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走马灯 在做一位父亲之前,首先是一位……
一行人重走回政事堂, 随她过来的侍从们之前不被允许跟随,还守在外面。薛瑜对魏卫河轻轻颔首,随皇帝走了进去。屋内桌上的摆放与之前一般无二, 并没有被挪动过。她还想着按皇帝这样的处理, 京中会起怎样的风浪,该如何配合风声, 就见皇帝点了点桌面。
常修过去磨墨,皇帝将薛瑜看过的那卷帛书展开。
薛瑜很有眼色地上前帮皇帝拿镇纸压平, 就被淡淡扫来一眼。皇帝拎起笔架上一支笔递给她,“来。”
薛瑜脑中空了一瞬,绕过桌案,站到了皇帝身旁,捏住笔之前, 不着痕迹地看过皇帝握笔的手。
并没有发抖或是什么。
“钟守义与其弟,谋反作乱……”
皇帝, 薛瑜写, 在帛书“钟启光”名字后的大片空白上, 写下了新的内容。写到“凌迟问斩”时,薛瑜顿了顿,看向旁边那些名字。
钟守义的罪行,像最明显的一处污点,烙在上面无法抹去。
她的笔迹与皇帝和前些代皇帝的笔迹并列, 成为了钟家嫡枝最后的记录。想到此处, 薛瑜又是觉得下笔若有千钧,又觉得笔很轻,无比的轻松。
皇帝声音落下,薛瑜也停了笔, 常修捧着帛书,带去旁边烘烤让墨痕干透。薛瑜回头望向已经坐进椅子的皇帝,出了之前就想的话,“陛下,若以简氏旧例断钟氏之案,恐有刑行不符之患。”
“你以为当如何?”皇帝不以为忤,反问她。
“论罪断案,嫡枝不许以金银免罪,分支则视罪行轻重而定。如有应判死然罪较轻者,夺其官,令其缴纳金银、服苦役,多年后视苦役期间行为判断是否可免死罪。”
钟氏一族遍布全国,在如今人口本就缺乏的时候搞连坐全杀了不现实。伍家既然是被钟大骗动,为了摘出来西南军的最大罪责,大概率这件事罚的也是钟大。法律重在警告与教化,而不是滥杀,杀掉首恶,对其他人,那就只剩下一个行刑前服役,以生不如死来赎罪了。
正好铁矿煤矿等地在改变技术后,对劳工的需求量都挺大,薛瑜之前批文书时还见过他们要东荆城放些入齐的流民来做苦力的。
皇帝看着她,神色莫测,之前外露的怒气和冰冷都消失不见,像真是在与薛瑜讨论这次的处置一般,问道,“外嫁女呢?”
“外嫁女已为他人妇,若无罪行,自是无碍。”外嫁女虽是结两姓之好,但在现在这个时代,从户籍到身份,终归是归了别的家族,娘家犯错,怎么也牵连不到外嫁女身上。薛瑜斟酌着话,刚答完,猛地意识到皇帝这个问题的由来。
曾经的钟昭仪,如今的钟氏,不也是外嫁女?
钟家倒了,不选择薛琅的原因也就没了,皇帝这是……在怀疑她在借刀铲除异己?
薛瑜没有躲开皇帝的视线,平静地迎了上去,“陛下?”
她不曾动这个心思,自然心无畏惧。
一则她有这个被选择的自信,二则,情分上讲,薛瑜也更倾向于留下薛琅做辅助。
不薛琅在思考上还是个孩子,甚至才被教育着从熊孩子改变过来没多久。只看和她相比,薛琅的优势在于已经入了军中,掌握了军中人脉。但人脉积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按现在的布局,她身边的人放出去领兵也不会太差,在东荆也会是一处新的试验场地,也就是,军队上掌控力稍弱并不会拖她的后腿。
三则,与其像钟家一样绕着齐国争权夺利内斗,不如像她现在引导士族们的思路一样,向外扩张。
皇帝收回目光,“去吧。再多想想今天看到的,只是莫要误了明日早朝。”
薛瑜应下,殷殷劝了一句皇帝早些安歇,应诺告退。常修收好了屋内文书,伴着皇帝走出门外,政事堂熄了灯,两串往宫内走去的灯火照亮前路。薛瑜目送着皇帝往宝德殿去的背影,半晌收回了视线。
在她看着皇帝的时候,也有旁人看着她,待她回头走出几步,常修附在皇帝耳畔道,“陛下,殿下回转了。”
皇帝负手望着天上看似圆满,但已经不如昨夜完整的月亮,淡淡颔首,“传信沧州关,老四升上校尉前,不必回京了。”
“陛下是担忧……”皇帝眼神扫过,常修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敢再往下。
皇帝进了宝德殿内殿,甩脱身上染了血气的外袍,“既定下了,还是早些让他们知道才好。”
薛瑜尚不知道皇帝回去后了什么,心里始终转着皇帝的那句话。
想什么?
