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女将 有功便应封赏,以告天下英才……
“允。”
皇帝挥手止住还想劝薛瑜的几人, 薛瑜听他同意,这才松了口气。在刚刚的沉默里,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要怀疑皇帝是不是想捧杀她了。
止住了越来越离谱的夸奖声,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政事堂内,皇帝一锤定音。
为神射队伍皆记一功, 其中以领兵骑尉与最后射出定战局的一箭的薛琅为首。沧江关守将虽不记功,但也同时进行表彰, 益州山民们则赐了金银,送归益州。礼部的人被拉来旁观草拟文书,等用了印,将跑一趟沧江关宣旨。
这些都只是好处理的部分,皇帝开了口, 也没什么争议。旁观的薛瑜估计了一下这笔功劳落到薛琅头上恐怕不多,只够升一级。
少年离开京城时期待过的以功抵罪, 最后还是难以实现。护住钟昭仪尚够, 但对于谋反的罪名板上钉钉的钟大钟二, 泼天的功劳大约最后也只能留个全尸。
众人提议时皆避过了敏感的伍家将领该如何处理这一点,伍氏女所谓“大义灭亲”,旁人是不敢的,也只有薛瑜能出来,还被皇帝轻易点了头。然而兵部大部分人与庄骁等人走后, 对留下的臣子们, 皇帝显然不算让他们躲过去,下一刻,叩门声响起,新的消息送到了皇帝面前。
来自伍明的自请卸任任皇帝处置的请罪书, 和益州郡太守的请罪与查案解释一同到来。
皇帝:“伍氏一人领兵叛乱,一人阻止,众卿如何看此事?”
被新叫来的韩尚书令眼观鼻鼻观心,和兵部尚书站在一旁,好像只是来做个吉祥物,其他人犹豫片刻,有人甚至往后扫了扫,试图看看薛瑜是什么神色。
在皇帝不耐烦催促之前,两派观点成形。一者要诛杀伍氏一族,一者站在伍家这边,却不敢出来不杀,而是勉力进言请皇帝多多考虑伍氏多年为国的情分。
吵了两刻钟,皇帝开口:“伍正一众,受钟氏假传圣旨欺瞒,虽有内情,但私调军卒、滥杀百姓等行,其罪当诛,押送入京,定案皆斩。其余人等,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或受蒙蔽,或受牵连者,各受军棍三十。镇西将军伍明,削爵一等,此役西南山民有功,允百人成军,并入西南守备。”
“另有益州郡守,贬官一等,暂代益州郡诸事。于屠寨案上,若能查清,允他借益州驻军,便宜行事。”
一连串的处置,让政事堂内众人神色各异,老态龙钟仿佛压根睡着了的韩尚书令这时第一个起身施礼,“陛下宽宏大量,乃仁君也。”
被留在政事堂内的部分士族面皮抽搐,恍恍惚惚间想起半年前,他们私下起时,皇帝还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但看看自己身上的官服,谁都没出疑问,而是一起拜倒。
伍正身死,伍家就剩下伍明一脉,伍家二郎重伤,能扛起军中的只有伍明长子,再破格提拔山民入军,本就有些矛盾,之后山民在西南军里绝对是闹出事端、盯着伍家的第一人。一捧一压之下,皇帝的手腕可见一斑。
旁人畏惧于皇帝对曾经同袍的处理,薛瑜却读出了他的宽宏。伍明和韩北甫,一个是全军统帅,一个是当地最高政事长官,伍正闹出来的事,他们俩都难逃失察之罪,但最后只是明面上降了职,杀了罪人,没了面子,里子却还在,算是优待了。
薛瑜揣摩着皇帝的思路,感觉没有什么遗漏,就转向了韩北甫传回来内容里,查案发现的蛛丝马迹。
根据韩北甫的调查,伍正滥杀百姓为真,但只有一寨,而非在上一份战报里看到的伍正屠八寨,下山的山中重要人士和其他寨子,并不是伍正的手笔。他在抢到圣旨后,领兵为来客报仇,随后便急急回去,取兵权了,完全没有再派人去杀人的时间与动机。根据韩北甫的总结,除了那一寨,其他全都是在山林边缘,表露出向朝堂靠拢的寨子,疑有内情不明。
会是谁?这样不遗余力地试图将伍家置于死地,把西南搅乱?要拉稳山民仇恨,又要除掉靠向新来郡守的山民,薛瑜猜测和钟家有关,钟家必然在西南有所经营,不然也拿不到那么多来自西南的毒蜂。没准当时伍正拿到圣旨的两拨人,本就是一场做戏。
正想着别的,薛瑜忽听有人道,“陛下既言伍正私离驻地之事,伍氏女私调军卒,是否也应为罪?”
