,脑袋有些转不动了。一是知道后院安全,二是知道山女有些抗拒太多男子扰,韩北甫进来前是挥退了左右的,如今突然出事,惊叫声传出去还得过一阵子才会有人进来。

    他忽然明白了问题所在,虽然益州郡大部分富家不太把他这个太守放在眼里,但认人是社交圈的基本技能,刘娘子却从一开始就装作自己不知道他是谁,还真把他当做了掌柜的朋友。若她是落魄富家子,怎么可能不认得他?!

    “寨尤,你背叛山神、背叛族人,这就是惩罚!”刘娘子压根没理会韩北甫,直勾勾地看着山女,边喊边将插在山女腹中的匕首搅动一圈,才狠狠拔出。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两团纺线,她握着匕首又冲向韩北甫,恨声道,“纳命来!”

    韩北甫武艺一直稀烂,只躲闪倒是还凑合,他大概听出了两方的关系,却搞不懂刘娘子的恨意从何而来,“你是寨中山女?白叠子花是我们买来的,你们大巫和族老都是知道的……喂喂再动手我要还手了!不是,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之前不是还谈好了要来种果子、种白叠子吗??”

    “愣着干嘛,带着寨尤出去啊!”韩北甫左躲右闪,恨铁不成钢地冲吓傻了的另外三人使眼色,抬手又挡了一下刘娘子,在匕首落下之前赶紧闪开。

    刘娘子咬牙切齿地望着他,一匕首扎下,“中原人都是骗子!”骂着骂着,她反倒落了泪,泪水划过脸上刚刚喷溅到的血痕,反倒显得她委屈极了。

    韩北甫:???

    “冤枉啊!我赴任以来处处与山寨交好,建了织布坊,还有清颜阁商队,马上还要种树帮你们卖果子,给山里修路,怎么就是骗子了!”

    刘娘子冷笑一声,匕首挥得毫不手软,“我寨中一百三十人,全都死了!死了!!下山前还有你们的兵在杀人,我认得他们,他们杀的还有内寨的巫医!要不是你们骗了大巫他们出来,他们会来吗?不是你们,还有谁?!”

    韩北甫在她被悲愤与暴躁控制时,找准机会夺过匕首,一下劈晕了刘娘子。门外守着的属下和护卫这才姗姗来迟,他低头看了看一地的血污,和被染红的白线,胸膛一阵滞闷,有些想哭。

    真的是他害了他们吗?

    要不是约好了时间要他们下山,在深山里活了这么多年,巫医在寨中被严密保护,还有地利,怎么会被莫名其妙的截杀?

    若刘娘子所为真,这就是……血海深仇。

    杀人的不会是益州郡的人,西南军只留下了一半守城,不会也没必要去截杀。他刚刚起步的益州布事业,就这么毁了大半,到底是谁在害人?

    韩北甫深呼吸一下,大步出门,“我们去伍将军府上。”

    伍家镇守西南,这次出去演武,是伍明和长子带队,家里剩下的都是年轻人,只有他的幼弟伍正算得上长辈。以伍家对军队的掌控力,若能问出来确定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然而韩北甫到时,却只得到了一个“二郎与九娘皆随伍将军巡城”的答案。

    韩北甫心中愈发不安,回头派了之前与清颜阁商队一起进山的下属再次进山,“只求确认安好,若势头不妙,立刻回来。”

    益州城军政分在不同人手中,也是相互制约,除了京城直接传令调动外,西南军的调军消息也得传到韩北甫这里。因此,他与西南军的将领都还算熟悉,上城墙远望还是做得到的。

    韩北甫忧心忡忡地看着下属远去,对旁边陪同的副将施礼,“多谢将军了。不知伍家将军们何时归城,某有要事相询。”

    副将挠挠头,“这我也不知……嗳,那不是吗?二郎,九娘!怎么只有一匹马,你们叔呢?”着,他笑起来,对远处挥手。西南军的将领大多看着伍家辈长大,伍家叔伍正在他们心里都像个孩子,话自然亲昵许多。

    韩北甫望着远方奔来的马,却突然皱眉,大喊,“关城门!”

