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知错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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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薛瑜身后, 着轻甲的骑士们皆翻身下马,如海浪波澜般跪了下去。

    长街尽头,少年人身姿挺拔如竹, 面容虽略显稚气, 但不折其坚定气质。迎接她的各部官员们让开位置,不敢受礼, 看着薛瑜经历过一段风雨后,却仍一片澄澈的眼睛, 心中闪过一个词。

    赤子之心。

    跪在前方的薛瑜,少女单薄的脊梁上承托着正午的阳光,灿烂明亮。

    秦思噙着浅浅的笑,目光扫到跪在车旁的方锦湖,眼皮就跳了跳。方锦湖守礼又谦卑地低着头, 微微抬眼,看向前方少女的背影。远方传来的“襄王”的呼声久久不散, 他感受着四面投向前方的目光, 并不失落, 反而心中盈满了什么,几欲喷薄而出。

    站在上方的皇帝低沉的声音飘落,“襄王护城劳苦,擒叛有功,朕心甚慰。来, 随朕回宫。”

    薛瑜应是起身, 交代了魏卫河去交接押送回京的囚犯,与护送了一路的将官告别,理了理袍服,挨个扶起躬身仍保持着揖礼姿势的官员, 带着浅笑,走在了最前面,跟上了皇帝的步伐。

    安排了百官迎接的仪仗,又亲自前来城墙以表嘉奖的态度,让在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摇摆的一部分人抓住了皇帝发生了微妙改变的倾向,望向与百官一同走入皇城内部的薛瑜的眼神也变了。

    方锦湖跟在后面,不着痕迹地回头扫过皇城附近一些人脸上的神色,笑意始终不曾落下。

    钟大那句“成王败寇”,得一点没错。那日若他赢了,灾星自然是薛瑜,可他输了,极端的手段会阻止别人与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士族反击也师出无名,只能看着钟家倒塌,引以为戒。

    他没有拦住薛瑜,如今薛瑜气势已成,便无人可挡。

    薛瑜和站在百官队伍前排的苏合交换了一下眼神,从他轻松的状态看,大概能猜出她刻意放出去的消息在城中士族之间引发了怎样的反应。

    钟家的行径给了皇权最好的屠刀,齐国士族们接连失去了最大的两个领头羊,剩下的中士族们,要么已经被薛瑜捆上车,有了新的方向,要么意识到了什么,却无力组织反抗,犹犹豫豫观望着,最终还是向皇权低头的结局。而再不聪明些的,面对群龙无首,各谋生路的局面,也只能等待着新局势出现。

    百官跟随薛瑜走到内宫宫墙前,便纷纷施礼告退回衙。宫门缓缓开启,薛瑜偏头望向身前的皇帝,一路之前城墙上那一瞬间的柔和眼神仿佛是她的错觉,此刻皇帝又成了那个威严的君主。

    政事堂建得不远,绕过吐出新芽焕发生机的丛丛花木,剔透的玻璃窗的惹眼光芒便流泻而出。跟着薛瑜走过来的侍卫与方锦湖一起被拦在了政事堂外,薛瑜刚走过放在政事堂内的屏风,就听前方一声炸雷似的喝声,“跪下!”

    薛瑜有些懵,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她虽跪倒,但并没有守礼地低下头,而是直视着皇帝。皇帝在她身边踱了两步,似沉浸在思绪里,并没有以薛瑜的失礼发作,语调沉沉,“朕很失望。”

    薛瑜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才道,“臣愚钝。”

    她脑中飞快过了一遍从时疫爆发之前到钟大叛乱这段时间,来自京城的传信,半点没看出来皇帝到底因什么失望。

    按理,她做完了这些事,应是有夸奖的。事情做得都还算漂亮,她自认为也走在皇帝希望的路上。之前皇帝的态度也是满意居多,可到了人后,却变了一副态度。她的权柄来源于皇帝,皇帝没必要与她装样子,那现在这是为什么?

    在薛瑜的思路进入困局之前,皇帝哼了一声,坐到了上首,“朕是何人?”

    “陛下为齐国之君……”薛瑜答得简单,却也是标准答案。但看着皇帝脸色正在往阴云密布转变,薛瑜忽地摸到了一点边缘,迟疑着回答,“……也是儿臣的君父。”

    “你还知道!”

