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北部 无情无义,不忠不悌
“我……”钟大张口就要反驳, 但尚存的理智控制住了他,他扯出一个笑,“此次是我技不如人, 可襄王殿下也不必什么黑锅都丢给我。你这般熟悉狄罗和太平道, 莫非是你与他们有所交际?”
他不承认,薛瑜也没办法当场逼问, 原本提起此事就只是一个试探。她记下提到草原时钟大脸上瞬间闪过的愤恨,要他与草原没有联系薛瑜都不信。
十年前太子在与狄罗人的战场上战死, 十年后钟大却会为了推薛琅上位,去联系分明手上沾了他外甥的血的狄罗人,有些事,一深想就心中发寒。
意识到这一点后倒推回去,有些之前看不明白的事, 豁然开朗。
钟家传承两百年,百年前起兵时都能在关中沃土坐拥七百亩田地, 起码前几代绝不会是见识短浅之辈。
看钟三娘基本可以看出钟家二房的性格, 而皇帝愿意娶最大威胁的世家女儿, 还将流着钟家血的孩子悉心教导立为太子,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选择太子不仅是太子与皇后的荣誉,作为母族的钟氏,也会起码有一代以上的庇护。
以薛瑜对皇帝的了解,这种近乎各退一步的妥协绝不会给像现在这样处事的钟家, 也就是, 那时候的钟家家主与钟皇后,是和皇帝关系不错、或者,顺从并认同皇帝削弱世家权柄的。
但钟大钟二不是,他们并非看不到皇权与世家的危险制衡, 只是鲜花着锦的好日子过久了,他们还想要更多。
害死只差一步就能登基,明明白白流着钟家血的正统继承人,然后绕一个大圈,再推另一个外甥上位,为什么?薛瑜心中有几分猜测,她遇到过的接触过先太子璟的人都对太子评价极高,这样的人会允许自己的母族在背后做吸血虫吗?大概率是不会的。
对于薛璟之后的第二个钟家血脉的皇子,钟家兄弟对薛琅的看重大约是有的,但真心爱护有多少,就不好了。
“无情无义,不忠不悌,钟家百年清名,在你兄弟二人手上断送了个干净,你竟还有脸称家主?世家士族之名,教化为国之心,全因你们堕于泥沼。你如何攀咬,我也问心无愧,只是不知待死后见到你们的父祖长辈,你会不会有一分羞愧?钟守义、钟秉德,都取名取人之所缺,看来,你们父亲是早已看穿了你们的本性。”
薛瑜声音冷淡,有些犯恶心,到底对与不对,猜对了多少,就要押回去审问才知了。
钟大只在她提到“家主”二字时发出嗤笑,“是薛泰对我钟家不住!当我不知么,你我对阿琅不好,薛泰又如何做父亲的?今日不过你们从未信我钟氏,先下手为强罢了。成王败寇,随你如何罢。”
身体的伤痛让他挣扎不得,听到后面,整个人泡在血泥里,转过半边脸,闭上了眼睛,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薛瑜听着他的强调,有些惊讶。
简家倒台后对齐国士族影响很大,钟大钟二也是自那时起闭门谢客,但那时看来觉得是钟家避其锋芒,如今看来,钟大钟二其实已经看明白了末路所在。
封她去东荆,允薛琅入军营,京中不断吹出的两名皇子二选其一的风声,都不过是掩饰。她在局中看明白了在钟家贪婪势大之时,皇帝绝不会选薛琅,怎么会觉得钟大钟二能完全被骗过呢?
