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天狗 臣也愿为您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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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沉默太久没有回应会引起注意之前, 方锦湖低头应是,让薛瑜回过神来。

    少女聚焦后的眼瞳一片清明,“好了, 早些去休息。”略带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 方锦湖抿紧了唇,“殿下。”

    薛瑜诧异地看着他跪倒, 脸色一片雪白,声音近乎祈求, 将头颅低到了她脚边,发梢铺开,盖住了绣着云纹的袍角,“殿下,臣也愿为您领兵。”

    “啊?”

    薛瑜飞快回忆了一遍, 自己刚刚的确只是走神思考了一瞬,而不是了什么会让下属争锋内卷的话。

    她惊讶的回应, 听在方锦湖耳中与否定相近, 让他猝然抬头。

    阴暗又残忍的破坏欲如浪潮般来, 从下午开始爆发的头疼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理智,忽远忽近的耳鸣中他定定看着少女浮着浅浅疑惑的双眼。

    他承认他不擅长这些,保护与建设的词汇从不在他的脑中,他学的只有压异己和权力倾轧。在过去的时光里,方朔教过他许多, 但一个心有不轨的臣子, 选择的道从不会是坦荡阳谋的帝道,他自然也学不到。

    新城不够好?

    那就让人只看得到这里,断绝沟通的可能,让人承认它是好的。

    担心国别不同局势复杂, 请来的人难以听话?

    那就用危机和挑拨逼迫他们低头,只需要选择一个最听话的。

    肮脏,残忍,冷酷无情。

    就像他与薛瑜的不同。

    但当看着旁人与她相视一笑,为她献上忠诚,分明她才是那个与他最不同也最相同的一面,能做的却越来越少。他可以陪伴,可以照料,就会想要更多。他止不住地焦灼,想抓住些什么,又在对自己的提醒下冷静。

    薛瑜像一根线,拘束着他,让他不要成为食日的天狗。

    方锦湖的逼视存在感极强,与过去见到的他有些不同,危险的气息弥漫,浅琥珀色的眼瞳中狂风暴雨,收敛笑意,锐利冰冷似刀锋,让人毫不怀疑伙伴或上位者错一句话,就会被他阴鸷地笑着折断喉咙。

    ——如果他眼尾没有发红,嘴唇没有颤抖,伏在地上的手也没有攥成拳头的话,的确是这样。

    似乎是从让他去追观主后,他就有了些改变。猛兽臣服,的确很能满足人的征服欲,但对自己有没有王霸之气心里有数的薛瑜知道,他不过是为了看到更有趣的未来,对成为担负起民生责任的主君毫无兴趣。

    薛瑜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只当是最近给他养伤的时间,把人闲出屁来了。

    想想也有道理,习惯折腾、去追个观主都能玩得很开心的方锦湖拘在自己身边,整天都是端茶倒水的轻省活计,整理情报和手稿也只是随手一做,约莫就是给鬼头刀上蝴蝶结让它来切甜点的程度吧。

    方锦湖是美丽的,以前顶着他的脸时薛瑜就知道这一点,但看着他咬牙切齿的同时眼睛发红,忍耐着什么却没有暴起,只是跪在这里,浑身上下写满了失落与委屈的模样显得太过可怜了。

    他或许自己觉得自己很狠厉,但凤眼大美人她不知道是什么,下雨天追着主人跑的大猫却有一只。

    皮毛湿透,跌跌撞撞追在雨中,不时踩一脚泥坑,凶巴巴地瞪着眼,发出的声音却嘤嘤像是撒娇。

    凶,也乖,乖到甚至让她生出了几分恶劣心思。

    但现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表现,初次驯兽的薛瑜只能将这种反应归结为野生的变回家养的的过程。

    少女注视着他的眼中从疑惑转变为了笑意,方锦湖嘴角抿紧发白,让自己看着更可怜一点,只是口中出的话与表现出的气质截然不同。

    “我的武艺可以教给他们,现在三个统领都不过我,我可以做入草原或黎楚的一支奇兵,像太平道,他们都能乱了齐国,我也可以……”

    少年人咬过的唇起初发白,很快变得殷红一片,薄唇也稍显饱满,看起来像一朵靡丽的花。他努力着自己的优势,他或许自己不觉得,但越越语无伦次,像一个迫不及待将自己所有展现出来的末路穷途的赌徒。

    薛瑜从声音里能感受到方锦湖不稳的情绪,想起秦思反复嘱咐皇帝的不要大喜大悲大怒,怕再逗下去让方锦湖发病,没忍住笑了,伸手按住他肩头,“你在胡什么啊?”

