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报仇 对敌人善良,就是对我们残忍
寨中强手在斗中本就受了伤, 能走到这一步的,谁脸皮都不薄,被俘虏后原还抱着被收用的幻想, 听到漂亮女土匪头子的话, 就头皮一麻,连声求饶, 极力推销自己。
战斗时杀人还好些,这会回过劲来, 心里正难受反胃着,再看一个活生生的俘虏求饶,再下手未免感觉有些残忍。女兵们左看右看无人上前,倒是原本出身游侠的女兵拎着刀出来,“头儿, 都是胡八道,还审什么?我来杀, 杀完早点回去洗澡吃饭。”
“你别动。”
伍戈喝止她, 点了另一人, “李楠,你来。”
被点名的李娘子手一抖,刀落在了地上。
伍戈脸色冷下来,“好歹也有家学渊源,你不敢动手, 别人是不是也不敢动。下不了手, 就滚回去嫁人,你爹气死,也就死了。”伍戈嘲笑完,转头就走, 叫了几个人去搜查山寨库房,看都没看她一眼。
李楠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初次在战斗中互相配合、以杀人为目标战斗,腿软得站不住的女兵不在少数,也有跑到一边去吐的。山寨到处都是血迹,她也怕,也脚软,手酸得几乎拿不住刀。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李楠喃喃着挥刀斩下,面带不忍。
背后猛地响起一阵风声。
“!”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女兵们都在旁边,忙着后怕、忙着痛哭、也忙着反胃,对于已经投降的山匪们失去了戒心,一时间救援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一个被俘虏的扛刀山匪突然暴起,大刀直取李楠人头。
“镗啷啷——”
“唔!”
兵器脱手的声音和痛呼声同时响起,原本走出几步的伍戈回头,刚刚与扛刀山匪同时站起来,趁人不备要偷袭反扑的山匪们,身上都扎了一把刀。
李楠的刀,也落了下来,头颅高飞而出,一腔腥血喷了她满头满脸。
点走了队伍里所有游侠出身的女兵的伍戈,对出事本就做了防备,折回来拉了一把愣愣站着的李楠,以她做反面教材教训所有人:
“你们可怜他们这些人,他们可不会放过你们。都看见了?这个之前得多好听,想动手还不是照样来杀人了?善心留给同袍,对敌人善良,就是对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同袍残忍!放过了一个人,之后他会带人来杀我们多少人,你们算过没有?”
女兵们被训得灰头土脸的,纷纷低下了头。连更有江湖经验的前游侠们,都不曾意识到刚刚要出现的危机,她们倒不是对敌人心怀善良,但托大也是糟糕的表现之一,旁人经验不足尚且羞惭,她们更是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一刀穿心的扛刀山匪倒在地上,眼中还残留着想要冲出去摘桃子的兴奋。生命走到尽头,听到伍戈的声音,这才知道人家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两边各有伤亡的时候站出来本是最好的时机,只可惜……他渐渐停了呼吸。
鼓励互相举报的制度断绝了山匪们之间最后一丝信任,举报的人如果没人举报他,就能够脱罪好好回家的奖励,让山寨陷入了狗咬狗现场。最后,除了之前的杀戮,剩下的一百多名山匪最后都难逃一劫。
表现出害怕、逃避的女兵们,一个个被伍戈冷酷地拎了出来,挨个上前杀人,逼迫她们面对。好像这不是在杀人,而只是杀些鸡鸭。
从第二卫的一千人里选出来的两百多优秀兵卒里,只有五十多个游侠,见过血的人就更少了,厮杀时的血勇消失后,处斩俘虏的心理建设本就格外困难。
伍戈只看了一会,拍了拍李楠肩膀,将手心的血擦在了她身上,安排李娘子继续盯着审问,自己领着人继续了搜查寨子的工作。山寨中众人不务农不养殖,粮仓却如之前的俘虏所,有不少粮食。堆在仓里的箱子和布袋都鼓鼓囊囊,上面的花纹和标记并不相同,明显并非来自一批,山匪劫掠的事,也不是只有一两次。
细弱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伍戈将清点的工作交给自己下属,循声而去。
低矮的屋舍排成一排,推开门时,门内哭声戛然而止,怯生生的讨好响起,“夫君回来……你、你是谁?!”
逆着光,伍戈身形修长,满身血气,鬓发束起,手提长刀,乍看完全像是个少年郎。红着眼睛走到旁边不近不远地方的女人,过于肥大的外袍松垮地套在身上,露出青紫痕迹,脚上拴着麻绳,瘦骨伶仃,发现门前不是自己认得的人才慌乱地往后躲,“我没想跑的!救命啊!”
“……”
伍戈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她柔声道,“别怕,我是来杀那些害人的山匪的,你没做过坏事的话就不会伤害你。随我出去好吗?”
伍戈放下了刀,缓缓靠近,开口后明显的女声让门内女人冷静了许多,她揪着衣襟,神色有些恍惚,又不敢相信。
“他、他们都死了?”
