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钟表 格物以求宇宙之理
天工坊的竞价会要到中午才开始, 原本早上要磨磨蹭蹭吃饭,到日上三竿才肯出门的杜郎,今天一反常态地早早让人驾车出门。
管事追在后面, 总算问清楚了去向。
“去国子监啊, 那就好……欸?!”
被丢在原地的管事一拍脑门,套了匹马赶紧追了上去。他相当害怕主人听多了这里的讲课, 回去变成人人眼中的怪胎。
早一步赶到国子监外大堂的杜郎,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讲课声, 狠狠瞪了管事一眼,“我就为什么只听到一次格物之理,就再没遇上这样的课,原来是你在作怪!”
齐国的国子监对外开放的大堂里,早晚都有人讲课, 中午则是正式的辩论时间。
当然,在其他上课时间里, 若有人觉得上面的师长讲的内容有误, 当场指出, 开始辩论的事情也并不少见。
杜郎最喜欢的师长痴学士,就是在辩论中一战成名。不过,除了痴学士讲的经典史籍,他第二喜欢的,却是偶尔才会遇到一次的数术格物教学。
数术、医术、周易等等, 对于当前的读书人而言, 都是“博学广识”的内容之一,懂得的人,一般就意味着家中有相关书籍,这就代表了身份和底蕴。但相较而言, 对经籍的追捧更多些,其他只需自己懂得,却不会专门和旁人炫耀。
医者和术士之流,就更是道了。
这样一来,专门向旁人仔细讲述这些内容的齐国国子监,就成了相当与众不同的存在。
尤其是当来到齐国国都的学子名士听闻,这里讲起了自己不知道的内容,对国子监的好奇与日俱增,总觉得是不是齐国皇室有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藏书。
杜家管事知道主人发现了他在时间上的特殊安排,尴尬地笑笑,不敢火上浇油再解释什么。
了解这些道没问题,可他家主人是一头扎进去不想出来,平常看着新鲜玩意都不想走了,真让他多听几次这种课,他们还能不能走了?
杜家管事:“郎君,您不是要买牙粉吗?今天好像又出了新的味道,下面人做事总不够妥帖,还是您亲自去看看吧?”
“什么都要我去,要你们干什么?不对。好哇你,居然只算买一种?你这是给谁没脸呢?”
杜郎越想越气,走进去之前,揪着自家管事在旁边噼里啪啦数落了一顿。
末了,看着管事僵硬的表情,他哼了一声,“你这俗人,榆木脑袋真是不通。你不晓得,在这里有高深的数术,格物以求宇宙之理,比那些方士搞什么丹药有趣多了!”
杜郎念起自己在上次听课时听到的内容,“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背着手趾高气扬地撞开管事,进了大堂,认真听起里面的讲述。
从群贤书社或者孤独园课堂流传开来的石板配炭笔的□□学,如今也应用在了国子监的大教室中,杜郎今天来得正好,没有讲太高深的内容,他听了一会,若有所思,往旁边看看,对自己旁边人手中的笔记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衣着简朴的学子被灼灼目光盯着,警惕性拉满,“敢问,这样看着在下,是有什么事?”
杜郎脸上发烫,指了指他本子上画的圆圈和三角的图,“这是什么?”
“是昨天讲的《论几何》,听是襄王殿下给将作监和工部专门写的教材,师长为我们好,才拿出来深入讲了讲。我边听边抄,好不容易记下,抄得乱糟糟的,大概只有我能看懂……这位郎君要是想要,不如问问师长?”
学子神色赧然,满口自谦自贬,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对怀里本子的紧张,抄写凌乱只是个辞罢了。
杜郎只是好奇,倒没有去抢,反倒被他出的背景故事吸引走了注意力。
事实上,无论到什么时候,人对内部消息、内部资料,都有一种别样的迷信。资料的内核和本质很正经,讲师们在讲课时总会考究到使用书籍来源,将“内部资料”奉为至宝,每次讲课前都要强调一下资料来源。
感念于襄王“拿出皇室私藏书籍总结”的广济天下,或是“不求名利甚至不要求在编撰文书上署名”的淡泊名利,虽然两种猜测尚没有任何一个被当事人认同,私下争论时也没有论出个所以然,但在一件事上,讲师们的态度是统一的。
讲师们在上课时可能忘记做别的,却绝不会忘记宣传这些是襄王所写。
为如何向两个部门清楚受力和空间几何头秃许久,靠疯狂堆砌高大上词汇配合基础原理形成初稿,紧接着交给人润色完就给到两部做教材的薛瑜,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大作”会外泄出来。
远在东荆的薛瑜:阿嚏!为什么突然有点尴尬?
