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抓获 天亡我也
敏感察觉到薛瑜话中不对的钟大, 在退后后才暗笑自己多心,薛瑜如今穷途末路,无可依仗之处, 竟是用起了诈术。可惜, 年轻人到底见识浅,不明白这样诈并不会让包围圈松开。
钟大轻蔑地望过去, 见薛瑜等人并未突围也没多想,只道是他们没有找到时机。他拍了拍手, 身前的部曲听令横刀在前,几乎逼在了最前方的侍卫脸上。
钟大:“殿下若不忍心下手,有心与侍卫同葬于此,臣便不客气了——”
话还没完,异于钟家部曲们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铁器不时与地面石子相敲的声音脆而响,自波光粼粼的鸣水湖后, 一线黑色人潮涌来。虽然看着离得远, 但推进飞快, 跟在骑兵后方的步兵着重甲持大盾,马蹄与人步同频踏响地面,大地震动,几近地动山摇,比之前钟大领人埋伏后出手的声势浩大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京城附近有这么多人的, 除了隆山军营还能是哪里?
他们根本没有被调往南方!
钟家围堵了薛瑜一行, 可看行军速度,一两刻后就要被四面而来的大军堵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息之间, 攻守倒转。
钟大脸色铁青,恨得牙根发痒,“灾星蛊惑军中,取了灾星性命祭天,灾祸方止,给我杀!”
事已至此,与其等大军前来,不如先下手为强。只要薛瑜死了,就什么都好办了!
“杀!”
应和的喊声响在包围圈内,一个字喊出了无边血腥。最内圈的钟家部曲对钟大的法深信不疑,几乎是他下令的同时,就拍马向前冲出。
钟大瞥了一眼脸颊唇瓣皆发白,明显被吓到了的方锦湖,牵住他的马缰,将人扯过来,冷笑一声,“殿下若还想要方二娘的命——”
长刀乌光一闪,刚刚还柔弱可欺的少女,出手如电,拽住钟大衣领,横拖下马,刀锋紧贴在他脖颈上。已经突向前方的部曲看不到背后发生的事,但两人附近与身后的部曲,看了个分明,简直无法想象那样纤瘦的身躯里,是如何爆发出能扼住一个成年男人的力量的。
“慢着!”
抽刀声掩在刀锋呼啸之间并不起眼,但急切到尖锐的声音还是突入了向前的众部曲耳中,“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方!锦!湖!你敢!”钟大气得声音都要扭曲了,他身边近身保护的心腹刀剑对准了方锦湖,却投鼠忌器并不敢出手。
方锦湖握住了钟大后颈,冰凉的刀锋贴在他喉咙上,对他的恐吓无动于衷,又往前逼了逼,“让他们后撤!”
钟大挣了挣,本以为之前只是自己一时失察被制,刚一动就发觉不对,扼住他的那只手像铁铸一般。一个娘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钟大怒道:“薛瑜,你卑鄙无耻!”
护卫着薛瑜的侍卫们看着对面急转而下的局势,没忍住笑了出来。薛瑜笑意浅浅,原话奉还,“钟侯,愿赌服输。想想你身边的人,现在束手就擒,还能少吃点苦头。”
前方跑得快想要立功的部曲,已经有人与侍卫们交上了手,听到背后自己主家的声音,担心出事,一回头正看见钟大被擒,目瞪口呆之下,被侍卫们斩落马下,扑通落地声连成一片。
战局瞬息万变,反应过来钟大陷入困境的人不多不少,有人继续涌来,有人后撤,薛瑜被护在包围圈中,观察着变化,逐一叫出侍卫的名字。
“孙六,离位刀。”
“林富,兑位剑。”
“……”
本就拥有强悍攻击力的侍卫们,在薛瑜出声安排下,拍马而出迎上攻击,配合无间,原本被逼迫困在中间的圈子向外扩大,稳步抵抗住了钟家部曲们的攻势。
他们也听到了大军来临的声音,虽然之前并没有被告知此事,但看对面钟家的表情,就知道不是钟家的援军,笑意黏在脸上扯都扯不下去。
只要他们扛住攻势,待大军赶到,就是包围他们的敌人们的死期。
冷兵器时代混战中讲究配合,像钟家这样包围后却只有骑兵与弓手配合的包围圈子,比起军中演练的战阵差远了。只要扛住跑在最前面的敌人斗,其他人连走都走不到近前,更别斗了。
看起来是千人对二十,一人一拳头都够她和侍卫们受的,但实际上,人数增多只是车轮战时间拉长,消耗体力罢了。现在薛瑜最不怕的,就是拉长时间。
背后有人指点,只需要听话应对,拿出真本事就基本能扛下的攻势,竟让人感觉到了轻松,有侍卫不由得学着薛瑜的话笑道,“钟侯这是要等部曲替你死完了,才肯低头吗?”
