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 地牢(二更) 你害得我钟氏好苦!……
夜里的政事堂, 是一间盈满了橙黄光晕的温暖屋子,只看外表,完全想象不到这里是齐国的政治核心所在。
薛瑜走入时, 皇帝并不像往常一样在批阅公文, 而是负手背对着门,站在那里, 仰头看着挂起来的一幅画。
帛上绘着青山绿水,山下水畔, 耕田处处,渔翁樵夫行于其间,间有垂髫儿,坐于牛背,远方低矮屋舍青烟袅袅, 一派安逸悠然。
看着这幅画,就好像看到了绘者的期盼渴望。
画作边缘印着暗红的印鉴, 提名落款是“启光”。画很大, 也十分抢眼, 却不是因着画中仿佛桃花源一样的景色,而是画与政事堂内忠实地反馈出皇帝的喜好倾向、处处透着冷硬的陈设格格不入。
薛瑜看着画中的景色,只能判断出这大概画的不是西北。皇帝没有回头,她走近在桌前几步止步,低头施礼时, 瞥见案前摆放着的一卷帛书。帛书摊开一角, 显然是之前皇帝在看的,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布料褪色有些不匀,上面的字迹更显模糊。
皇帝叫她过来前没要做什么, 薛瑜瞄见帛书,离得不远,但因着一部分卷起,只能看到最后的一列字。
“……携妻赴止戈,路因山崩而逝,念其忠勇,允陪陵京师,时年三十有七,其妻随葬。后其兄逝,素服赴吊,以示哀荣。”
是谁?会让皇室给予这样的肯定?不仅可以陪葬皇陵,还亲自穿着丧服前去吊唁?虽然之前士族们瞧不起皇室是一种风气,但这样的赏赐还是有些意义的,起码面子和地位足够。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皇帝忽地出声道,“想看就看吧。”
薛瑜应了一声是,上前拿起帛书展开。
帛书最后记载的名字,是钟启光。按记载的时间回推,薛瑜就发现,近十八年前皇帝登基前的那场战争里,他死在用家财从国外购买到足够粮草后,押送往止戈城的路上。
而再往前看,则是那时的钟家家主钟启明与钟启光一起引导士族,培育良才稳定朝纲的记录。皇帝的字迹只出现了一次,便是记录钟启光的死亡。能与皇帝的字迹并列,甚至皇帝只是写下了最后一笔的记录,前面那些字迹来源于谁,呼之欲出。
从所用载体材质可以看出,这不是一份特别正式的记录,但上面,西齐三代皇帝一笔笔记下了许多个名字。前面的十几个钟氏名字,和他们做过的事情,事迹有好有坏,但还是以好的居多,一笔笔都是不同的字迹,帛书完全摊开,最开始的名字下方,记下了“献城隆阳”。
薛瑜看着这不长的一卷帛书,有些怔愣。她抬眼望向皇帝身前那卷画,视线定格在“启光”的印记上。
钟启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养出钟三娘那样的女儿,又能在战争中为前线奔走,最后意外死去,大约也是心有遗憾的。就好像他画的南方美景里,有向往,有平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国家的无限期盼。
世间割据百年,行走在不同国家之间的旅人,大约是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平静太平,国家统一。
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可现在看来,钟家兄弟在虽有私心却也爱国的钟氏嫡枝里,完全是两个怪胎。
若当年钟家二房没有出事,后来的钟三娘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若钟启光和他的兄长两个长辈都在,兴许也能管管钟家兄弟?
记录的帛书中只提了一笔,但当年用来购买粮草的商路,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走吧。”皇帝把画拿了下来,他神色严肃,表情毫无破绽,但不知怎的,薛瑜觉得他有些难过。她对皇帝叫她晚上过来的目的有了些猜测,乖乖跟在了后面。
门外夜色浓郁,月亮被乌云遮住,天地一片黑暗。薛瑜跟在皇帝身后,宫中灯火皆被甩在后面,前方只有常修手中提着的灯笼,和薛勇背着的长戟折射出的一点微光。他们走过长长的宫中甬道,在薛瑜绝想不到的内侍省所在,开了一条暗道。
暗道平缓幽深,刚开还有些暗,见了风,甬道内的灯火像装了感应似的,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两侧护卫着皇帝的侍卫们静静围住了暗道四周,对突然出现的洞口完全见怪不怪。薛瑜也收了惊讶。
向下的暗道不长,若不是薛瑜专门留意,甚至感觉不到正在走入地下的倾斜感,四周砖石被灯盏熏出了点点痕迹,建造时间显然十分久远。
走出去通道后,眼前连成一片如蛛网般的入口让薛瑜惊了一瞬,很快辨认出不同的路径前方都是一排排审讯或是关押的地牢,微风卷着如泣如诉呜咽声飘到新的来客面前,远方的哭叫喊声被一道道沉重的墙壁吞噬,飘出来的也只剩下被扭曲后无法辨认的模糊不清内容。
千牛卫审讯时带人去了哪里,此刻也有了答案。
土墙上点着油灯,不如之前的通道明亮,但前方的灯火比下来时可以并肩行走三人、约能过去一辆马车的宽敞通道多得多,大约是皇帝带她走的这条路并不常用,下方这片皇宫的另一面,也有旁的出入口。
守在通道前的禁军行礼后被挥退,
咕噜噜的滚动声从远处传来,声音沉重,像是载着重物,与在鸣水时听到的马车声和木板车声皆不相同。弹簧马车装满东西已经够重了,远处这辆车上装了什么,才会更重?