    皇帝怒气冲冲,抬手砸过来一方砚台。薛瑜克制着本能反应,没有躲开。砚台看着飞行速度极快,但落到薛瑜身上时,却已经失去了力道,碰了一下,就落进了怀里。

    墨泼了薛瑜一身,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她,“,你错在哪里?”

    虽然回来之前看着皇帝的来信,就知道免不了一场好,还思考过怎么少挨几下。但薛瑜现在宁愿被皇帝摁在演武场暴一顿,也不想面对这种死亡问题。

    “儿不该让陛下担忧,该早些理好城中事务……?”

    薛瑜原本得笃定,但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尾音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不确定。

    皇帝看着她,她也回望着皇帝。大眼瞪眼半天,皇帝刚挑起眉,薛瑜就见常修神出鬼没地从身后冒出来,箭步冲上前为皇帝揉起了额头,“陛下,消消气、消消气。”

    “你真是……”皇帝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靠回椅背上,半阖着眼睛任常修按捏,缓声道,“为臣,你做得不错,没有坠朕的名声,护住了我大齐百姓,朕该嘉奖你的。”

    “但是,”他挥退常修,坐直了身子,眸光锐利,“为人子,为朕子,朕恨不得你的板子!”

    薛瑜张了张嘴,试探着道,“那,陛下轻点?儿还得去东荆。”

    “嗤。”皇帝被她突然耍起的无赖气笑了,“十五天啊。你只记得为臣要赤胆忠心、保民护国,却不记得你是朕亲封的襄王,如今唯一的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苏禾远没教过你吗?来,给朕背背,后面是什么?”

    薛瑜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虽然原主没跟着苏禾远念多少天书,但看过的书里也是有这句话的。

    “……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儿自知有错,请陛下责罚。”

    她发现病情有问题的时候的确避开了,大部分时间也记得不将自己放在危险之中,但深想一下,就会发现:

    若当时记得保护自己,只让医官过去诊治,其实她与江乐山等人的染病完全可以避免。而就算是封城守城,也不是只有入城一个选择。紧随其后的钟大反叛事件,不管是替身也好,空马车设圈套也好,都比她亲身诱敌的危险性低得多。

    一者是粗心大意,一者是心存侥幸,或者,是被胜利的可能蒙蔽了双眼,力求万无一失地引出钟大动手。

    这次隆山军营的调动与其是皇帝在操控,不如是被移交了一部分权柄的薛瑜在设套,而她第一次调军设伏,就将自己置于了险地。

    天道好轮回,之前她生气方锦湖不要命,现在,变成皇帝气她不要命了。

    但还是有不一样之处的,方锦湖是明知受伤,以伤换伤,她更多的可能还是想得太少,心存侥幸。

    不过在皇帝看到的结果上,两种大概没差。

    薛瑜心中懊恼不已,就听皇帝怒道:“责罚?你给朕滚出去!”

    ???

    这场面多像是“你给我滚,但是滚了,就再也别回来”的现场版?

    靠着直觉,薛瑜站起身往前跑了两步,扒在皇帝桌案前再次跪倒,讨饶道,“陛下,儿知错了,下次不会了。”

    皇帝神色不变,薛瑜着着开始胡八道,“下次我一定带足侍卫,让人探得周围什么危险都没有了,再出行?”

    这完全不可能,但她看到皇帝紧绷的神色松动了些许,于是再接再厉,“陛下,阿耶?绕了儿这次吧。”

    “……油嘴滑舌!做甚儿态!”

    皇帝拍了一下桌子,皱眉道,“起来。”

    薛瑜老老实实站起来,回来前专门换上的一身绯色官袍已经脏得不像样。皇帝支着额头,叹气,“你得记得,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东荆局势错综复杂,也不什么下不为例。但像这次这样冒险,再有下次,你就给我滚回来。”

    “是。”薛瑜应了一声,看着皇帝推来的一沓表格,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跳。

    皇帝:“看看吧。看,有什么想法。”

    表格上的账目清晰明了,分为药材米粮等等,薛瑜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这些天运送到鸣水城内的物资,意识到来由后,她不再细看,飞快翻到最后面,看到总额就知道之前眼皮跳是怎么回事了。

