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伤疤(捉虫) 圣人修节以止欲
方锦湖回望她, 十分不引人注意地往里面挪了挪,但薛瑜一直盯着他,自然没有错过这个动作。
她几乎要气笑了, “上次的伤你也没好好治, 是不是?你缺医者,还是觉得我付不起你的药费?”
要实现给方锦湖的治头疼的承诺, 他的性别是必然暴露给秦思的,总不能人给自己干活, 却一直喝着不完全对症的药物。不能直接向秦思明方锦湖的头痛病,已经是对他不住,但看方锦湖之前的态度,是定主意要瞒下来。一时间,薛瑜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冒牌货了。
好老板薛瑜深吸一口气, 压下火气,刚想仔细沟通一下方锦湖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受伤不当伤看, 在受伤上究竟有什么执念, 就见他扯开衣带, 只露出一点皮肤,心指了指腹部,“只这一处,已经好了。”
伤口恢复得不错,已经结痂, 但从掌心大伤口的不规则边缘, 薛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初受伤时血肉模糊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之前抓钟大时太过用力,伤口几处裂开,露出里面浅粉的肉来。按结痂时间回推,大约是之前抓捕观主时受的伤。
方锦湖皮肤一直是偏白的, 先前被派出去追观主跑了一大圈后,脸被晒黑了些许,但腹部的皮肤仍是雪白一片,像只虫子一样趴在这里的痂被衬得格外丑陋。
薛瑜按住裂开的地方,稍稍用力,手下微凉的皮肤立时绷紧,方锦湖劲瘦的腰肢上显出明显的肌肉线条,脸上却毫无吃痛之色,浅色的眼瞳里甚至在发亮。
薛瑜:“……这就是你的已经好了?”
“过几日就看不到了。”方锦湖十分笃定,见她盯着那处,他有意用力,伤口不明显地裂得更大了些。
薛瑜只感觉到他的腰腹在向上迎合,就立刻触电般迅速收回了手。
腹部的伤是一处,但在受伤这方面,方锦湖在她这里的信誉值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抱着他会什么时候把自己搞到遍体鳞伤的怀疑,薛瑜催促他,“还有呢?”
方锦湖在她收回手的第一时间,就拢起了衣襟,无辜地回望她,“没有了。”
在薛瑜充满怀疑的瞪视里,他慢慢笑起来,“殿下不必紧张,今日是臣的错,未提前告知。但此处在左,又不曾伤到筋骨,半月足以养好,不会耽误殿下前往东荆。”声音温柔又体贴,一条条的分析都很清楚。完全把自己不当人看之后,显得格外客观冷静,其实本该是资本家或高位者喜欢的好用工具人的素质。
薛瑜几乎要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太阳穴突突直跳,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与神经病对话不在一个频道上。
左右看看,瞄到之前解下来的长鞭。薛瑜提起鞭子点了点他,“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计划的受伤。哪怕你计划得再好,伤了就是伤了!之前我没看到,不能评判,但这次,完全能够避免的受伤,你却伤了。”
“为什么?”
“听我的话做事,就这么让你不高兴,这么想去死吗?!”薛瑜越想越气,拎着鞭柄啪地一声,在地上抽出一声响。
“不是。”方锦湖急急开口,薛瑜以鞭尾挑住他衣襟,眸光冷淡,“脱。”
方锦湖单手撑着床坐起来,拢着的衣襟散开,他半边身子被包扎的白布固定,不好转动,折腾了半天也只脱下了一只袖子。
准确的,是他只剩下一条袖子挂在身上。
见薛瑜仍不话,方锦湖一用力,屋中响起了布帛撕裂声,半边肩膀的布料碎开,借着最后一点支点堪堪挂在他身上的衣袍逶迤落下,堆在腰间,像层层叠叠涌起的浅蓝海浪。
雪白的少年躯干立在海浪之上,雪肌玉骨,削瘦挺拔,却极富力量感,像传中的惑人鲛人踏浪而来。
但他身上的伤疤将美感破坏了个干净。
最显眼的是肩头包成一大团的白布,仿若振翅欲飞的蝴蝶的肩胛骨被遮住了一半,其次便是腹部的伤疤,心口处之前印象里的那团紫红色淤血不见了,留下的是比周围颜色深一点的皮肤,而其他零星肉色疤痕都不太明显,显然是陈年旧伤了。
薛瑜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咽喉,没有看到伤疤。
方锦湖身上的新伤,每一处她都能出由来。
每一处,都与她相关。
薛瑜心里不出是什么滋味。
面对实实的付出,任有再多的怀疑戒备,也让人一句重话也不出口了。薛瑜的怒气一下子淡了,想发火让方锦湖不要再瞎折腾他自己,又发不出来,更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
沉默了片刻,薛瑜辨认了一下秦思留下来的两个药瓶,倒出来一点金疮药,以手指点涂在裂开的伤口处。
结痂的伤口起伏不平,薛瑜仔细涂好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还有些凉的皮肤竟变得温热起来。深褐色结痂组织旁的肉粉色皮肤本只有一圈,但现在却蔓延了开来,将目光从伤口处移开,雪白的皮肤下氤氲着极浅淡的粉色,如云似雾。
像一条鱼被破开保护的鳞皮,露出柔软的内在。
棱角分明的腹肌向下,两条斜飞的漂亮线条没入堆在腰间的布料中,吸引着视线。鬼使神差地,薛瑜重将手掌贴了上去。劲瘦的腰肢在她掌心轻轻颤抖,软玉般的皮肉在她的注视下微微发烫。
她收紧了手,像把一人握在手中。
上方,一直竭力平缓着的呼吸猛地一滞。
薛瑜被声音的改变惊醒,霍然抽手抬头。从始至终没有躲避的方锦湖却别开了头,没有看她,通红的耳朵却被暴露了个彻底。