当意识到皇帝的隐瞒掩饰,此前一直将她视为老四磨刀石的钟家自然清醒过来。联系起之前钟二悄悄出来寻找薛琅那次经历,薛瑜心有所悟。
薛琅进入军营中后,与钟家见了两面,第三次时钟家去人却找不到他了,这反映出了薛琅在脱控,在逐渐接受教导。白了,薛琅的身份注定与立身于士族醉生梦死权柄的钟家兄弟相异,再拖延下去,薛琅难保就会是下一个薛璟。
这次是鱼死网破,也是逼宫。
皇帝竖起了屠刀,一层层削弱士族,钟大钟二此时不出尽全力,再被削弱下去,就会与简家一样,反应不及,轰然倒塌。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们心中一清二楚。
钟大原本的计划肯定不是这样简单的,只听他的那句“天亡我也”就知道,是出了差错。
要达到最好的牵制效果,三路夹击是最优之选,北方始终没有传信过来,但看钟大提到草原时的恨意,大概不是他没有安排,而是安排没有起效果。夹击失败,这次的攻击才略显仓促,将错就错罢了。
想透了此处,薛瑜背后已经湿透,对伍九娘生出几分感激来。要知道,在伍九娘传信回来之前,朝中接到的消息都是西南军反,比起伍家出了叛贼,整支军队反叛的后果更可怖些,应对方式也会更严阵以待。为保安全,调军向南补充兵力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派出了训练营中军卒,北方乱起,禁军必动。
若当真形成了三路夹击,中央军队左支右绌,两边灭火,没有伍九娘传信回来出了时间差,出现可以安排的空档,首先她就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要扫尾够好,足够及时,灾星的名头挂在成为死人的她头上,根本别想摘下来。
只剩一个皇子,皇帝也就别无选择。作为皇子母族,获罪会导致薛琅上位困难、处处掣肘,为薛琅铺路着想,那么就算钟家犯了错,推出替罪羊让皇帝撒了气,约莫也就高举轻放,认下了这次的“清君侧、除灾星”。
时也命也,好在她还有三分运气。
不过,北部草原上,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薛瑜疑惑、钟大愤恨,而作为思绪主角的齐国向北草原上,呼哨之声阵阵。
西北止戈城中,陆将军手握千里望扫视四周,除了城外固城修路的干活工匠与兵卒,城墙上的守卫比平日增加了一半,列队行走,直到交接回营时,仍是口令连连,戒备森严。这样的紧张气氛自两日前收到加急传信后便一直持续着,兵卒们皆猜测是今年狄罗人使臣入京后,出了什么差错。
激动者有之,不安者有之,但止戈城外种上苜蓿草的田地外,直到千里望的尽头,也只有零星野生的兔子蹦跳来去。
春天来临,动物出来活动,但止戈城外气候寒冷,春天来得略晚些,比起其他地方的草原,现在外面还称不上水草丰茂、绿意盎然,得接近暮春,才会随着草原的复苏,迎来牧民的流浪。
“你家女儿也大了,想不想养只兔子?”陆将军偏头询问副将,警戒着四周的副将被突然一问,哭笑不得。
止戈城面向齐国腹地的城门外,缓缓驶来一队车队,车上带的东西不多,最显眼的要数白中透灰的麻布袋子,已经熟悉了修路过程的民夫们发出了一声的欢呼,“料来了!”
从车上跳下来几人,皆来自鸣水工坊水泥分坊。他们将带来的水泥交接下来,做完登记,未来几年内,他们都会以止戈城工匠的名义留在这里。
自京城而来的匠人们还带来了新的书籍和告示檄文,进城第一步就是赶往衙门旁的书肆,交给差役补货。作为齐国最西边的城池,止戈城虽然是边关堡垒,但也从未被忘记它属于城的那一面。
城中住着的不仅是兵士,还有他们的家人们,屯兵的策略让止戈城从冰冷的关卡变成了家园,守卫家园,自然是每个人的心愿。