    一场时疫,物资加上买下城中部分商户的货物的钱,竟是与她之前修朱雀大街雇佣民夫的全部费用相差不远。

    百年来齐国国内灾害频频,每年的度支部预算里都留出来了一大笔预备着救灾的钱,但看过去的记录账本的感觉,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后的体验深刻。

    如今还不到县里每年收税的时候,鸣水县城其实是没有多少钱的,多出来的一点也只是鸣水开业的客店和过路商队的税钱,支撑正常运转还能有些盈余,但遇上疫病,就远远不够。若没有国库在背后撑着,光是不断被从四处调来、大笔消耗的药材就够人苦恼的。

    之前觉得疫病过得艰难,但此刻看,却觉得其实是相对轻松的。只需要治病和控制住城内局势,物资等等皆不必操心,只需要算出用度。

    薛瑜将账单放回桌面,“儿觉得……钟家来得正好,宰了大户补缺,国库就能再充裕些。”

    “狗屁不通。”皇帝骂了一句,脸上却带上了笑。

    薛瑜点了点账单最后的数字,继续道,“国库充裕,就能不再一直只救灾,而不从源头控制灾害发生。”

    齐国的国库在艰难经营下养活了兵马,也救援了受灾的百姓,但这远远不够。

    除了地震台风海啸这种特殊灾害外,最常见的旱灾洪灾雪灾、乃至因此引发的蝗灾虫害饥荒,都是能够通过基础建设跟上来减轻甚至阻止的。之前一直等着灾害发生,再去救援,是因为国库没有余钱,花一两都显得抠抠搜搜。但基础建设跟不上,历史不过是不断重演。

    薛瑜掏出怀里的堤坝设计图,她不是土木建筑系的,也没有任何一处河流的详细数据,但硬是从靠之前看到的堤坝与河流流向,以一些力学分析和假设做出了两个理想化模型,为此算完了腿那么高的草稿。

    付出总有回报,本想去找苏合讨论后再细化的设计图,被她放在了皇帝面前。

    薛瑜露齿一笑,“阿耶,宰大户,修路筑堤,利国利民。”

    作为度支部一员,薛瑜清楚之前抄家买命的钱被花在了几处边城的巩固与修路上,边关的兵线需要保持畅通,修路是必然的选择,之前只是钱不够也没有水泥,也得考虑节省民力,不能好好修罢了。修堤坝也是这样,最后虽然是去探测各处水利情况,但最可能实现的方案还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修整。

    地方学堂重开,散发印刷的新书本,修堤修城,哪里都是花钱的口子。

    但现在不一样,抄没钟家家财,建新堤的钱不就有了?没准还能剩下一部分,再修一条从京城通往任一边城的大路。

    还困在囚车里,被拉到大理寺内牢狱的钟家兄弟尚不知道,审问还没开始,就有人把他们的家财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皇帝听完,哑然失笑。

    他只瞟了一眼放在案上的图纸,拿起来折好,吩咐常修带去给工部与度支部瞧瞧。薛瑜清楚了想法,看皇帝的态度,大约是与他的思路不谋而合,拿出了设计,后面的事,就不是她要亲力亲为操心的了。

    薛瑜正想告退,好回去换衣,就被皇帝叫住。皇帝从桌后走出来,神色轻松,按住她的肩膀往外推去,随口道,“走,这么久没练武,让朕看看你懈怠了没有。”

    薛瑜了个激灵。

    皇帝半揽着她的肩膀,走出去几步看薛瑜没躲,才松了手,前进方向十分明确。

    演武场。

    站在政事堂外等候的人皆半低着头,薛瑜扫过带着妆容的方锦湖,耳边是皇帝嫌弃她走得慢的催促声。

    她没有再看,快步跟了上去。

    最后,薛瑜还是没逃掉一顿好。

    灰头土脸回到观风阁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枕头被许久不见、担心不已的流珠按着上药。用力过度的酸痛肌肉和被长戟拍在身上留下的一点淤血,被用力揉开,薛瑜疼得只想躲,在流珠提醒她晚上还有皇帝要她过去的安排后,才含泪忍了下来。

    门外,方锦湖听着里面的急促呼吸声,垂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