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新气象 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襄王回归京城的第一个早朝, 可以称得上安静,却也可以是狂风暴雨。
钟家的倒塌,对于一直忙碌于抱住大腿的士族们来, 是十足的噩梦。即便想要立刻脱身也需要费不少功夫, 遑论他们已经深陷泥沼、无法自拔。不管到底是因什么动了不好的心思,眼下走到了清算这一刻, 谁也无法逃脱。
之前由于缺少充足调查材料没有派上用场的账目,横扫全场, 作为站在皇室反面的氏族们的核心与领头羊的钟家爆出的这一份大雷,将他们牵线搭桥,或是有过交际的家族的底裤几乎全都扯掉,饶是经过了几次清洗,逃脱了之前的处罚, 在朝堂上被点名拖出去接受审查的人,谁的家里也不无辜。
随着名字点到的越多, 被带走的人脸上显出的恐惧与愤恨也变得多起来, 他们能在众家倒塌后各寻出路, 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却并不愿意面对钟家背叛的可能。
而对于一直期盼着襄王回京的士族们,和作壁上观的寒门军勋等人来,是工作不够多,还是钱不好赚?不过是看着旁人笑话, 暗自警醒。他们既然下了注, 就希望襄王的胜利,襄王让他们看到了结果,那么他们也会追随,依附于强者或者, 胜利者。
尽管钟家的正式审问还没有开始,但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皇帝雷厉风行地将一派人扫出了朝堂,而他们甚至无法在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反驳皇帝,在这样大的动作下,皇帝的一举一动皆依法度,虽严厉了些,但依然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有多少人怨恨钟家将把柄送到了皇帝手里,暂不可知,但在薛瑜的眼里,整个朝堂焕然一新。
离开含光殿,薛瑜没有跟着皇帝回去,而是往尚未卸任的衙门而去,追上了乔尚书。
在早朝上她就发现了,乔尚书比之前老苍老了许多,看着有些失意憔悴。按理,度支部中钱粮丰盈,各个部门都要求着度支部放款,应该正是春风得意时候,不该如此模样。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只是之前京中的动向里,没有包括关于乔家的事情,她虽上前,却不好轻易开口。
了个招呼后,反倒是乔尚书先开了口,问道,“恭喜殿下平安归来。在鸣水时可好?”
薛瑜与他一道往外走,笑道,“此次多亏鸣水城中两位县令相助,医令也来得及时,是众人齐心才有此日。”
眼看乔尚书眉眼微松,薛瑜心中一动,“此次遇到的县令有一位正好与尚书是本家,不知……”
乔尚书按了按额头,叹道,“来不怕殿下笑话,鸣水城的新任县令便是犬子。”
这下,乔尚书为何如此憔悴便有了答案,薛瑜看着他不仅在心中暗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薛瑜与乔尚书聊了聊度支部中状况尚可,去转了一圈之后,改道工部去寻苏合看看,交给皇帝的新的大坝设计图进行的如何。不过才过一天,进度近乎没有,薛瑜看到的只是一群正在验算新的设计图,在努力用所学去论证它的合理性的古代版倒霉设计规划师们。
她去得正好,被人抓住,问了好些个问题。
与他们讲什么叫做受力,什么叫做压强,还得把这些都变成可以理解的内容的过程十分痛苦。但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周围都是一脸狂热、求知若渴,正在记笔记、或是进行新的演算的工部官员与胥吏们的感觉,实在很容易让人上头。
不过薛瑜还有些理智,在被挖出来肚子里异于这个时代太多的名词知识之前,找了个借口跑路。
陈关看着薛瑜一脸的劫后余生神色,笑着调侃道,“殿下既然不愿与他们讲话,挥退便是,何必留那般久?”