在休假的兵士或兵士家人们三两顺着车队的方向去凑了热闹,有认字的人大声读出了《讨妖道檄》的内容,作为印发后专门追上前往各处的车队,让车队带来的檄文,自有它的意义在。消息闭塞滞后的西北边城,突然知道了疫病的爆发,襄王的守城与太平道的可恶,一时义愤填膺。
不过,止戈城也没有道士的踪迹,最多也就是生一会气就散了,但檄文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却久久不会散去。
陆将军远远看了一眼热闹的城内,拍拍副将肩膀,“走,跟老子巡城去。陛下都传了信来,再让那些狗东西钻了空子,我可没脸见人。”
草原上的呼哨声没有传到西北,但同样严阵以待的东北边城,听到远远传来的声音,更为严肃起来。
东荆城守将薛猛踩着垛口,拿千里望眺望远方,的镜筒映出远处集结的帐篷与来往牛马人群,即便是用望远镜看,也不过是一丛丛点,但百里距离奔袭不过一天既达,让人不紧张都不行。
狄罗人或是其他部族敢大摇大摆出现在黎国,自然是清楚无人会管的,但这就苦了邻居东荆城,加上京中传信来指明要他警惕,薛猛简直是操了一百二十个心。
“呸!这些龟孙,把荆州当他们自己家了不成?还赖着不走了?”薛猛骂了一句,忽然看到镜中人出现了放牧和吃饭外的别的动向。
呼哨声响起的瞬间,出现在视野里的人群都循声远望,似乎是看到了远方什么东西,从十天前就逐渐挪来,越聚越多扎营在东荆城百余里外的草原部族,突然都将放在外面的东西收起来,赶牛羊的赶牛羊,四处叫人的叫人,帐篷没多久就全部拆掉,恢复成了他们到来前的模样。
车队和牛马缓缓向北而去,勒令东荆城上下已经做好了应战准备的薛猛懵了一瞬,“嘿,跑得倒快!算你们走运。”
副将跟在他身边,听了不少骂声,早已习惯,在旁边本是做着零散的清点活计,突然听到薛猛换了个词,他愣了愣,声道,“将军,走了?”
整天听着他骂人,尤其是看到有狄罗人远来之后,薛猛骂得更凶了,连副将自己心情每天都是跌宕起伏,为了不影响兵卒们的心情,薛猛“被迫”猫在城墙最高的角楼里看外面,骂声传出去也不甚分明。薛猛放下千里望,瞪了副将一眼,“咋,害怕胡蛮过来砍你啊?这么声是猫叫呢?”
副将噎了一下,没接话。薛猛呼噜了两下头发,在角楼里转了两圈,踹了一脚墙根,“他娘的,怎么就跑了?”
副将心翼翼道:“那,咱们追出去?”
一巴掌糊在了他头上,薛猛瞪着他,“追追追,有钱吗你就追?春耕还耕不耕了?路和城还修不修了?咋滴,就等襄王过来给你收拾烂摊子?恁大的脸嘿?”
副将不吱声了,薛猛撒气失败,举起千里望又看了看,确定狄罗人真走了,才悻悻放下千里望,“老子年轻个十岁,点一千人都给他剿了去!他娘的,看他们还敢不敢出来祸祸。等到明儿个早上,要是还是没人,就给京中传信。”
“是,是。”副将声道,“将军英姿不减当年。”
薛猛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声,“不是我不能了,是我不是先锋将了。”
做守关将军,是信任,也是压力。做武将的,谁不想建功立业、驱逐胡虏?但背后万人指望着他一个人下决定,睁眼闭眼都是怎么带人吃好点、练好点,怎么给本就贫瘠的国库省点钱,再想像以前初出茅庐那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问题都丢给身后的大将军,闯了祸回来最多也就是一顿军棍,是再也做不到了。
“大兄过去忍了我们,我们好歹还聪明,怎么到我手下了,就是你这样的蠢蛋?”薛猛不耐地推着副将往外走,“你,这狄罗人跑出来溜达一圈,图啥?荆州的草比他家里的好吃?”
副将机智地转移话题,“将军,这次回京的文书请谁润色?”