还在向前冲的部曲们在前方死成一片、后方主家被擒的两面的威慑下,止住了脚步,犹豫地看向钟大。冲锋最重士气,圈中的侍卫们已经看了出来,三两下阻挠后,钟家部曲的士气已经散了。
钟大看着眼睛都要红了,在方锦湖手中挣扎,察觉到刀锋划破咽喉皮肤后就会下意识撤一点,暗嗤女人心软,发觉了弱点,自觉不会被杀,放肆喊道,“不必管我,为我大齐灭除灾星,才是诸位本分,杀!”
狠话撂得大义凛然,他咽喉处血肉模糊一片,皆是挣扎中被划出的口。方锦湖眉梢微挑,下压刀锋,但还是在切入钟大喉间时停了下来。他清楚这时候暂时不能杀钟大,刀尖一转,沉重的风声响起,钟大挣扎的双手中,左手啪嗒落地,血流如注。
钟大万万没想到,自己带人围堵,最后先见血的居然会是自己。
多年养尊处优,忍着割开皮肉的痛已经让他脸色发白见汗,断手钻心地痛,他痛得惨呼一声。钟大左半边身体都蜷缩起来,努力仰头看向薛瑜。对面的少年人在攻击中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始终如一的苍白脸色眨眼间改变,虽然白了些,但气色尚可,完全不是病后虚弱到可能会死的模样。
钟大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想想薛瑜除了最开始咳嗽了两声,后来的喊声堪称中气十足,他简直被气了个半死。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陷阱!可薛瑜到底是怎么猜到的?他不明白。
向前的部曲们手下看见钟大的惨况,下手难免添了犹豫。钟大望向前方,少年人眉眼间看不出对陷入乱局的恐惧,平静而沉着,除了最初挡箭雨时出了手,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出来踏青的纨绔儿郎。
不,薛瑜完全可以不挡箭雨。钟大垂眼看了一眼仍抵在喉间的长刀,刀面上流下蜿蜒血痕。方锦湖这个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学的武?薛瑜竟会对方锦湖如此信任,有意卖了破绽给他,让他以为叫来方锦湖能从另一个方面威胁到薛瑜,却没想到,方锦湖来到他身边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竟不知,这个长在宫中多年寂寂无名的三皇子,是从哪里学到的这样的计谋与冷静心性。
钟大知道部曲们在担忧什么,有的是忠心于他,怕他死了,有的却是怕他死了没有了钱拿还要被追究责任,人性百态在攻伐之中尽显。他看着轻松写意的薛瑜,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咬牙道,“杀!取灾星项上人头者,赏金千两!”
话音刚落,方锦湖手中长刀再闪,钟大的手臂被砍掉半截,啪嗒落地。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刚刚停滞下的攻势再起。
箭雨簌簌而落,不再是之前的齐射,而是抽冷子攻击忙于抵抗无法分心的部分人,薛瑜也没了只用耗费脑力眼力的机会,抽出腰间长鞭,在中心做了救火队员,及时为侍卫们和自己拨开箭矢。
远方奔来的人潮已经不再是黑点,隐隐可见人形轮廓,束手就擒的喊声伴随着他们靠近,远远传来。二十人对上千人,被连番车轮战的侍卫们体力已经不如之前充沛,显出疲态,被钟大看在眼中,心中大定。
俘虏在投鼠忌器的时候才是有用的,俘虏自己都豁出命去了,落在方锦湖手中不能放也不能杀,完全成了拖累。
方锦湖单手拎着钟大,长刀拦住周身向前冲的部曲,原本只以为是钟大一时失手,还在旁边喊着让钟大配合他们攻势挣脱的部曲们,一交手差点兵刃脱手,从虎口处传来的沉重力道,简直像撞上了一座巨石!
怎么可能?!
血腥味四溢,从背后响起的吵闹与兵刃相交声音,太过明显,钟大勉力回头,看到他安排在外围的心腹,将掉头逃跑的一部分人斩杀,也有人冲破了外圈的包围,勒马往人潮黑影稀疏的方向跑去。
前有狼,后有虎,部曲中心思最脆弱、忠诚最淡薄的部分,已经生出了退意,只想保命离开。
钟大看着始终未退的侍卫圈子,又是恨又是羡。他压下痛意,大声道,“灾星不死,我与汝具亡!灾星不死,今日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杀了他!”
“咻——”
异于之前箭矢落下的声音引起了薛瑜警惕,她牵马躲过砸落的瓶,十分眼熟的瓶子炸开,在中央包围圈中腾起大片烟雾,瞬间将她与侍卫们一起吞噬。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已经只剩下零星几支落下的箭雨,再次密集而落,看方向若不及时避让,正中心的薛瑜将会被扎成一只刺猬。被侍卫们阻在外面的一圈部曲中,其中几人踏着马飞身而起,越过侍卫们的阻拦向内劈斩。
方锦湖瞳孔一缩,想都没想就丢下了钟大,在旁人攻来的兵刃上借力跃起,扑入烟雾。
被放开的钟大手中缰绳紧握,几乎瞬间调转了马头。
背后,自烟雾中飞出一点雪白寒光,直指他的背心。
“啊!!!”
