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襄王(二更) 儿臣不负陛下所托,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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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六日清, 鸣水城中县学内学官济济一堂,门外围着的百姓被差役们隔在旁边,十分有秩序地排成一列列站着, 间杂着一些穿了普通衣裳却很精神的年轻人, 在锣声响过三遍后,热闹又不失庄重地揭开了县学匾额上蒙着的红绸。

    乔县令在前方讲话, 大概意思是鼓励学习、尊师重道、爱国敬君。今日正式入职的学官们在百姓面前,对着乔县令躬身行礼, 表示会谨记于心。江乐山站在客店楼上远远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站满了整条街那么宽的百姓们,激动又雀跃地围堵住要走的乔县令,忸怩半天也没敢开口询问,不禁以袖掩口,闷声笑起来。

    好在在乔县令发懵之前, 身旁的学官轻轻提示了他两句,乔县令露出笑脸, “县学之事, 便由学官来为各位解答。”

    面对一双双眼睛, 学官朗然开口介绍该如何报名、收什么样的学生、读多久、束脩多少等等最关键的问题。

    鸣水县的百姓大多是大胆的,听县学开始招生报名专程赶来的富户不多,来看热闹的不少,听到“五日休一”、“第一次招生两百人”、“不仅可以认字,还能自己选择去学习医术或是简单的工匠手艺”等等介绍, 加上辞里无限接近于包分配工作的内容, 注视着他的百姓们眼睛愈发亮了。

    “男童女童都可?”这是质疑的。

    学官:“正是,有教无类,分舍而居。”文绉绉的回答把人堵了回去。

    “是去襄王殿下的鸣水工坊做事吗?”这是向往在薛瑜手下做事的鸣水工坊待遇的。

    学官:“是在鸣水工坊外围做事,学成后仍需通过考察。”

    他的回答并没有引发失望的情绪大潮。可以进入鸣水工坊内部的都是之前的流民, 如非特殊情况,是不允许离开工坊范围的,与被一直困在里面、没田没地相比,在外围做事感觉也很不错。起码,按着襄王殿下的脾气,只要肯做事,吃饱是不愁的。

    “我家娃儿什么都不会,还有我家夫君,等农闲了,也能来学吗?要多少钱啊?”话的妇人背着一个四五岁的娃娃,与其是想让孩子念书,不如着少花些钱找人帮忙带孩子,自己去忙别的的算。

    学官:“通过考试会根据个人学识分配不同学舍,不用担心学不懂。童考试通过后,可以入蒙学学舍,成绩好的可以不要钱,可能还能拿到‘奖学金’。每年最高的奖学金,有二十两银子。当然,像再往上读,去郡学或是国子监中念书,奖学金也就更高了。若是时间不足,需要旁听,其实可以等再过一段时间,农闲时会组织师生们到村子里讲学。这位娘子可是也想念书?”

    考试、分学舍、奖学金和讲学,一个个新鲜词从学官口中冒出来,将不少原本只是为了看热闹的百姓砸了个晕头转向。

    种地、买卖些山货和帮富贵人家做些活,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仅有的赚钱法子,左右日复一日没什么变化,能糊口就罢了。但如今听到了新的出路,对普通人家向来没什么用的读书认字居然能赚钱,顿时像水入油锅一般,热烈议论开来。

    多新鲜!就算只为了这个“奖学金”,有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妇人听着不住点头,正拍着孩子的脑袋问他要不要试试,突然听到问到了自己身上,一个激灵摆摆手,“我、我不成的。”

    以布包头的黄芪背了个采药的背篓,从人群外挤过来,与其他鸣水中学过来的学生们不同,她扮得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哪个不行了?我就要读书的。”

    抱孩子的妇人沉默了下去。

    “那,是不是能考去做官啊?”这是消息灵通,知道京城招了一批胥吏的。对普通人来,做官与做胥吏都是在衙门里做事,基本没有差别。

    学官:“胥吏考试会扩张到全国范围,到时候都能报名参加。没有来县学的,也可以自学。”

    是自学,但放着县里明显来自京中的师长不要,自己在家里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没听吗,到村子里讲学也只是师生一起,到时候谁知道讲课的是老师还是这次入学的学生?

    五花八门地问题将学官堵在了门前,他一一解答了喊得最大声的问题,把同僚们扯出来,将人引进县学内设的大院子。院中摆开了桌椅,纸张笔墨皆备好,只等第一个报名的人出现。

    混在人群中精神头十足的原鸣水中学学生、现围观群众们,在人们犹豫时先一步站出来,与学官们配合着,完成了一整个登记和报名流程,拿到了“考试时间通知”,得意洋洋地从里面出来。有了“托儿”的示范,桌椅前人潮很快汹涌起来。

    学官们忙碌了一早上,迎接完有意来参加入学考试的第一批学生,总算能休息一会。看了看被写满字迹的一厚摞纸,几人相视而笑。

    “还是殿下有办法。”

    “谁不是呢?”