“……”
后撤的北部狄罗部族,对于远方的窥探毫无所觉。缓缓前行的车队走到一里外的山丘下,一匹黑色高头大马从山上冲下,马上之人虽强壮高大,但脸庞扁平,更像是汉人。有着一张汉人面孔的青年冲进部族队伍里,没有受到阻拦,骁勇精悍的草原汉子让开了空档,抚胸对他深深低头。
这意味着臣服,和献上所有忠诚。
“石勒大王。”部族首领在青年面前低头。
狄罗建国以前,是几个部族之主可称大王,如今却是在都城中接受过可汗封赏的贵族,才可称大王。当然,大王越不过可汗去。
青年石勒燕山翻唇而笑,铁灰色眼睛里露出狼一样的光,“你很听话,不错。”
跟在后面的人没少悄悄抬头看青年,彼此之间眼神交流,皆指向领头之人,怀疑他是汉人的呼声不绝,但面对国中贵族的姓氏,和他的出现方式,无人敢上前挑衅。他足够强,所以可以拥有他们的忠诚。
车队赶了半天路,等天色微亮的时候,灰蓝的天幕上还有几颗星子,他们便来到了草原与黎国交界处。空置已久的城池显然不能作为边城存在,但也是一处不错的住处。
他们从这里往荆州去时,这座城池外还没有这么多人,只是部族放牧会经过,而今天,在城池北方,大片大片的帐篷连绵起伏,牛羊四处散落,人群熙攘。
新来的部族心里清楚,这些部族绝不会是和他们一个原因而来,只会与石勒燕山相关。
手脚上套着皮圈的奴隶,顶着水盆或是其他杂物,匆忙穿行在人群中,从卑贱的住处赶往城池中被他们的主人选中的屋舍,或是穿过城池取材水,或是从帐篷中取新鲜的食材。有的照料主人,有的照料着主人的财物。也有被拴在牛羊棚子里或是帐篷边的,身上脏污一片,鞭痕迹处处,被称为新来的羊,经过的人皆嬉笑着,好像看不到有人倒在那里。
奴隶们的面容有的深邃有的扁平,显然有的是汉人,有的是异族,看上去像是混血的也不少,但他们自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一生的命运。频繁出现摩擦的各个部族里,掳其他部族的女人孩子做奴隶,完全是不成文的习惯。没有人会为他们可惜,作为主人的财物之一,不管是交换、买卖,还是死亡都司空见惯。
刚从黎国境内回来的部族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多看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奴隶,但他们仍在城门前驻足了。他们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飘向已经颓败大半的城门上挂着的那颗头颅。
死去多日,被擦去血污的宇文阿鲁巴头颅须发虬结,他的双眼仍圆睁着,充满怒火,让人不敢直视。
就像多日前,他们刚在阿鲁巴王子的要求下赶到荆州的那天夜里,被石勒燕山带着一百人冲破营帐,明刀明枪逼到眼前,比武失败后他被割下头颅的那瞬。
阿鲁巴或许冤枉不甘,但草原上的规则如此,无人会为他讨这个公道。包括与他一起回来的使臣,那个姓金的汉人,甚至,金使臣还是第一个倒戈的。他们瞧不起软骨头,但似乎汉人都这个德行,也就不会多什么,在金使臣身上浪费时间。
他们只可惜,没能在齐国身上咬一块肉下来。但观察了这么多天,探子也派了不少,与阿鲁巴得到的消息不同,齐国完全是防范严密,根本是块硬骨头,可惜之心也就淡了,对已死的王子调他们过来的怨念倒是有不少。
新来的部族只看了一眼,就没敢再望,匆匆走过破败的城池,跨入众多帐篷的视野范围内。石勒燕山的返回给扎营的部族们带来了新的动向,呼喝声响起。
“准备拔营——”
“随石勒大王返都!返都!”
几个部族聚集在一处,数量近万的青壮喊声连成一片,声势浩大,几乎要击破天幕,漏出金色阳光。
石勒燕山站在倒塌大半的城墙上,拎起来挂在城门上的头颅,啧了一声。
阳光冲破地平线,漫天而起,将前路染成一片金灿煌煌,石勒燕山沐浴在阳光下,笑容肆意张扬。此刻,他那张充满了汉人痕迹的脸,才显出几分属于狄罗异族的蛮狠来。
他跳下城墙,踩在下面的马背上翻了个身,马嘶鸣一声,刨了刨蹄子,飞快跑向前方。原本挂在城墙上作为威慑宣告的头颅,像一个战利品一样,搭在马鞍旁,成为了新的威慑。
他走过逐渐被收起来的帐篷,早起出去放牧的牧民们赶着牛羊回来,准备着一起离开,马鞍旁有一颗头颅的青年过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六王子,走吧,臣带你回家。”
石勒燕山走在最前面,拍了拍死者的头,低头时,从衣领里滑出一只骨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