是她的进言还有别的问题,还是旁的什么?
皇帝带她来看地牢、来看钟大,是想让她明白什么?皇帝与钟家的事,完全可以像之前一样,之后丢给她一个审问结果,皇帝却没有这样做。
她盯着魏卫河手中提灯的光芒,一时出了神。
方锦湖跟在身后一步远,清晰闻到了少女身上的血腥味,沐浴在月色下的少女,因着陷入沉思显得有些呆,却比曾经隔着城门话时还让人感到遥远。
他一下下踩着少女身下的影子,好像这样就能保持着他们之间的联系。走过拐角时,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与少女身影重合,微蹙的眉才展开了。
薛瑜突然站住了,低头看着她影子的方锦湖收势不及,鼻尖撞上她肩头,两人都是一个趔趄。
“?”薛瑜半揽住往外跌去的方锦湖,有些怀疑他又发起了烧。不然,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下盘不稳,就差往地上摔了?
量了一下方锦湖脸色,薛瑜收回手,“回宝德殿。”
跟随的侍卫不需要她解释,沉默着调转了方向,簇拥着薛瑜往回走。宝德殿外守着宦官,见薛瑜折返,回头进去通传,没多久常修便迎了出来,“殿下,明日还要上朝,您这是……”
薛瑜知道他误会了,止住话头,“自不是来扰陛下清梦的。只是早先送来的那盏灯,不知内侍可还收着?”
常修怔了怔,唤来常淮,“夜深了,奴伺候陛下左右,走不开身。只好让他领殿下去库里找寻,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内侍职责要紧。”薛瑜颔首,随常淮去了库房。内库建得不大,薛瑜没有皇帝命令也不好进去,便候在外间,守着库房的几个宦官一个劲地着吉祥话凑趣,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了。
常淮带着木盒出来,摒了旁人,才道,“此灯归了库,看一眼便罢了,但旁的,奴实在做不了这个主……”
他笑容谄媚讨好,薛瑜也没想难为人,直白道,“献给陛下的寿礼,哪有要回去的道理?”常淮松了口气,“是、是。奴也跟着殿下来开开眼,您不晓得,初二那天,宝德殿的灯一夜没灭呢。”
薛瑜拆开盒子检查了一遍,确认灯还能用才放下心。听到起“一夜未灭”,她想的却不是送礼物被人喜欢,而是皇帝寿辰那夜,看着走马灯走了一夜,该有多寂寥。
他喜欢,却不愿常看,而是看了一夜,就将灯收了起来。
“泄露陛下起居,此言入我之耳,不要再提。”薛瑜合上木盒,“明日本王随陛下上朝,清路暗,在宝德殿添一盏灯,寺人应还是能做的吧?”
常淮应下不提,望着薛瑜带人离开的背影,只觉短短半月,这位年轻的襄王殿下身上威势渐重。
等回去收拾完,薛瑜散着长发靠在床头,之前看到的钟大与皇帝的场面浮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半天也没有睡意。她想让人去叫陈关,询问今天入京后旁人的观感风声,却想起已经深夜,只能记下一笔,明日让陈关再去听。
薛瑜唤了一声,让门外守夜的人进来记下,刚出声,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怎么是你?”