薛瑜摸摸鼻子没有话,回头看向工部敞开的大门。虽然被问得心惊肉跳,但是她必须得承认,与过去的想着勾心斗角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工作气氛相比,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工部气氛。
看来,胥吏考试换血和官员们的绩效考核加入,带来的新气象还是很不错的。
原是准备再去将作监看看,薛瑜路上却碰到了苏禾远带着薛玥过来,被临时拦了下来,引到一旁话。
薛玥看见她眼圈立刻就红了,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不放,像是刚经历过生离死别似的,把眼泪全蹭到了薛瑜袍子上,显然是被这段时间听到的各种消息吓得够呛。
“苏师,这是要去何处?”薛瑜揽住薛玥,递了手帕过去,抢救了她的官袍。半个月不见,姑娘长胖也长高了许多,她也是病中有些虚,硬是没抱起来。
苏禾远笑着看着他们俩,薛玥靠在薛瑜肩膀上有些心翼翼,刚上来就声要求着要下去,被薛瑜问起,嗫喏着道,“听闻兄长受了伤……”
这又是哪里来的传言?薛瑜感受到了一点昨日大肆放纵消息传播的苦果,看着她又要急得哭了,连忙解释。
“没事,只是生了一场病,好好吃药就好。”薛瑜安抚住她,才将目光投向苏禾远。
苏禾远:“国子监中新设课堂,京中子弟几乎都入了其中,公主去求了陛下,若是今日去看能接受种种要求,也通过了祭酒的考核,公主便要在国子监念书了。”
“这是好事啊。”薛瑜有些惊喜地摸摸薛玥的脑袋,夸奖道,“阿玥很棒,为了国子监也能交到更多的朋友。”
薛玥本就是这样会为自己争取的性格,只是原本跟着苏禾远念书,如今却要进国子监,薛瑜将目光在苏禾远身上了个转,没有问出口是不是因为他忙着别的事不愿再教。
左右薛玥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也没有必要干涉,进入国子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则近日被聚集来的大儒名士皆留在了国子监内,时不时搞一搞辩论和创作,其实自来其实并不输什么。二则,薛玥作为公主进入国子监也是一种皇家态度,如今去了钟氏与简氏两家,皇室话管用,展现出的态度也会是未来的风向标。
薛玥没有意识到自家兄长心里在想些什么,被她这笃定她一定能够考入国子监的态度,闹了脸通红,脸上还挂着泪却忍不住笑了,将脸埋在了薛瑜怀里。
“起来,上次与你一起蹴鞠的余七等人,近日如何了?之后还有再遇见吗?”薛瑜已经操心起姑娘的朋友相处圈子了,随口问完,思考着薛玥进入国子监后的未来,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入国子监,习文断字的功课不至于落下,但习武该如何是好?”
国子监内虽也教习君子六艺,但是之前面向的都是男性,老师更是清一色的男子。半月前离开京城时,薛瑜也没有听过有哪些著名的女学士或女师傅前来京城。好不容易在伍九娘的推荐下,为薛玥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启蒙武师傅,想要学文,在武艺上也不该放下的。
薛玥脸上露出几分犹豫,苏禾远拦了一下薛瑜,将她拉到一旁,解释道,“李娘子家中有事,近日的教习频频停止,公主与李娘子商议后,才决定试试能否入国子监。”
薛瑜这才恍然,薛玥的犹豫从何而来。师徒之间的关系尤为紧密,就像子不议父过,徒弟议论老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那师长……”
薛瑜刚起一个话头,苏禾远便接了过来,“请来的名士家中女眷也各有技艺,分了女舍,今日去考核的便是公主与之前认得的部分将军家的女郎。”他低头望向薛玥,眼中是对徒弟的满意与放心,与薛瑜开了个玩笑,“若非如此,臣也不愿将公主这样优秀的学生拱手相让啊。”
薛瑜原本的思路已经跑到了,要不要去怂恿李娘子前往国子监应聘,或是去看看国子监有没有招收女学生的算。毕竟,薛玥开了这个头之后,建立女院应该也能轻松许多。没想到,竟是已经筹备上了。
种下了一颗种子,收获了一个幼苗,惊喜感十分强烈。
“正巧我今日尚闲,不如随你们一道去?”
然而,这个提议被薛玥的强烈抗议阻拦了,“兄长随我一起,万一丢了人不曾考入,旁人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允了我入学,那该如何是好?”