    方锦湖停下了,张了张嘴,垂眼敛去眸光,告退的话却怎么也不出口。

    猜测着他又在胡思乱想,薛瑜一边感叹着系统那么多道具,为什么没有一个能听到他在想什么的道具,一边清了清嗓子,“三个统领各领一千人,本就有你一支队伍的啊。”

    老板欺负想要主动加班的员工,那也太过分了,还是让他加班比较好。虽然薛瑜本就算好了到东荆把人放出去玩,但看着方锦湖从失落瞬间转变成惊愕的神色,还是很有趣的,这让她忽略了是自己忘记明安排这件事。

    “剩下的一千人得去到东荆自己招,你也只能做副手。不过陈关要理情报这些,指挥和训练权都会给你,只是挂个名字。”

    薛瑜耐心解释,伍九娘领兵又招了许多女兵,已经够在朝臣们纤细神经上蹦迪了,方锦湖没有军功,直接空降做统领不是不行,但未免太扎眼了些,对于一支会被放出去扫荡的队伍来,关注度绝对是多余的存在。

    “或者你换上男装?都随你了。”

    被突然点明了之后安排,刚刚的作态就显得有些尴尬起来,薛瑜看着方锦湖像是梦游一样站起身行礼告退,出门时还被裙角绊了一下,等人走了,才无声大笑起来。

    笑够了,也快到了休息的时间,桌面的杂物是方锦湖收拾过的,不需要再管,薛瑜起身欲走,忽然看到灯下的地板上有一片暗影。

    仔细看是一滩暗色,尚湿润的血迹。

    她能肯定,之前这里并不存在血痕。

    有时候方锦湖总是能让人怀疑他是受虐狂,没伤都要搞出点伤来。薛瑜不太放心,出门问守在这里的侍卫方锦湖去了哪里,准备好洗漱间就等着送殿下去的侍卫愣了一下,还是按下了表现自己的冲动,老老实实回答,“女史回屋去了,臣去唤他?”

    “等会我去寻他。”薛瑜觉得让方锦湖先醒醒神,再去找人看又折腾伤了哪里比较好,不然他再多点伤口就糟了。上次生气时让对方伤口裂开了的事,薛瑜可还记得。别的不,秦思牌金创药管够。

    不得不,薛瑜对方锦湖还是了解的。观风阁楼上方锦湖独自一间,隔壁住着流珠,从薛瑜辨认他态度有些转变,手下人也都各司其职忙碌起来后,她就撤了流珠时时刻刻的盯梢,流珠不累,她都累了。况且,到底是一男一女,总得给流珠留点私人空间。

    装潢简单的屋舍里方锦湖赤着上身,拉开包扎的白布,之前不心用力过度掐破的手心按上去就是一个血印,他却不知道痛一样,眉头紧锁,神色阴郁。

    忍耐头痛本是多年习惯了的事,只不过在薛瑜身边,或许是喝到了对症的药物,之前的发作都相对减轻,扛过发作期也变得容易了起来。只这次是个例外,方锦湖不清是因为情绪,还是因为卷土重来要连着之前减轻的部分一起疼,让人格外难以忍受。

    他低头摸了摸结痂全部掉落,只剩下浅浅肉色疤痕没有消失的腹部,完全看不出曾有一道裂痕。

    疼痛唤出了他糟糕透顶的情绪,但这一次,戾气对准的人只剩下自己。

    肩头白布下的伤口结了一层薄痂,方锦湖按住发皱的边缘,用力撕下。

    鲜血混着透明的液体渗出,糊上药膏时指关节发白,肩头的疼痛瞬间盖住了来自头颅的割裂痛楚,他又用力按了一下,皱紧的眉松开,好像戳的不是自己的皮肉,而是路上看到的要烂掉的尸首。

    痛吗?还好。方锦湖抿着唇,指尖按在上面,像是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再来一刀。

    随着方朔被抓进去审问,明香丸已经在方府彻底清扫干净,他也戒掉了多年,但习惯已经养成,在疼痛中总会浮现出若远若近的记忆。

    留下伤口的那天薛瑜轻手轻脚的包扎,出神和严肃;薛瑜急匆匆按下他除了有点疼其实不影响活动的手臂;薛瑜喝药时看着他面不改色喝苦药,挑起的眉梢……

    方锦湖拿了干净白布捆起手臂,下手很重,比起包扎更像是要勒断。

    药物的刺痛将头疼分散出去一半,痛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冷汗、耳鸣、抽搐、疼痛,方锦湖披了件外袍躺了下去,在疼痛的间隙里模糊想着,若非突然发病,现在他该是在薛瑜屋中守候的。

    “锦湖?”

    薛瑜连着敲了三遍门,有些奇怪。以方锦湖的武艺,该是能早早听到她带着人来了才对,在观风阁又不是去潜行,谁也不会刻意收敛动静。但方锦湖一直没有开门,让她不免担心了起来。

    是溜出去了?还是睡着了?