运输兵器、战车等等猜测,都从薛瑜脑中闪过。薛瑜一惊,从皇帝身侧往前走了一点,掩住他半身躯,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被皇帝敲了脑袋,“挡什么路!”
常修侧耳听了片刻声音,躬身笑起来,“陛下,安排妥了,奴为您引路。”
他走向了滚动声传来的另一侧。薛瑜闹了个笑话,虽有疑问,但这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地方,便没话让开了,一边走一边量着四周。
走过的前一半路上,地牢都是空的,以薛瑜的眼力能看到有些砖上还有不明显的刻痕,刻着东齐兴盛时的诗赋骈句。角落里灰尘遍布,透露出一股年久失修的废弃感,只有砖缝里渗进去近似泥土的血色,与地上斑驳的颜色,无声告诉着所有看见它们的人,这里并不那么平静。
随着牢中第一个人出现,后面的路上人影便变多了,薛瑜在这里看到了简家父子,其他估计也是事关重大的死囚,关在这里,不仅保密,还十分安全。
几乎一模一样的道路和洞口,在常修眼中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模样,他完全不需要停下辨认,就能准确地一路走到“安排”的地方。
在一处路口,秦思静静站着,向皇帝一行人施礼。皇帝颔首后他退回了身后的甬道内,让开路口的一瞬间,在他背后最近的牢房里发出了粗粝的呼喊声。
“唔!!!”
顺着有些昏暗的灯光望去,只看到一个靠在栏杆边缘的类似放大版保龄球的存在。薛瑜适应了一下光线,捕捉到那激动又崩溃的眼神,追逐着走在她身前的皇帝。
那是个人。
他只有眼睛在灯火下闪着微光,张开的口中黑洞洞的,四肢全部已经消失不见,创口陈旧,但上面划出来的新伤被鲜红血色浸透,旁边摆了几个盛着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子。
薛瑜的心颤了一下。
这是人棍,薛瑜、准确的是原主从书上读到过。这是何等残酷的对待。
按位置看,皇帝已经走出了他能看到的范围,那人不甘的喊叫没有引来皇帝的注目,他收回目光,重变回靠在栏边的颓唐模样,眼神虚无地往外飘着,忽然瞥见了薛瑜。
他没有掩饰神色,或许也是他的处境不需要他掩饰,薛瑜清晰看到他露出了疑惑,很快又变成了愤怒与痛恨。
“唔唔!!”
薛瑜此刻已经认出来了里面是谁,前太医令苍老了许多,与原主记忆里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模样相差甚远。她本以为之前夺了太医令的官后,他被关起来审问或者保密了,没想到却会在这里以这样的状态重新碰到。
“……”秦思回头瞥了一眼前医令,上前一步挡住他投来的视线,对发愣的薛瑜颔首,轻声道,“此人谋害君上,如今也是罪有应得。让殿下受惊了,是臣之过。殿下还有事,臣便不叨扰了。”
薛瑜回过神,“是我影响了医令,抱歉。”
她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的皇帝,皇帝不知在想什么,也没管她的停顿。薛瑜悄悄回头望去,瞟见一条通道里还有宦官扮的人,在推着板车过来,板车软软垂下一只手臂,不时抽搐一下。
薛瑜克制着摸脸的冲动,端着气势往前走,但止不住地回想着刚刚前医令看着她时,最后转为怨毒的目光。
她以为她看到那样残忍的手段会害怕、会怜悯、会像秦思的那样受到惊吓,却发现自己无动于衷,脑中转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前医令大约也很久没见到过皇帝,不然不会如此激动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而她的脸在不断调整后,已经从之前完全是方锦湖的翻版,回归了自己的轮廓。只要带上一点妆容画出眼睛气势,从这张长开也瘦削许多的脸上能看出过去的影子,却也是不同的面容了。正因此,前医令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
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会不会因为冲动暴露秘密?还是,已经暴露过了?