年纪,想得倒多。薛瑜失笑,“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但薛玥坚持,薛瑜也就放下了此事,只等出了结果再看。实在不能入学,想办法帮李娘子解决一下问题,或是找新的武师傅也一样。
被困在鸣水城之前,本就做好了离京算,手上没有多少要做的事,重新出发去东荆的事,皇帝没提,但薛瑜也得放在心上。薛瑜叫来陈关细细了解这段时间京中的新变化,好分析下一步该如何走。
之前传到鸣水的消息几乎都是大事,提到其他也相对简单,薛瑜听到陈关起如今的京城大客户楚国学子们,有些无语,不由得想起了“乐不思蜀”的来历。而被苏禾远用书籍引来的名士们就更是一个个往国都来,拖家带口了。
了解了近期动向,薛瑜问起了今天刚听到的两件事。陈关守在京城,被薛瑜一问,便想起了李娘子是何人。
“李家娘子父亲重病,来了些破烂亲戚要过继好承爵,闹起来被李家娘子轰了出去,这些日子就忙着处理这些,糟污事不好污了公主的眼睛,难免就疏漏了些。”
事情虽,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李娘子作为公主的武师傅,相关的消息还是会从陈关这里过一遍。京中眼线处处,尤其是被犁了几遍的士族们不敢冒头的时候,此消彼长,他们的触角也就伸得更远了。
李父倒真是个倔强的性子。薛瑜脑中过了一遍伍九娘的经历,对南方沧江关之战的结果简直翘首以盼。若伍九娘成功戴罪立功,或许就有机会站到台前,李娘子也有了积攒军功换来允许承爵的机会。确认李家这事似乎不需要插手,她也就按下不再管,只问了一句南方的消息什么时候到。
“要是时机抓得好,算上赶路,怎么也得到明日了。”陈关答得飞快,“殿下莫担忧,陆老将军戎马一生,自是不会让叛军破关的。”
薛瑜点点头,问起了旁的。
听到薛瑜诧异国子监为何会给她面子的事,陈关乐了,“殿下不晓得?书肆如今不仅卖书,还卖纸,那新造出的三种纸,哪个没有殿下的功劳?一贵一贱,不舍得买纸的儒生天天都蹲在京兆府旁边,等着开门送来新纸呢。”
薛瑜止住他的马屁,细问才知,大批量印刷书籍的日子已经过去,新纸的制造工坊运转良好,出产颇丰。造出的多的纸张,便都运往了书肆,开始为基本只能保本的福利式卖书活动赚钱。
齐纸二号与三号在薛瑜尚不知晓的时候诞生,作为用料最好、技术最优的齐纸三号价格比二号略高,但也没高太多。二号以只有世面纸张三分之一的价格出售,三号则是到了二分之一,更好的质量,更低的价格,甫一问世,就受到了文人追捧。
虽然没有搞一些奇奇怪怪的压花染色技术,但不做作的纯粹反倒让质量被凸显了出来,前来定居或是接受国子监延请的原本士族学堂老师们,跑得这样快,未尝没有纸张的诱惑在。
薛瑜听着陈关收集来的《安阳纸赋》《闻齐有新纸》等文学创作,一时哭笑不得。
“那等牛叔带着队伍回来,约莫下次还能运些新东西去。”薛瑜几乎可以想见,被低价击垮的其他人的造纸事业,一片灰暗的未来了。
确认了昨天传出去的消息起到了足够的作用,又了解了一下之前来到齐国,在时疫结束后才挨个放走的三国使臣的经历,原本定下要与她一起前往东荆城的崔齐光已经早早上路,几乎与金帐汗国那队人一起离开。
在她去用技术服崔齐光接受“有偿援助”之前,崔齐光自己想通,把自己安排了个明明白白,送上门来请齐国出手相助。
不过,黎国走得早是为了早些开始抢救他们的荆州,免得再来一次洪水,狄罗人跑那么早……薛瑜心中有数,大约就是日夜兼程,去调兵了。不然就会像最后走的楚国人一样,在她回京前一天才离开。
北部有调兵却没有遭到攻击的军情,要么是被镇压了动向,要么就是有了更多的利益。如今的草原上,是否已经乱了起来?