    “等等,是我!”伍九娘拨开跑乱了的发丝,扶了一下靠在肩头气息奄奄的兄长,“伍正伤我兄长,领兵叛乱!山民下山与其合流,已向北去了!”

    副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我怎么不知道?”西南军军营离益州不远,益州城与旁边几个型堡垒守望相助,按理军队不管从哪里走,向北的消息都是会抵达益州的。如今城上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比起相信伍正叛乱,认为伍九娘胡八道更能让人信服。

    已经有了刘娘子刺杀在前,韩北甫遍体生寒,“他们懂得绕开益州,切入缺少守护的腹地。有人在为他们遮掩。”

    不管是军队调动还是想要报仇的山民动作,没有人掩护是绝做不到的。他发觉伍九娘形容狼狈,才怀疑靠在她身上的人是山民在威胁,却没有想过可能是已经出了事。

    伍九娘顺利入城,作为城中最高官员,韩北甫也顺利见到了受伤的伍二郎。伍二郎腰间中刀,明显是被人偷袭,如今已经呈黑紫色肿起,不知为何,韩北甫感觉这样的肿包有些眼熟。

    益州城的医者检查后叹了口气,“寨中蜂毒,尽人事,听天命了。”

    伍九娘抿着唇,脸色极为苍白,谢过医者请求用心治疗后,与韩北甫一起退出来。韩北甫虽然看出了她的疲惫,但有些事还是不得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陪在旁边的副将也是一脸惊疑,他一直追随伍家驻守西南,如今明明很受伍明器重的伍正突然叛乱,让他又是不敢相信,又是感到恐惧,也问道,“大营还有多少人?”

    “我与兄长随叔、不,随伍正这个叛贼巡城,在将要回营时,他与兄长私下话,突然出手伤人。我阻拦不及,只伤了他,为兄长简单包扎后回营,营中已经只剩下三千人。”伍九娘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懊恼,“他疯了,是什么要带兵清君侧。韩太守,我回来是将益州与我兄长都交托于你,我要带人去追伍正。”

    “他是我伍家人,清理门户与收拾烂摊子,我有这个责任。”

    “九娘,不是阿叔不信你,但兹事体大。你看是不是传信给将军,再派人去看看之后,你再点兵招人,你到底是个女儿家,也没有军职,这样……”副将犹豫着道,在西南军中,将军只会指一人,那就是伍明。

    伍九娘冷了脸,“好。”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诶诶?”副将这才反应过来她答应了,连忙应下来去安排斥候。西南军突发叛乱,不管从什么角度,都是一件大事,大到很可能西南军上下所有人都无法承受。

    副将走了,伍九娘看了一眼韩北甫,语气冷硬,“是我异想天开了,太守也稍待一日,等消息回来再做算吧。我累了,抱歉。”

    韩北甫:“你是有军职的,你还有军功,只是没有实职。但父不在,兄不在,你代父兄清理门户、戴罪立功收拾叛徒,也当是师出有名。”

    伍九娘怔了怔。

    韩北甫转而道,“有人灭了山民的部分寨子,才引来了报复,我会去尝试接触山民,阻止他们来人攻击益州,但是益州不能没有兵留下守卫。如何调兵遣将,就要拜托伍将军决断。”

    他的是实话,调兵遣将他不熟悉,他能做的只有稳定山民调节关系,以及努力守城。到底西南军是谁伤害了谁,谁背叛了谁,他大约是想不通了,与其思考这些,还不如明白地告诉要调兵离开的人,益州城需要保留的下限。

    “对不住,是我太着急了。”伍九娘低声道歉,憔悴了许多的脸上显出几分脆弱来。她胡乱抹了抹眼角,韩北甫别过头,只当没看见。

    伍九娘忙碌着去找人,安排出兵追击的事。走出伍将军府,韩北甫抬头看到天边云卷,金色晚霞若浪,明明是一副美景,却让人感觉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