虽然心里有数,前医令为了自家不会因为欺君罔上满门抄斩,应该不会主动给自己罪加一等。况且,短暂回到观风阁时,薛瑜也了解了一下如今吃斋念佛闭门不出的林妃待遇,若真的暴露了,林妃的日子也没那么平静。
但他已经被以谋害皇帝的罪名抓起来了,之前没有暴露,之后在折磨中,真的忍得下吗?
薛瑜的目光往前面皇帝身上飘了一瞬,生出一份庆幸来。
幸好,现在前医令面对的是秦思。
秦思退回背后的甬道内,拉开牢门进去,居高临下俯视着前医令,“陛下宽宏,只是不允你离开,等到冬日问斩。安静些,尚能保下全族来。”
前医令沉默了,秦思俯身仔细刮掉他肩头的血痕,露出一处贯穿伤口,将旁边摆着的绿毛糊糊糊了上去,“来,再试试这个。”
再往前走,薛瑜远远看到了一辆马车。马车设计很奇怪,不同于其他马车的宽大,而是和轿子宽窄相仿,前方的车帘也不是布制,反倒是一扇门。门开着,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只是窄了些、与同轨的车辆大相径庭的马车内,木头包裹着一层铁板,门内黑沉一片。
与其这是一辆马车,不如它更像是一个放在车板上的铁笼。
回想刚刚听到的沉重轱辘声,薛瑜明白眼前这辆铁马车,就是答案。令人惊奇的是,常修明明走的方向不是声音来源,却走到了马车停放的位置,薛瑜琢磨了一会,猜测是地下建筑结构的问题,将声波折向了其他地方。
若是无人引领冒入此处,大约会一心想找到声音来处,却越走越深困其中吧。
看到马车后,前方的路越走越宽,路旁显出一处凹陷进去的厅来。厅不是美好的花厅,而是挂着刑具的审讯之处,薛瑜要随皇帝进去,就被常修伸手拦住。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着常修走,“闭上嘴,好好听着。”
听什么?审问吗?这里啥也没有啊。
薛瑜跟在常修身后,绕了个圈,在她即将辨认不出方向之前,常修推开前方伪装成石壁的一扇门,“殿下,请。”
门后的屋内没有点灯,却有两处孔洞射入明亮的光线。薛瑜走近孔洞,竟看到里面显出刚刚那间厅来。此刻厅中多了一人,被捆着直挺挺跪在地上,钟大身上的血污没有被理过,就这样狼狈地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身边没有旁人,连薛勇也退出去了很远,从孔洞看出去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这间密室,原来是为了旁听设下的?
薛瑜遵循皇帝的要求,没有出声,静静看着。
薛勇带了一个箱笼回来,为皇帝开,取出一卷黑红交织的圣旨。将圣旨交到皇帝手中后,他上前解开了钟大的蒙眼布、耳塞和口中堵着的布料。
刚重见光明,钟大便冷笑一声,“薛泰,你害得我钟氏好苦!”
皇帝冷着脸,“苦?钟守义,朕给过你们多少机会?”他拆开手中的圣旨,砸到钟大身上,“你们好大的胆,十几年前就敢偷盗圣旨,如今还敢假传圣旨,为一己之私扰乱天下,朕实在容你不得!”
圣旨砸到钟大身上,完全散开,摊在了地上,薛瑜依稀瞥见了几个字“着西南……护驾……”,眉梢微挑,意识到这大约就是西南军异动时伍家拿到的东西。之前传来的消息里只知道是伍明的幼弟带军谋反,出了和钟大阻拦她时一样的清君侧旗号,她原还有些诧异,不敢相信操练了多年的军卒居然会这么好骗动,如今看到圣旨,却是解了她的疑惑。
不过……十几年前,皇后还在时,钟家能偷走一份盖了印的圣旨,也足以明当年初上位的皇帝对妻子母族防备不足了。
原主遥远记忆里见过的帝后二人,称得上一句鹣鲽情深。但若当时就立刻发现圣旨丢失,皇后大约也逃不开责罚。钟家兄弟当年偷盗圣旨,不曾考虑长姐在宫中境遇,后来要推薛琅上位,动手时也未考虑过薛琅的心意,他们的态度始终如一。
“机会?”
钟大哈地笑了,“你拿兵法对付我们,暗度陈仓之计用的真不错,你选了薛瑜,又何曾给过我们机会!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想选阿琅吗?阿琅就是个幌子,来保护你要的老三的幌子!凭什么?凭什么薛瑜就能崭露头角,阿琅就只能被扔进军营,被教着那些忠君爱国的劳什子,把脑袋都教坏了!”
“我们钟家跟了你薛氏近百年啊,雍州半壁江山全靠我钟氏祖地出产养活,无数先祖为你薛氏基业兢兢业业,死在任上的有多少,你可曾算过?坐在我钟氏骨肉垒起的皇位上,就那么舒服吗!”
他死死盯着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狠了。吼声余音久久不散,是控诉,也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