薛瑜提起了心,就听兵部尚书谨慎道,“伍氏女虽有罪责,但也传信沧江,定其有罪,恐伤人心。”
新的争论开始。
伍九娘调兵有罪,但只调了五百人,其他人都是山民“主动助拳”,考虑到戴罪立功,判断在两可之间,强行定不了这个罪的。她之前有军功虚职,无实职在身,领兵五百本也在可容许的范围内,吵着吵着,风向直接从要不要处罚,变成了戴罪立功后该不该授予她这个实职。
毕竟,散官虚衔是来自军功,正式计算的话,怎么也得有个身份在。可问题就在于,伍九娘是个女子,女子领兵,女子入朝,不算上实际大多跟着后宫做事的女官们,这可就是第一例。
“女子相夫教子、读书习武也就罢了,岂有领兵入朝之理?若皆不司天职,何人料理家事?”这是歧视的。
“军中皆热血儿郎,以女子领兵,恐难以服众。且女子天性柔弱,领兵在外与男子相异,处处需避讳。风餐雨露,何其辛苦。既有功于朝,陛下赐命妇身份以示荣耀便是,何必如此?”这是觉得麻烦,不想生事的。
薛瑜听了一会,瞥见坐在上首的皇帝始终神色淡淡,起身施礼,“诸公所言皆为朝事考量,只是对此事,王却有些想法。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争论声慢慢停下,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的男人们都望了过来。薛瑜声音平稳,“我于农具等事上与他人有些许发现,皆受陛下赏赐,私以为,陛下之意为于朝有功,便应封赏,以告天下英才。伍氏女在秋狩取了比武第二,武艺上在年轻一代中可谓英才,诸公所虑不过是恐军中难行,何不将此事交于伍氏女来处理?”
“若伍氏女能从各州招满兵卒,足以成军,愿投于她麾下的,定不会因女子之身闹出事端,诸公所虑不就迎刃而解?”
“……?”韩尚书令耷拉着的眼皮抬起,望了薛瑜一眼。
薛瑜的话,让轻视女子,或顾虑重重只想给点赏钱发走人的朝臣们觉得实在是妙计。
各守关将军每年募兵,冲着他们来的都是游侠儿或者听闻武勇事迹的少年郎,伍九娘名不见经传,又是个女子,怎么可能招满兵卒?他们只盼着伍九娘迎难而退,或是被难倒后,让天下人瞧瞧结果,免得再出这样的乱子。
但妙归妙,谁心里的算盘都没停下来。
“襄王殿下此言甚佳,军中父子齐上阵,本是佳话。但往往是领兵一地的将军分权予子弟,以保平安无虞,但伍氏女若招兵,此兵当归西南兵卒,还是单守一城?”兵部尚书迟疑着提出这个问题。
在他想来,即便伍九娘真招到了兵卒,领兵在外,又不是直属于禁军,哪有城池给她守?女子本弱,将军都要看军功话,手下来了这么一个弱女子,还不得耽误升迁?除了她父兄,又哪有人愿意做她的上司?
就像陆家父子,陆老将军守梁州,长子被丢去了苦寒的止戈城,连通信都要跑许久,免得两边掌着兵权的人相互串联勾结。而伍家刚被压,再并一队伍九娘领的兵进去,那到底是压还是抬身份啊?