薛瑜看着柔顺低着头的方锦湖,皱了皱眉。白日到入夜后经历的事太多,她没有这个心情与精力做太多应对,但在方锦湖今天见到皇帝却没有跳出来闹事后,不得不承认,她对方锦湖更放心了些。
她放缓了声音,“你伤还没好,去歇着吧。今天安排的守夜人也不是你才对。”
侍卫们随她返回跑了一路,她回忆了一下,回来换班守夜的本该是魏卫河后来提拔上来的一个年轻人。若她不叫人,或许一夜都不会发现守在外面的是方锦湖。
方锦湖没有辩解,露出一个笑,重掩上门退了出去。他太乖顺听话的态度让薛瑜有些不适,躺下过了一会,翻身坐起,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微暗的走廊上,方锦湖贴着门侧站着,回头望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唤她,“殿下?想喝水吗?”
“……”果然。
薛瑜按了按眉心,还没开口,就被方锦湖抖开一条披风披在了身上,“殿下,心着凉。”
“你不要这条胳膊了?”薛瑜抢下一角,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不耐烦地催促,“怎么,睡不着啊?回去睡觉。”
方锦湖顺着她的力道站出去一步,用气声道,“殿下思虑深远、无法入眠,不如出来,臣好尽绵薄之力?”
薛瑜这才品出来点别的意味。
似乎、好像、大概,方锦湖这是在主动想做点事,不论什么?
“……进来吧。”薛瑜摆了摆手,“顺便把门带上。”
左右也睡不着,放着一个聪明脑袋、预定的谋臣不用,她何苦难为自己?
薛瑜回身太快,没有看到关门时,方锦湖按下去没多久就又重新翘起的唇角。
寝居内陈设简单,薛瑜没好意思欺负伤员,挪了条毯子放在脚踏上给方锦湖坐下。她把披风丢开,盘腿坐在床上,“钟家倒后,你觉得太平公会入齐吗?”
“不会。”方锦湖答得肯定,“檄文通传天下,楚国一州之地尚乱,不论是稳固自身还是藏匿,都会销声匿迹,下一次出手,黎或金二选其一。”
他坐在脚踏上,长腿无处安放,可怜巴巴地蜷着,口中分析的局势和思考计策,却十分有服力,结合薛瑜知道的部分剧情,竟是直接点中了未来出事的地方。
不过太平道所为,楚国获利最大,齐国一通敲下来起了防备,再以之前的路子出来,恐怕没那么好下手,考虑到付出与回报,他们自然只有这两个国家可以选择。
“继续。”薛瑜点了点头。
不卖乖引诱闹出事时的方锦湖,看着有了几分正常人的模样,“钟氏与太平道交集只有零星,比不得简氏,但若谋夺国祚,或求得帮助,钟氏能给的,比简氏多得多。太平道选择简家,对钟氏只试探过几分,应是有所忌惮。”
他不曾进入政事堂看到钟家的那份记录,却到了问题所在。薛瑜猜测,应该是十多年前太平道接触齐国士族时,对钟家上一辈的印象深刻。
比起更难控制的钟家,弱一点却没有差很多的简氏,要更进一步或者更多的利益,掌控起来方便得多。
薛瑜想起皇帝与钟大的对话,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皇帝让她看的,是皇帝与钟家的关系,也是皇帝的舍弃。
他可以承诺对钟家兄弟容忍,也会下手设下埋伏。
薛瑜静静看着还在为她分析太平道可能的动向的方锦湖,他已经到了该如何对太平道下手,举出了潜伏进去从内击破的偏门法子,方案虽剑走偏锋,但令人惊奇的是,推敲一下就能发现居然有实现的可能。与薛瑜考虑的借游医队伍普及教育和分化国内态度的思路,完全是一个反一个正。
“以观主与观主之子引入其中,太平道为殿下所用……”见她笑起来,方锦湖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垂下,不再看她,停了下来。
薛瑜托着脑袋,“到钟家这一代,会因为家族权柄的向往而背叛,你呢?方朔已经没用了,我会上报陛下,抖出他的罪责问斩,在此之前,你还有最后一场戏可以看。此事一了,你想要什么呢?”
“我……”方锦湖看着少女平静的眼神,涌到嘴边的花言巧语,一个字也不出来。
“你不要我做事了吗?”