往日或轻佻、或温柔的假面寸寸破裂,此刻的方锦湖显得格外的青涩脆弱,仿佛一伸手就能捏碎,一缕声音就会惊到他。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声音干哑,“没有不高兴,殿下。”
过了一会,薛瑜才想起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怒火上头时的问题。
“看着我。”薛瑜找回了些理智,却仍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
方锦湖转头看向她,轻声道,“下次不会了。”
看着是挺乖顺,偏偏一个字也不是解释,充满了“勇于认错、下次还敢”的味道。薛瑜怀疑地量着他,正想什么,忽然听到叩门声响起。
“殿下?衣裳备好了。”
薛瑜看了一眼面前裸着上身的方锦湖,给他拉了拉衣襟,快步去开门。门只开了一条缝,足够人伸手递送东西的大,从魏卫河手中接过布包,薛瑜重关上门。
回头便见方锦湖倚在床边,衣襟半拢,露出一截雪白。雪白皮肤上还留着一片红痕,正是她覆在腰上时的大。
半遮半掩之间,最是诱人探索欺凌。
薛瑜手指微蜷,方锦湖身上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指尖。看着他这衣冠凌乱的模样,她下意识就要皱眉,话到嘴边才想起来,方锦湖碎了半截袖子,不好穿衣,她去开门前的确只给方锦湖拉了一半的衣襟。
刚刚还不觉得什么,离开了一刹回来,却觉得床边温度太高,气氛过于诡异了些。薛瑜干咳一声,将布包放下,面不改色地倒一耙,“不嫌冷吗?裹严实点。”
还想什么,却处处别扭。薛瑜拆了布包,帮他穿了一只袖子,丢下一句“换好了就叫人来收拾”,就急匆匆出了门。
等砰地关上门,薛瑜站在门外,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连串举止多么像欺负了良家子之后不想负责、因此落荒而逃的流氓纨绔。
她按了按眉心,吐出一口气。
算了,随便吧。不耽误事就行。
魏卫河看着出来后一直皱着眉的薛瑜,直到她神色轻松起来,他才转过头,继续沉默地守在一旁。薛瑜感觉在屋子里没待多久,但见厢房中秦思拿着准备好的药方和药包出来,就知道其实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秦兄。”
或许是遇到的惊吓多了就习惯了,秦思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将药包递给魏卫河,又亲手将药方交到了薛瑜手中。
折成一指宽的纸条,充分显示了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药方的意愿。薛瑜有些诧异,接过来刚要开,就被秦思制止,“已经按方抓了药,此方只是备不时之需,殿下稍后再看吧。”
薛瑜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与他继续道,“这次的青霉冯医正得带走一批,秦兄归京也带一些回去入药,拿之前我送去的显微镜看看,不定能有别的发现。”
既然秦思之前不在京中,而是在外秘密做研究,自然是见不到她派人送去太医署的显微镜的。前些日子忙着疫病的事,没有到回京时候,手上也没有器材,薛瑜便忘记提了。如今方锦湖受伤,秦思改良的药膏里明显是用上了青霉,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优秀的攻坚人选。
她研究不出别的东西,秦思就不一定了。
另一方面,秦思不同于旁人,他知道的秘密越多,她就要拿出越多可以看到的光明前路。安她的心,也安秦思的心。
薛瑜态度温和,好像之前诊治中的意外并没有发生过,“秦兄还要领各医官回京,我便不留你了。待马车和囚车都收拾好,我们一同返京。”
秦思怔了怔,应下,离开了院。
薛瑜知道他为什么发怔,原本的计划里是没有回鸣水这一项的,薛瑜带人先走,而后才是秦思领人返京。但方锦湖伤了得回来处理,扫战场也需要时间,加上押送钟家兄弟,需要带着护送的人数众多,薛瑜没考虑多久就改变了思路。
她之前是为了早点回去,也是为了当诱饵,因此轻车简从。如今既然抓住了钟大钟二,不如把排场摆开,一路宣扬着他们做下的错事,带着护卫的军队与秦思等人一起回京。
秦思走了,薛瑜支使身边侍卫去给她倒碗水喝,待身边只剩下魏卫河一人时,开了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刚开,她就猛地又折了起来。扫过旁边,确定没人偷看,才呼出一口气。
满是折痕的纸上只写了两句话。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秦思的字迹清晰,不似武将锐利,也不像皇帝几乎能从纸上飞出来的铁画银钩,但薛瑜就是觉得他像是在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心中克制不住地生出心虚和尴尬来。
薛瑜接过倒回来的温水,一仰头灌完,还是口干。屋子里的古怪气氛因这张“药方”引着,追了出来,让她脸上一阵阵发着烫。
难怪要在他走了之后看,秦思怕是也觉得尴尬。可现在人都走了,她想解释都难,专程追上去解释又太过郑重,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简单来,秦思在劝她克制。
但克制有无数种隐晦的暗示法子,话到这个份上,就好像把道理掰开揉碎,在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耽于美色、儿女情长,该以事业为重。
她原本给方锦湖安排的身份,是由游侠招安的侍卫,只不过借了方家女儿的身份便宜行事。但在这么尴尬的状态下相遇,秦思会怎么想?