    天光亮起,薛瑜一行人已经远远能望见京城的轮廓,薛瑜突然了个喷嚏,笔下一停,“又是谁在念叨我。”

    刚出声,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角落,确认坐在角落与瓶瓶罐罐为伴的方锦湖还睡着,才挑了挑灯芯,重新修正起这次回京带回去手稿内容。他肩部的贯穿伤可能是因为路上拖延有些感染,晚上发了一次烧,如今蔫蔫的,几乎睡了一路,也免了薛瑜面对古怪的气氛的尴尬。

    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手稿上,之前在鸣水时以为要翻车,绞尽脑汁一直在思考如何在齐国如今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县学的新规划与另一卷堤坝图纸,便是最后的收获。

    之前为了避免士族的围堵,让重新恢复的县学等地方学校夭折,各地重建县学是重建了,但或多或少都挂着一些“教导技艺”的名头,其中以鸣水县学最为明显,直接摆出了医学和匠学两个方向。

    其他地方的县学薛瑜暂时伸不出手,但之前县学的招生规划就是江乐山根据薛瑜的建议调整的,本就是在她的影响下重建,破了多次旧例,再在框架内多改改制度也没什么。

    考试不论男女,有基础底子就行,那么第一次招生,筛选出的读书苗子一定是周边富户、没有优秀师资的那些士族、或是中等士族家里无力享受族学内优秀师资的边缘人物。而冲着医学和匠学两种技艺来的人,天然就是为生计担忧的一部分。或许有来自寒门的意外之喜,但薛瑜并不算去碰这个可能性。

    初次招生的结果会安下绝大多数警惕寒门的人的心,读书一年能赚家中一年以上口粮的奖励挂在前面,也不怕寒门子弟不努力。

    下乡讲学相当于夜校和成人班,为县学招生做后备力量储备。年年岁岁忙于耕种糊口的百姓们面对有积累的士族有着天然弱势,薛瑜只能尽可能地把路铺平。

    乔尚书曾经是靠着做士族伴读有了念书机会,好运不会眷顾每一个人,但制度会,让人看到未来向上可能的路径也会。

    现在看起来是来学习谋生技艺,为了钱来念书的人,谁会知道过些年,他们会不会也出现在胥吏考试、乃至官员考试中呢?

    虽然实际上现在也只有鸣水县学一处,由县里的纳税大户客店自掏腰包赞助了头名奖励,但等鸣水推行成功,郡学和国子监的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薛瑜在纸上画完县学-郡学-国子监的进路示意图,大略算完了一笔账,挑开帘子看了看已经离得很近的城墙,心中发虚。

    国库刚充盈了一点,就有了新的花钱方向这种事,乔尚书大约是要头秃的……咳,再苦不能苦教育,再难也得搞基建嘛。

    由于还有一群步行的犯人,一路也警惕着出现劫人的可能,护送的千人军卒分成两列护在车队两边,走得很慢,人数众多的车队到京城时已经临近正午。

    队伍很长,又很庞大,不管走在哪里都会是路人们的视线聚集之处——没办法,路不够宽,一驾马车和两三匹马并行后,大路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管是改道的还是无奈跟在后面的队伍,都得看着他们。从昨天入夜前遇到了其他队伍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薛瑜心里一清二楚,却没有让人让开路,反倒是铺开排场,近乎大摇大摆、敲锣鼓地刷着存在感。

    与往常军卒们行军时被勒令不苟言笑不同,这批护送的军卒对周围明里暗里探的视线很敏感,原本上前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的探消息的路人,被鹰隼般的目光一扫,便两股战战,几欲后退。只是在退回去之前,听到军卒们询问“看什么”时,路人发觉他们态度良好,便会心翼翼地听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军卒们得了薛瑜的吩咐,概括精准地对每个来询问的路人告知了一遍钟家究竟做了什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事过后,京中百姓对不在执勤中的军卒们的态度,好了不止一点,都觉得他们温和。

    于是,襄王与太医署平疫后,带着反贼回京的消息,被许许多多张嘴传了出去。

    薛瑜一行人走得慢,但总有走得快的人。在他们抵达京城之前,清京城城门刚开,钟家犯上作乱被擒、襄王智勇双全平叛抗疫的消息便送到了无数人眼前,早上京城桌椅翻倒率直线上升。

    众人皆惊。

    被惊吓到的士族扶着自己的腰,反复确认了厮传来的消息,这才敢相信这不是什么传奇故事,而是确有此事。

    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薛瑜回来的二十多个士族府上,虽然还没盼到自己投钱的商队归来,但薛瑜回来就是一半好消息,为薛瑜乐完,才想起来另一半传言内容,早上的安阳城中,东城钟家府门前转悠着的人数激增。

    他们的心声汇聚成一句话便是:“钟家是不是疯了?好日子不过,非要找不痛快?”