“死了一半,其他人还在处置。”伍戈答得温和平静,靠近了女人身边,握住地上的麻绳,用力拽开。
本就有一段磨损的麻绳断开,女人怔怔地看着脚踝,在伍戈起身时猛地抬头。
“你们是哪个寨子的?我能住下吗?我会做饭,我会认一点字,吃的很少的!收下我,好吗?”女人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字字带着急切。
世道的混乱在落到个人的头上时,无异于没顶之灾,最普通的愿望,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伍戈抖开简陋床上的布单,披在她身上,“我姓伍,是齐国人。我们是来剿匪的。”
女人呆了一下,眼泪滚落,“啊,我去过齐国的。”
仔细想想,车队被屠戮殆尽,掳上山,也不过是一月之前刚刚发生的事。可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在齐国看到的新鲜玩意,严肃却也温和的齐国兵卒,言笑晏晏的父母与兄长……仿佛已经是前世的记忆。
“家破人亡,有辱门楣,将军唤我阿木吧。”阿木擦了擦泪,拢着布单站起来,“他们……那些山匪喜欢掳女子上山,应该还有十几人活着,我领将军去。”
没走两步,阿木就被伍戈拦住,“木娘子。”被碰触的女人明显颤了一颤,伍戈告了声罪,“你不想,我也不会追问。能不能留下你们,要待我禀明主上方知,但不论是留是走,你们都不必被拘在这里。东荆招工不论男女,总有地方去的,再难,也难不过之前了。”
“我家主上曾过一句话,我很喜欢,如今我想与你听。”
阿木微弯着腰,有些瑟缩地仰头看她,“将军请讲。”
伍戈轻轻笑了一下,“有能力的人,不会被埋没,我觉得你会过得很好。”
不等阿木深思,伍戈就将她带出了门。
山上还活着的女人不多,加起来只有不到二十个,每一个都被养得瘦弱极了,像个囚犯一样被拘着,身上暴力的痕迹处处,伍戈都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
她们披着布单勉强整理出能看的模样,伍戈喊来几个不太在意身上脏污的女兵,连着自己的一份,将包袱里多准备的外袍分给了她们,“前面在杀人,你们要是害怕,就等会再出来,我会让人来叫你们的。”
“杀……谁?”受害者们里年纪看着最的少女声音嘶哑,一双眼睛木愣愣的。
伍戈:“杀害过你们的人。”
女人们牵起手,坚定的点了点头。
受害者的到来让拥挤在寨门前的兵卒们态度大转,不用详细去每人的经历,在即将被斩首的山匪破口大骂“举报”女人们也是帮凶时,被吓到的瑟缩之意和两方强弱对比,就能让人义愤填膺。
阿木发着抖,在头颅堆里找出了熟悉的那颗头,在面前还有骂声时,细声细气地起了过去。
在山匪们下山掳人之前,她还笑着调侃兄长,问是不是回去嫂嫂进门,她就不是兄长最疼的妹妹了。兄长父母用生命护了她最后一段时间,让她拼命地想要活下来。
美好的事物破碎的刹那最令人心痛,悲哀的情绪能够感染懂得的人,有多为这些无辜的人难过,看着山匪就有多痛恨,女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刀。
最后一颗头颅落地,手抖得砍了三次才砍掉头的女兵坐倒在血泊里,嚎啕大哭。李楠搀着她起身,怀里的手帕都透着一股血腥味,声音也在发抖,“想想看,起码我们也是为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报仇了。我们没做错。”
翻遍山寨发现的受害者,被女兵们拉走分了些伤药,清点队伍伤亡和清点山寨库房的统计很快送到了伍戈面前。
好在,女兵里只有三个重伤,被砍到肩头或是划破肚腹,其他都是轻伤,糊了绿色的昂贵伤药后,简单包扎一下。结束战斗的兵卒们水洗漱,稍微清理了些许飘荡着混合着血腥、失禁的排泄物和酸臭呕吐味的寨子。晚霞漫天,在焚烧尸体的烟尘里,整支队伍踏上了返程。
来时一部分诱敌一部分藏在旁边的队伍,体力基本消耗空了,在山寨里草草做了些东西吃,大多数人也食不下咽。好在伍戈这次并没有严苛地要求她们,对互相搀扶着没个正形的女兵们视若无睹,与尚有余力的几人,一起推着缴获的战利品。
库房储存的财物里,有一部分应该是受害者们的,但包括阿木在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表明要要回家财,被问得急了,还会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场哭给伍戈看。最后伍戈拍板,给她们留一部分可以生活的钱,其他送回去让殿下处置。
入了夜,东荆城城门是不会开的,走到那里也是歇在外面棚屋里,反倒会增加被注目的可能。整支队伍就放慢了速度,走走停停,声的啜泣和劝慰声在队伍里蔓延,有个傻气的声音响起,“那,咱们杀了人,就真的当兵了?”
伍戈回头看看,在人群中找到话的人,她记得她的名字,马丫。马丫是从沧江关附近赶来的,家里是农户,作为营中饭量最大的一号人被她注意到了几次,入营时不显,选人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丫头力气大得出奇。
伍戈笑了,“你不是来当兵的,是来做什么的?”