看他的话,薛瑜大概能猜到。
“殿下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臣再去请医令回来?”
正愁着,薛瑜被阴影笼罩,抬头见魏卫河在她面前站定,眼含担忧。
“……不必了。”薛瑜无力地摆摆手,让魏卫河去看一下要一起离开的太医署收拾得怎么样了,等人刚走,她就捂住了额头。
冤枉啊。
她简直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一瞬的古怪气氛从薛瑜脑中闪过,又被她散,抛在脑后。
等方锦湖换好衣裳,收拾好室内,将要烧掉的衣裳和其他需要收起来的杂物包,拎着出来时,门外已经只剩下一个侍卫。
过了晌午,自鸣水工坊赶来的弹簧马车是吴威亲自带人送来的。虽然疫病药物研究出来后,十五日开城前几天只是在防范疫病卷土重来,她与鸣水工坊的人已经在早远远见过,但站在一处距离这么近的见面,还是疫病爆发后的第一次。
“殿下没事,真好、真好……”吴威激动得已经不清话了。
薛瑜拍了拍眼眶发红的吴威,“好了,这不是没事吗?鸣水这事也是个教训,之后扫卫生和体检都不能放松。”
见劝不住他,薛瑜对哄人实在不擅长,干脆道,“喜儿这次辛苦,也是吃了大苦头,人还在客店,你在我这里歪缠什么?不敢去见她?”
到喜儿,吴威的脸腾得红了,讷讷难言,被薛瑜推了出去。
收拾完毕的车队等在了外面,薛瑜看了一眼往街尾客店走去、越走越快的吴威背影,抿住笑意,回头正看见方锦湖。
她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去。
看到她的飞速回头,方锦湖脚下微滞,走得更慢了。
方锦湖被安排进马车,多出来的那匹马正好被派去拉车。由于只有这一架弹簧马车,最需要保护和心运输的一部分瓶瓶罐罐都堆在里面,领头的马车背后是回京的太医署众人车队。
薛瑜对站在背后送出来的冯医正挥了挥手,虽然晚了十多日上路,但东荆城还是要去的,冯医正没有多歇息几日,就要先她一步踏上新的道路,好在精神还不错。
再次从鸣水出发的车队,迎来了百姓们的呼声,拎着青菜的,拎着活鸡的,有人甚至是薛瑜早上看着祭拜过坟冢后,已经离开了的。
“殿下!殿下您就收下吧!”
薛瑜与所有人告别,无奈地不住拒绝着家中本就没多富裕的人们的好意。披着重甲的骑士们默默护卫在道路两侧,城门前的囚车也骨碌碌滚起,横七竖八被捆起来的部曲们皆被赶着起身,要一起上路。
若对薛瑜一行人是善意,那么对这些人,就是仇恨与敌视了。
追在旁边的百姓不如他们健壮,瘦得可怜,但也敢追着往前走的队伍吐唾沫,胆子大些的,还会趁看守不注意,跑到旁边偷偷踢一脚,啐一口:“什么玩意!叫你害人,叫你害殿下!殿下才不是灾星!”
远远望着这些人、没敢上前的稀稀拉拉一部分百姓群中,有人脸上混合着畏惧与惊慌,眼睛里却落了泪,直勾勾看着被捆起来的部曲们其中一人或是多人。
在演变成殴之前,薛瑜让人去阻止了。
钟家庄子就在鸣水附近,之前这些部曲以钟家为依仗,无忌横行乡间,如今,也算是画下了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