    薛瑜再用力一敲,房门吱呀一声开一条缝,暗沉沉一片。原以为会难开的房门,压根没栓,让人十分想苦口婆心地教育一下男孩子在外也要注意安全。

    赶了侍卫退出十几米,薛瑜推门-反身关门一气呵成,天色已暗,阁内走廊都点了灯,只方锦湖屋内黑着,从明入暗,薛瑜的眼睛还没适应,只觉得除了从窗户透出的一丁点光芒,整间屋子就是一个能吞噬人的黑色山洞。

    走近了看,才能发现窗户上蒙着一层黑布,薛瑜想了想没动,让眼睛适应光线后,往摆放着床的位置走去。

    越近,药味和血腥味越浓郁。薛瑜这才肯定,进门时闻到的那股药味,不是自己喝药喝多了被腌入味了。

    她算了算时间,秦思问诊时方锦湖大约要半个月恢复,方锦湖自己也半个月能好,如今半个多月了,怎么会还没好?

    疑心一生,就难以压下,薛瑜皱起眉,不太肯定他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动刀,在书房分别后这短暂时间里,跑去杀了个动物发泄。

    “锦湖?”

    薛瑜已经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一团轮廓,试探着又叫了一声。之前她就发觉了,方锦湖睡觉很轻,除非病得恍恍惚惚,叫一声就能醒来。

    方锦湖依然没有回应,忽高忽低的呼吸声在黑暗里,让空间显得极,薛瑜意识到不对,阔步走过去,按住人形肩头。

    抽气声响起,那团人形虽吃痛,却也顺着她的力道翻身过来。碰到颤抖潮热的身躯,薛瑜飞速抽回手,脑中灵光一闪,“你发病了?”

    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后,就能隐约看到平躺下来后,方锦湖面庞的轮廓,他微睁着眼看了看,挡住了自己的脸,蜷缩起来,“丑。”

    声音嘶哑,内容扎心。薛瑜翻了翻眼睛,“我让人给你煮药,等天亮了请医令来。”

    这个时辰去太医署找秦思,多半是找不到的。

    前半句还好,方锦湖就像没听见一样,躺在那里发抖,听到“医令”,他霍然转身,一把拉住要起身的薛瑜,“不。”

    一个字还是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拽住薛瑜手腕的力道最开始很大,薛瑜没防备之下被拉了个趔趄,但他很快松了松,就像是一个发热的手环,不具备拘束力。

    薛瑜碰了碰他额头,摸到一片冷汗,想起刚刚摸到的肩膀异样感,看看他肩膀是不是伤口裂了,往下一看,虚掩着的外袍散乱一片,绷紧的肌肉上汗意点点,泛着光。

    欣赏病人的漂亮肌肉也太不合时宜了,薛瑜面不改色地把眼睛转回来,单手按住他平躺下来,拆了半边衣裳,一碰裹了两层的包扎白布,湿漉漉一片。

    这下,血腥味和药味的来源全找着了。

    薛瑜差点被他气笑了,“为什么不要医令,你是病人,病人得吃药。”

    方锦湖握着她的手腕没松,半睁着的眼睛恍惚极了,那双眼睛在微光里盈着一汪泪,“危险。”

    他逐渐将目光挪回薛瑜脸上,又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回去,“丑。”

    薛瑜真的很想知道,薛氏祖传头痛病发作是不是还带降智光环的,还是到了方锦湖这里突变了?

    “别看我。”

    方锦湖声音发着颤,嘟嘟囔囔的,刚一句,就又推翻了自己的话,“等明天,明天就好了,等明天要看着我。”

    他握着薛瑜的手腕晃了晃,背对着薛瑜只有一只手伸过来的样子,有些幼稚的可爱。

    薛瑜按了按额头,确认了自己之前联想时觉得方锦湖和薛琅、薛玥两人都是儿童的感觉。她起身想甩开方锦湖的手,松垮箍着的手抓得紧了些,却也没有用力。

    方锦湖的怪力薛瑜是见过的,只要他用力,她这只手就会断掉。

    薛瑜没躲,干脆就带着一个手腕上的拖累,解开了方锦湖的包扎。在剧烈用力后,彻底破开的伤口涌出的血将伤口处的药膏冲开许多,糊在了包扎的白布上,看着简直是触目惊心。

    适应黑暗后,借着一点光能看到,除了没有之前那贯穿的豁口和皮肉外翻,这伤哪里是过了大半个月的样子,压根就没好过!

    “为什么弄伤自己?”

    薛瑜清楚,除了方锦湖自己作妖,这伤口还有谁能折腾成这样?想到此处,去想办法给他拿药和包扎的过去,全都成了好心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