兵部尚书已经考虑到该怎么招兵、如何驻扎等实际操作问题,但当其他人意识到会让伍家权势扩张后,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开始想要制止这件事。
前面还只是攻击女子身份,认为伍九娘不行,当她出可以尝试的方案后,后面直接转为了恐伍氏有不臣之心。伍正闹出的事端,对伍家上下的名声影响实在不。
能被皇帝留下来的大臣,都不是太过保守的性格,没人会提没有先例可以参考这种事,而是认认真真地为着伍九娘该不该入朝吵架。
但究其根本,按规矩看,有了官位,领了兵,就该有机会,去守一城或是入其他将军帐下效力,只不过伍九娘是女子,就要被反复质疑。
薛瑜有些庆幸,现在伍九娘没站在这里,不然她真的挺难猜测,听到这么多否定后,伍九娘还能不能坚持有领兵的念头。
她看了看毫无阻止意思的皇帝,“诸公所虑,正巧让王想起一事。我于东荆封地,该有三千亲兵,如今尚只招到了一个零头,也缺些得用将领。伍氏女之功折作实职,约能领一千兵卒,既其无处可去,若她能招够人数,做个亲兵统领应当也不会影响什么?”
“这……”
眼色在政事堂内乱飞,这个皮球本就是薛瑜造出来的,如今她主动要接手,算是解决了一大问题,但想到薛瑜的身份,难免让人犹豫起来。
钟家已倒,看这样子,四殿下也不会有什么动向,襄王继位是他们飞快意识到的事情,伍氏女做了襄王手下亲兵统领,光亲近就不是旁人可比。前几代齐国帝王身处军中,同袍兄弟们皆手握重兵,薛瑜虽是个异类,但也有例可循。等到以后,如今的亲兵统领,不就是明日的护国大将?
想到此处,懊恼没有早点攀关系或是介绍自家子弟的心思,一时浮成一片。
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襄王还要去东荆?难不成是他们想错了?
也有人看着俊秀的少年,目露了然。早就听闻襄王风流,恐怕亲兵统领是假,要这么个人才是真。
薛瑜被他们看得发毛,紧接着道,“况且,按军中例,既许其军功,如今又立功劳,本当获官。人无信不立,如今安阳城中别国人多,饱学之士更多,难道,要传出消息,让天下人看我们齐国笑话吗?若伍氏女为儿郎,诸公可还会这般难以决断?男女为阴阳,天下其数各半,陛下志在天下,既为英才,莫非只要身为女子,便要拱手相让,请她们离开齐国、另寻明主吗?”
政事堂内,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火辣辣的。若伍氏女为男,今天这个议论压根不会开始!听前面,他们还想着此言有理,不过给一个机会罢了,听到后面,却出了一身冷汗。
阻碍皇帝求良才,这绝不是他们本意。尤其是从襄王口中出来,简直是指着鼻子在骂,“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臣等绝无此意!”堂中除了薛瑜与韩尚书令,皆向皇帝拜倒。
“起吧。此事,之后再议。”皇帝挥退众人,示意今天议事到此结束。大臣们一看天色,竟是已经到了下午,纷纷告退。
皇帝始终对伍九娘的处置没有表态,就是最好的态度,薛瑜赌的就是他更想要统一,而非考虑男女之别。在这个时代,谁会不想要“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呢?
女性的生育能力让乱世初稳后大肆鼓励寡妇改嫁,而看到女性能力的君主,也不会放过这样的下属。
初步来看,她赌对了。
薛瑜本也想跟着他们离开,私下听一下露出了只是担忧女子不行,而不是觉得女子肯定不行的官员的想法,好对症下药,给人想办法洗洗脑,在下次议事时提出来争取正式通过伍九娘领兵的事,只是刚抬脚,却被皇帝叫住。
“老三留下。”
经历了一轮惊吓后,堂中臣子走得飞快,很快就只剩下薛瑜与皇帝两人。
“你算何时去东荆?”皇帝开口问的问题完全超出薛瑜预料,她有些不明白问这个做什么,算了算时间,“约莫二十五日。”
“想好了?”