薛瑜已经迫不及待想去东荆城了。
不过,在去东荆前,还有些事得做个了结。
薛瑜提出了山上那日方朔与人见面的质疑,本就派了禁军过去,名为保护实为监管的皇帝,迅速将案子丢去了大理寺。
有着秦思出面作证薛瑜受到方朔攻击,原本复原为方朔救人的场面,迅速变成了是他在拖后腿,险些害死薛瑜。加上些方锦湖的煽风点火、证词修改,已经沉寂许久的方府,被叩开了大门,抓人封门。
做着虽然被夺官,但还有拯救襄王这份功劳在,那就一定能有新的封赏的梦的方嘉泽,被从家中逐出,又是惊恐又是不敢相信,在抓人时扯住方朔一条腿,反复询问着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你没有害人,你是救了襄王的,对吧?阿耶,阿耶!你话啊!”本就在新岗位上诸事不顺的方嘉泽,抓住方朔像抓住一条最后的浮木。
曾经的他还会对薛瑜有所期盼,希望跟了三皇子的妹妹能回头帮扶一二,可被拮据又缺少认同感的日子磋磨久了,过去鲜衣怒马豪掷千金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怎么也不敢想了。而在那场梦里起初毫不起眼的襄王与他的妹妹,都成了他难以企及、甚至连面都不敢碰的存在。
随着他的拉拽,脓血从方朔身上滴落,混合着恶臭的不明物质,让扯着方朔的大理寺差役都有些窒息。
方家的热闹之前京中人尽皆知,但受了伤这么久还没好,脏成这个样子,唉,有个儿子还不如没有呢。
方朔垂着头,没有理会他,咧着嘴,像是终于等到了解脱的笑。口中发出的喃喃呜咽声含糊不清,张口也是一股恶臭。缺少精心照料,本就受伤的舌头在反复努力使用后一直没好,最终烂在了喉咙里,发出声音时,方朔自己也干呕了一声。
这是报复。他很清楚。
他离开方府大门时,依稀看到一辆马车驶过,马车车帘后一张熟悉的俏脸,仍有青春活力。
就像许多年前。
他一时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废人,眼前闪过的都是过去的慷慨激昂。曾几何时,他也心怀抱负,劝过本是东齐臣子却在战乱后一路颠沛的祖父,不若乱世逐鹿。
轻松、不甘、期待……
无数情绪闪过,方朔突然激动起来,可再努力回头,也看不到马车了。
他的动作让方嘉泽十分惊喜,继续追着询问一个答案。他不敢去找如今做了襄王的薛瑜,之前在衙门里起自家父亲救人,接受旁人的应和和惊奇的时刻,已经是他最后的骄傲所在,但再多的,便都没有了。
父子俩相看两相厌,一个重归沮丧,一个心怀侥幸。
陈述了一半“真相”,将太平公的祸患又加一层,之后方家如何,薛瑜便没有关心过了。只是三月十九,再次出宫,领着一直在观风阁养伤的斛生去大理寺作证之前,不巧在街旁听到了关于他们的议论声。
方朔被抓,方嘉泽的那个官位却还在,只是不巧被撞见了他在赌钱,硬是闹到了一个丢官丢钱,无家可归的局面。
薛瑜淡淡扫过身边戴了面纱的方锦湖,没有什么。
斛生在观风阁养得还好,强行记下的账目如今只会偶尔冒出来一下,并不影响生活,只是身上的伤痕却是去不掉了。薛瑜带着他站在大理寺门前,最后一次确认这个少年能不能撑得住。
“你放心,你只是去作证,只要没犯错,就不必害怕,伤害过你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关于账本的内容,完全来自斛生,在钟家庄子里几天还没搜到原件。他牵扯进去太深,不像旁的证人只需要露一面,而得住在大理寺内几天,大理寺天然就有着威势在,薛瑜实在有些担心。
斛生贪婪地追寻着街边挑着担子的贩、拿着新玩具跑走的孩童等等充满活力的身影,回头望向薛瑜抿着嘴笑起来,“殿下,奴、我不怕的。”
薛瑜伸手想揉揉这可怜孩子的脑袋,斛生飞快注意到站在她身后那位女史有些怪异的视线,本能地躲了一下,却发现女史在纱后的眼神,从无法辨认转变成了不满。
薛瑜没有在意他的躲避,受过伤,害怕也正常,她笑了笑,“等作证结束,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东荆?”
斛生错愕地看向她,重复,“东、东荆?”
“没想过,这几天可以想想。”薛瑜对迎出来施礼的大理寺官员点点头,示意斛生跟上。
斛生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跨过大理寺的门槛,回头看向已经转身的襄王。阳光下,襄王像是与以前不同了,却又仍然是那个三殿下。
他忍住眼中泪意,旁边官吓了一跳。先前本以为会是襄王手下带来证人,才给了他这么一个迎出来的机会,这个证人可是襄王亲自带来的,万不能出了岔子,连忙安慰,“怎么了?是刚刚过去的那个家伙吓到你了?别怕,他就是看着凶,七,来笑一个!”
斛生摇头解释,“没有,是我……逃出来之前,从没想过还能活下来。”
证人的经历,在之前那份暗账送到大理寺时,进入办案流程的官员都是听过的,也知道他吃了多大的苦头。斛生本就长得好看,年纪又,比家中子侄也大不了多少,更是生让人出了一腔哄着的冲动。
“襄王殿下仁厚可是大家都看到的,以后跟着襄王殿下,也不会遭罪了。”
斛生点点头,“襄王殿下,一直是个好人。”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活下来,其实与成功逃跑没有丝毫关系,只一心一意地想着,东荆城会是什么模样。
对这个问题,薛瑜也没法给出一个答案,毕竟她看到的东荆,是东荆城的各项事务、钱粮军队,而不是画中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