    刚下了常朝的苏合听到消息,没忍住嗤了一声,“该他们是聪明呢,还是蠢?”

    钟家谋反被抓的消息对已经被薛瑜绑上车的士族们,只是一记警钟与谈资,对忍了钟家多年的寒门或军勋贵族们而言,却是一个极大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据整个早上,多吃了一碗饭的人不少。

    但对依附钟家、经历了风风雨雨仍抱紧大腿的几家士族而言,这便是晴天霹雳了。

    他们飞快聚集在了一起,探着对方有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当发现此事完全是钟家自主行动后,难免生出几分齿冷来。

    “这也太冲动了!”

    “就是,这下出了事,全家在劫难逃不,还连累了四殿下。”

    口中埋怨着钟家兄弟冲动行事,但意识到他们的领头羊压根没管他们死活后,为家族计,几乎所有人都思考起了退路。

    若是别的事还好,顶多不过是夺爵,但谋逆造反,听还有什么清君侧、立新君的口号,那简直是不要命了,整个钟家赔进去都可能不算完。

    看看简家怎么倒的,钟家,这是要步他们的后尘吗?

    前面没了钟家这个大个子挡着,剩下的其他人仿佛回到了简家倒下、钟家闭门不出的那段时间。谁也不服谁,彼此间都有着不同的争斗矛盾,刚刚还聚在一起听钟家是不是有什么新计划的几家人,迅速变成了一团散沙。

    他们口中着要回去想想对策,过了两刻钟,却又在城门前碰了面。

    互相一对眼神,都心知肚明是来看消息是否为真的。

    押送犯人的囚车在进城门前就被调到了最后,还在排队之中,没进城门,就有人声靠近询问军卒,“这就是杀了鸣水城许多人,襄王殿下因此暴怒,不顾生病未愈,亲手擒拿的钟家人吗?”

    军卒们简单的概括在不断流传中,被添上了许许多多细节,等传入京中,传到百姓们耳中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模样。等百姓们再回头询问护送的军卒们时,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传还有着整个故事的轮廓,被问到面前的军卒们有的听明白了,有的却仍是一头雾水。

    他们与百姓的解释,大多消散于费尽口舌最后对方只挑着自己想听的部分点头,兴高采烈地带着“襄王殿下使一把长剑,英雄救美”的新细节跑去进行再次加工,眼看实在掰不过来,只能老老实实回来向薛瑜请罪。

    军卒们自觉没办好差事,薛瑜却忍笑忍得发抖。虽然自己被传成奇奇怪怪、三头六臂、武艺高强等等模样,但只要把传言里的人当做另一个人,就能很好的欣赏百姓们朴素的艺术加工下,犯了无数恶行,因此受了无数凌虐报复的钟家兄弟的千奇百怪死法。

    她的形象羞耻不羞耻另,之后再让陈关带人慢慢引导也来得及。但起码一路放出风后,钟家的形象是彻底跌倒了谷底,变成了过街老鼠,想与他们同列的士族,也得想想自己在外面的名声会是什么样子了。

    薛瑜:“无事,安排进城吧。”

    “襄王殿下回来了!”

    “襄王殿下诛逆贼、捉妖邪、平时疫!”

    “是福星啊!”

    “呸,就是这些混账东西!听还喝人血呢!”

    车队外围绕着欢喜的呼声,光听声音就大概能猜到,他们到底听了什么版本的故事。薛瑜撩开车帘,正襟危坐,重新进入了展示形象的状态。

    阔别京城半月,除了一缕缕宜人香气外,京中似乎没太大变化,薛瑜噙着一点笑意对着四方颔首。听了传奇故事的百姓们虽被提前清道的兵卒拦在两边,但仍是探着头望着这个传中勇武却爱民、仁厚却嫉恶如仇的殿下的模样,在欢呼声里,不自觉地被感染了热血,也一起呼喊起了“襄王”。

    在接到襄王回京的消息后,就飞速安排起了迎接仪式的礼部官员们,与同僚一起站在皇城外青石铺就的空地上,远远可望见车内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的少年人。

    马车在皇城前缓缓停稳,薛瑜走下马车,听着礼部领头的拜礼和迎接呼声,仰起头,与站在皇城城墙上的皇帝对上了视线。皇帝仍是板着脸的威严模样,垂眼注视她的眼神却柔和。

    薛瑜笑起来,双膝跪倒,面向皇城叩下。

    “儿臣不负陛下所托,疫病已平,叛贼已擒,今日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