薛瑜有些疑惑,俯首称是,“鸣水之事待交接结束,由医令将技法传向四方,再修改些堤坝等工匠之事,儿手上的事就了结了。黎国使臣已出行多日,之前儿耽误了不少时间,便想着早些出发。”
皇帝点了点桌案,“册太子之礼,再短也需一月。冠礼遇上大案,本就行得匆忙,这次再简单略过,莫非要让他国以为我大齐无人?”
册太子?
册谁为太子?
薛瑜的心砰砰直跳,她想起之前皇帝答应的亲自为她加冠,虽然最后没有实现,但皇帝再次主动提起,明他并没有忘记。
和封王的加冠不同,这次,是实实提起了立储的事。
薛瑜反应过来,皇帝之后再议,为的不是已经基本被她通的让伍九娘领兵的事,而是因为伍九娘要领亲兵的前提,是她前往封地。而册了太子,就无所谓封地与否,今天的议论就不再成立。毕竟,以伍九娘的军功,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做太子亲卫统领。
她本以为还会有些日子,让她在东荆做出成绩后,才会面对这样的话题。虽然期待过许久,但真正听到时,薛瑜的心几乎要跃出胸腔,人却像被劈成了两部分,在激动的同时,矛盾地很快冷静了下来。
薛瑜俯身叩首,听到了自己平稳的声音,“陛下,儿臣以为,册封礼为国家大事,还是留待之后为好。”
她得尽可能委婉,但也改变不了拒绝的现实。
皇帝过了许久也没有叫她起来,薛瑜额头贴在青石上,久违地感受到了室内的冰冷。
太子之位虽好,但就像先前沧江关战报传来后,对她的吹捧一样,都十分虚无。
现在朝中武勋官员对她的认同与接受,不过来源于皇帝的态度,和她表露出的会延续皇帝政策的态度,文臣士族刚被她绑上船不久,与其他们是接受她,不如是畏惧皇权,喜欢她带来的利益和心慈手软。或许,还有些是来自她拿出来的玩意的好感加成。
薛瑜很清楚,接受、或者在某种时候站在同一阵营是一回事,铁杆支持追随,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工部尚书苏合,他作为士族,为了自己的利益站在薛瑜这一边,但出现更好的选择后,也会毫不留情地丢掉她。
她不怕薛琅掌兵,但并不希望自己只是因为无人可选,而成为朝臣的选择。
皇帝是她的老师,有些事很难用语言教导,虽然没有明确告诉她该如何走,但薛瑜想,她应该也是在学习的路上的。
更何况,农业、建设和铺路等等才开了个头,民望只限于一部分区域的人,半年时间看似很长,但从她的身份变化上来,简直是火箭一般的速度。薛瑜宁愿把步子放慢一点,根基稳一点。
“此后时机万变,不要后悔。”
皇帝这句话,近乎警告,却也是给她的考试。
时疫结束,叛乱初平的时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此时册封,风声吹得好的话,甚至能有那么点众望所归的味道在。或许皇帝也是因为这些而做出的决定,但他也是在让她去想,未来会不会没有前路,她会不会,开不了更好的局面了。
齐国不需要世家之君,也不容守成之君存活。
薛瑜感受着始终量着她的、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在皇帝完全放开的威势下,慢慢抬头,对上他的双眼,露出一个笑容,“陛下,儿臣想好了。待儿拿到堪与之相配的功劳,再来向您讨赏。”
前一句是对君主的回应,她并不后悔,也做好了预案。
后一句却是子对父的宣告。像一个盼着建功立业的少年郎,对未来有无数期盼,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中,再带着他优秀的证据来向父亲炫耀,来讨几句夸奖。
轮廓间已经有了些青年模样,笑起来却仿佛初升朝阳的少年人,眉眼携一缕稚气,双眸黑亮真诚,唇角翘起露出一口白牙,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最好诠释。
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不同于深宫,也不同于士族高门的模样。
皇帝微晃了一下神,骂声到了嘴边,却转了个弯,“赏?那也得看看你做得如何。二十五不行,再往后些,等亲兵选够了,再一起上路。出去出去,别在这里碍朕的眼。”
薛瑜起身告退。
身后皇帝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