马丫理直气壮,“回将军,家里吃不饱饭,我听从军能吃饱啊。”她相当唏嘘,“别,刚开始我不敢放开了吃,怕被赶回去,没想到,还真让我吃饱了。”
伍戈在心里过了两遍这个答案,明白了她为什么入营时并没有显得特殊,谁吃不饱饭也没力气啊!
“就为这个?”伍戈和人换了个位置,走在马丫身边。
马丫的回答有些呆,“家里的饭要给弟弟吃,我吃得多,会让他饿着。弟弟胆,我胆大,我参军拿钱回去,就能让他娶亲了。”
出身游侠的女兵嗤了一声,“娶不到,那是他没本事!拿着你卖命的钱,真不觉得亏心。”声音很,只传进了功夫好的和周围几人耳中。
伍戈扭头看向旁边,“你们呢?”
“我、我也是……”
“都是做工嘛……在家里给人干活,拿了钱也得送回去,家里什么都还要顾着,好像还不如现在出来了轻松……”
李楠吐出口气,望向伍戈,压低了声音,“这么看,我倒觉得我运气不错了。”
因为体力问题被落到后面的曾经的受害者们,被人扶着往前走,不知是谁起的头,轻轻哼唱起流传已久的歌谣,“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幽然凄清的歌声让队伍里哭声更大了,连伍戈都被带着去想了想,许多年前因征战离开故乡的人的心痛。
她清了清嗓子,起了另一首歌谣的头,“……百川东到海……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更积极一些的词句内容里的鞭策与努力的劝诫,随着附和的歌唱声点点滴滴被记入每个人心底,天上的残月被乌云掩住,只剩下漫天星光,照亮女兵们前行的路。
等到一行人回到东荆城外,被派出来的队绕路翻山越岭从路接进城中,唱了一夜的歌谣让每个人嗓子都有些哑,最后念叨的最熟悉的词句,已经变成了“岂曰无衣”。
当挤在马上奔回白露山襄王府,要不是提前得了嘱咐,门房差点要被杀气腾腾冲到门前的队伍吓死。
出发时两百多人,剿灭山匪回来一人未少,还多出来了些尾巴。仅从练兵的角度看,精气神与离开前大不相同的女兵们已经获得了成功。
薛瑜看了看回来直接被领到她面前的伍戈,身上血迹结成硬壳的衣裳和还黏着血的发梢都太过显眼,让她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吩咐下去的“人回来就立刻领来见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
伍戈进门跪倒,行了大礼,“殿下,栖雁山山匪已灭,点兵二百五十三人,全员归来,重伤三人,轻伤一百一十人,解救被掠女子十八人,财物粮食三车。臣幸不辱命,恳请殿下再次遣臣出征。”
字字句句,都透着昂扬的战意。
“你回来得正好。”薛瑜沉吟了一瞬,严肃起来,“神射队伍已至东荆,使臣也已整装待发,没有时间给你练兵了。现在出发,你和第二卫能不能启程?”
伍戈认真拜下,“臣与第二卫,随时可以出发。”
薛瑜扶起她,问了问整场战斗详情,对伍戈做出的财物处置和女子收留多加赞赏,又考虑起受害者们的去处,“……她们在山上吃了大苦头,身体太弱,恐怕赶不及随你们出征。愿意留下或是从军的,就让她们留下跟着一起训练吧,想离开的也可以去山下做工。”
她一句话没有问及女子的国籍,也没有询问身份,在她眼中,似乎只有一个相同的身份。伍戈动了动嘴唇,没有问出尖锐的问题,但阿木起“有辱门楣”几字时的神色,还会在她眼前不时闪过,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正低落着,忽然听薛瑜道,“只敢对弱者下手,欺软怕硬的东西,实在是令人恶心。之后要是再碰到这种情况,不管是送回来还是带着上路都可以。我不便出面,我会让流珠带人注意一点她们的情况,你离开前有空的话,可以领着人先在后面安顿下来。你救了她们下山,你带着她们过去会安心些。”
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刀向更弱者。薛瑜不希望姑娘们或是以后会遇到的其他受害者们,因惨祸而折磨自己。一场灾祸,过去了就该有新的人生。
薛瑜考虑了很多。她私下找陈关问过,剿匪的财物归还一部分给受害者,剩下的军中与君主分赃,这样的安排是约定俗成的事,以前出征北部也是这样做的。但她并不算遵循。战利品能轻松获得,那么等到没有人可以白吃黑的时候,会不会对百姓下手?
养军队要么自己掏钱富养,要么放任劫掠,她可以富养,可以拿抢来的财物做军费,也可以在胜利后庆祝,但不能让他们形成“抢劫等于自己发财”这种逻辑。
一句句比她考虑的还要深远详尽的内容,让伍戈心房满满涨涨,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瑜。
少年王侯的双眼偏圆,眉眼长开后反倒没了初见的凌厉,但温和又沉着的考量,眼中闪烁着的善意,每一处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这就是她选择追随的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