惨叫声传出很远。
烟雾之中,叮当斗声只出现了一瞬,皮肉破开声让还茫茫然看不清内里的侍卫们心中一紧。
照夜白被狠踩一脚,唏律律喊了一声,但感受到周围紧张,并没有挪动。被斩落的部曲只有一人保住了项上人头,烟雾散开的时候,无头尸首跪在白马四周,眉心中箭的部曲直挺挺倒了下去,连拔出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手持弩的薛瑜身前多了一人,肩胛插着一把短刀,血痕浸透春衫,刀锋凌厉,穿透方锦湖肩胛,刀尖只差毫厘就要扎到薛瑜喉咙。
薛瑜垂眼看了看从刀尖滴落的血,张了张嘴,想骂人又憋了回去。
“你该再相信我一点的。”
她练武又不是白练的,手里有剑有弩,进可攻退可守,身边最近的是一尺远的魏卫河,部曲突袭怎么也轮不到方锦湖远远跑过来挡刀。
准确的,要不是方锦湖突然拦下,虽然守得艰难些,但也不会有重伤。一刀斩杀是挺能显示武力,但方锦湖完全是以伤换伤的法,杀了其他人的同时,硬是挡下了其实她自己也能挡掉的这一刀,薛瑜想出手都只有最后射杀的机会了。
为什么呢?
侍卫们在看到薛瑜平安后,接收到她的手势,四散开来,开始大批切割钟家部曲的肢体。薛瑜看到远方被她扔出去的剑钉住双腿,被马拖行了几步趴在地上像是昏厥了的钟大,确认自己眼力没出问题,人没跑,这才放心。
刚刚烟雾腾起的时间太短,她看到方锦湖松手就意识到不好,连忙补救,还好赶上了。
方锦湖往后让了让,没有让血滴到薛瑜身上。方锦湖没有完全坐下,夹着马的双腿让他几乎把薛瑜整个挡在了怀里。他坐在马上的姿势很别扭,练习过马术的薛瑜很清楚这个姿势保持平衡也很难,但他却连扶都没有扶近在咫尺的薛瑜一下,完全靠紧绷的腰腿稳住了身形。
他不想让自己碰到她。薛瑜升起了一个念头,又觉得有些好笑。刚认识的时候就能勾着她调戏逗弄,像美人蛇一样的方锦湖,突然学会保持距离了?怎么可能?
“没想那么多,下次不会了。”方锦湖低头靠近了她一点,弓着背,轻轻贴了一下薛瑜的额头,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薛瑜竟读出了几分羞涩。
方锦湖不正常,她意识到。
冯医正处理伤口的急救手册上没有写过伤到肩胛该如何处理,薛瑜一时半会不太敢拔刀,推了推方锦湖,“先下马,坐到我背后来,等庄将军他们到了,让军中医官给你瞧瞧。”
方锦湖唇色泛白,乖乖点头。薛瑜拉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带人上马,照夜白驮着两人往前走去。
刚刚疑似昏迷的钟大,被侍卫守着,身边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来救人的部曲,薛瑜到时他方醒转,被马拖拽后以奇怪扭曲姿势摆放的双腿显然已经折断。
长剑扎在他大腿上,深深钉进地面,只露出一半剑锋,配合着木剑般的剑柄,不仔细看就好像是人被玩具剑重伤的滑稽场面。
钟大撑着地支起半个身子,伸手要去拔剑,却忘了自己左臂已断,右臂伸出去后就跌回了地上,刚握住剑柄的手因着惯性带出了半截剑锋,雪亮的剑光映着他纸一般白的脸色,他见了鬼一样凝视着剑锋,连薛瑜到来都没有发现。
“哈哈哈哈!”钟大沉默片刻,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笑出了泪来,脸扭曲成一团,“原来赤霄竟是在你手中。薛泰,薛泰你好计谋,你竟从未信我!”
薛瑜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皱眉斥道,“这时候了你还要责怪他人?怎么不想想你做了多少错事!”
“我没错,我没有!”钟大看着她,眼中几欲喷火,“你不过是运道好罢了!我钟氏传承两百年,是你们赶尽杀绝!”
“呵。”
薛瑜冷笑一声,“你做出这般错事,谋反叛逆,有没有想过薛琅该如何自处?”
钟大一直在笑,笑中带泪,浑身发抖,牙咬得咯咯直响,“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
他想起南方的伍家,想起没有请动的北方部族,原本计划里的上中下三方夹击万无一失,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他恨啊。
若非胡人背信弃义……
薛瑜抽出长剑,血溅了出来,钟大一个抽搐险些再次昏死过去,薛瑜看着他,只觉得此人无可救药,“是谁能逼你去造孽不成?!”
钟大却忽然一顿,“哈哈哈哈!你保住了性命又如何,灾星,你个灾星!鸣水城完了,你也完了!”
薛瑜冷漠看着他发疯,嘲讽地了个笑话,“现在鸣水城大概已经,飘满烤毒蜂的香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