方锦湖的声音里,不细听都听不出那一丝颤抖。
薛瑜无奈地笑了,“你想到哪去了?你这次还了我一条命,不欠我什么了,反倒是我欠你。给旁人我许了前程,轮到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有?你没想过要做什么吗?不是做我的门客,而是你自己想做的。”
把方锦湖放出去领兵,顺便放养着去玩,发挥一下剧情中的优势,看看能不能拐回来一些工具人,应该挺不错的?
薛瑜心里算盘得啪啪响,但真正想的这部分内容,就不好告诉方锦湖了。
方锦湖慢吞吞眨了眨眼,好像真的在考虑,只是出来的内容仍是让薛瑜哭笑不得,“我是殿下的,殿下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
薛瑜听着很别扭,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之前敲方锦湖的话,但从他嘴里重复出来,心中总有些异样。
“好吧。”薛瑜吐出一口气,躺了下去,在闭上眼之前,脑中闪过皇帝带她去演武场之前,政事堂外站着的恭顺无比的方锦湖的模样。
“方朔不是个好父亲,陛下在做一位父亲之前,首先是一位君主。我们都没有父亲,扯平了。”
她知道自己的安慰很拙劣,匆匆完,没有看方锦湖神色,转了个身把床上备用的毯子丢了下去,背对他,“外面还有点冷,你就在这里睡吧。”
“是。”
方锦湖坐在脚踏上,拥着毛毯,眼中泻出一分笑意。想通了什么之后,少女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起来,又翻了个身,平躺下来。方锦湖低头看着她的眉眼,伸手想要触碰,却又在半空停下。
他静静坐在脚踏上,直到天色转亮,捕捉到观风阁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知道时间到了。
方锦湖无声无息地折好毯子,退了出去,与早上刚到的侍卫和流珠了个照面。他脸上神色不变,任由三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轻轻颔首,“殿下还未醒,有事吩咐陈统领,劳驾去唤一声。”
陈关来时门前的眼神已经开始乱飞,侍卫无声向他比划着昨夜方女史与殿下同眠一夜的大八卦,反倒被他瞪了一眼,命令不许再传。
履行过守夜职责的方锦湖,在有人接手后退了出去。薛瑜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放在床尾折好的毯子,流珠还在惊讶,“昨夜殿下觉得有些冷吗?婢子今晚会记下的。”
薛瑜没在房间里看到方锦湖,只含糊了过去。
赶到宝德殿时天空已经蒙蒙亮,像笼了一层黑纱,黑纱在旁处蔓延,却被来自大殿的光芒驱散。
薛瑜与守着的宦官和侍卫们低声交谈几句,便静静等待着皇帝出来。
皇帝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穿戴好,越往外走,越是黑沉,他望见黑黢黢一片,怒唤道,“常修?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的声音,灯火骤然亮起。皇帝微眯起眼,却看到熟悉的影子投射到四处。
几匹骏马在宝德殿的墙壁上飞驰,隐约的山峦湖海轮廓也被放大许多,留在了墙壁之上,像一个纵马奔驰过大片河山的梦境。
“儿以走马江山灯为贺,贺陛下寿辰。”薛瑜在殿内柱后露出身形,笑起来,“阿耶,虽然晚了点,礼物您也见过了,但好在赶上了,您可别骂我。实在想骂……那也看在灯还有别的用的份上,饶儿臣一次?”
她笑得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好像他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父子。皇帝看了她许久,起初看到灯的瞬间舒缓复皱起的眉,重新松缓下来。
“……臭子。”他点了点常修与薛勇,没好气道,“老三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跟着她胡闹?”
声音虽仍威严,端着架子,唇角的笑意却是瞒不过人的。常修提着灯过来,给皇帝看上面新添的几笔画痕,原本只有江山轮廓和表达“民”的存在的一些屋舍炊烟的灯笼纸上,添上了一个的渔夫,坐在船上垂钓,与钟启光那幅画里的渔夫画技相差甚远,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耶别怪他们,是我的主意,您就喜不喜欢吧。”薛瑜拨了拨极轻的灯罩,墙壁上的江山图便转了起来,“您想看到的,亦是儿想看到的。”
这是她给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