兴致勃勃了解起故事,在下课后仍意犹未尽的杜郎,想到襄王的封地就在自己回家的路上,不想离开安阳城的心情忽然就淡了一点。让管事给陪聊的学子一点钱,杜郎往东市而去。
天工坊一楼幔帐里的展柜,比之前多出了几个,其中最漂亮也是最大的一间里,标着“王三”的署名。
在天工坊坐镇的唐大匠,与近一年前相比,看起来容光焕发许多。竞价会尚未开始,没有意外发生,他自是不需要去招呼客人的,杜郎远远看见二楼上的匠人,要不是闻见飘来的香味,一句“不过是个工匠”的咕哝差点就要飘出口了。
来邀请天工坊离开齐国去往楚黎的人,每年都有,试图买下天工坊的人也一样,只是人人都碰了一鼻子灰。在齐国又不像在他们本国,被拒绝也只能表示“再也不买了”或是背后嘲弄几句。
但这也正是人们眼中,执掌天工坊的这群匠人的聪明之处。去到别国,自是要被贵族或是新贵掣肘控制。就像来了多少次天工坊、夸了多少次天工坊东西好,也咽不下被匠人挑拣生意、拒之门外的气的杜郎。
邀请是真心的,想握在手中也是真的。
竞价会大厅中,四处设着风扇,习习凉风驱散空间中的热气,让跳下放着冰的马车后没走几步路就背后出了一身汗的杜郎松了口气。
没有可以肆意购买的冰的时候,夏日还不觉得有那么难熬,有了冰,就好像离不开冰了。
竞价会的门票是早早买好的,仆从来为杜郎与管事引路,被幔帐隔出的雅间中,侍女煮就的茶汤汩汩而沸,正是茶沫若雪时候。
杜郎下意识摸了摸脸,之前看到这新式的品茶法子,发出惊奇感叹,却被人用诧异眼神看过来的糟糕经历浮上心头。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端过训练有素的侍女递来的茶盏,将上面用茶粉画出的兰草夸了又夸,等侍女走了,紧张的背脊才松缓下来。
再多几句,他就要露馅了。
来也是奇怪,齐国各处寺庙和食肆里流行起的斗茶品茶之风,好像一夜之间爆发出来,走到哪里都有人聊如何品茶更符合古意。
初次见到这样饮茶时的经历还历历在目。
在他夸完新的煮茶法香味醇厚回甘后,一起玩的齐国士族子弟神色微妙,“咦,杜郎竟不知吗?这是从古籍中新得的制法,听前朝宫中也这般饮茶。楚国文风兴盛,收天下大半之书,应是一时忘了吧?”
听上去是给他台阶下,但杜郎就是觉得话的人看着他眼含嘲弄。
被人夸奖后再起茶的来源,连他自己也要怀疑,是不是自家能力尚不够格,被王谢高门拒之门外,不曾告诉他们这样优美又美味的饮茶享受。
这里的习俗与楚国习俗大相径庭,饮的茶也不似茶膏茶饼,而是茶粉干茶叶,偏偏不管问谁,都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从古籍里找出来的饮茶法。
在楚国不曾见过的事物,在齐国见了不少,但明明没见过的,却被人当做是楚国也有的东西,杜郎一时竟不知该认下还是否认。
最后他自然是认下了,还专门花了大价钱,派了身边最漂亮的侍女去寺中学习煮茶方法。听最具禅意美感的,就是各个寺庙的煮茶手法了。
隐隐作痛的脸还烫着,杜郎啜饮一口茶,厅中圆形高台上的新一次竞价正式开始。
这次推上来的是一个一人半高的大物件,随着它的出现,嘀嗒嘀嗒的声音也在被窃窃私语笼罩的竞价厅中出现。
奢华却不奢靡的设计,秉承了天工坊出品的一贯特征,出现即吸引走所有人的视线。
揭开上面的罩布,旁边负责解和引导竞价的青年满脸带笑。
“各位,本月天工坊竞价宝物是——福禄送寿钟表!”
钟表?
这是什么?
在座所有人只听过礼乐编钟、圭表和寺院里的大钟,可两个字放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让人听不懂呢?
杜郎捕捉到关键词,眼前一亮,“这不就是老天要我送给祖母的寿礼吗!”
有着奇怪的“钟表”名字的大物件,最下方的金色锤不断在透明罩中摆动着,绕着透明罩用宝石和金丝铜丝勾勒出鸣鸟和松柏形状,葫芦藤从最上方垂落,藤上结满了大大的葫芦,寓意甚好。鸟和植物栩栩如生,漂亮极了。
上方,一长一短的两根针在圆盘中不停转动,偌大圆盘绘有蝙蝠纹,绕圆盘一圈像圭表和日晷一样,刻着不同的子丑寅卯时辰标注。
每个时辰字迹之间,还有细的属于一刻的分隔,随着介绍人指出,几乎所有人都能看明白这款大表的是如何用长短指针来指明时间的。
台上的介绍人还在继续着这件宝物的不俗之处,“……到了正午,此钟表会自行鸣响,声音若钟,因此取了此字。哈哈,我知道诸位都好奇,瞧,现在离正午还有一刻钟不到,我们一起期待一下它会怎么自己鸣响怎么样?”
安阳城的新鲜事多了,但这样的钟表,所有人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派出了厮,出去靠日晷判断一下详细时间,有人窃窃私语,对天工坊的精巧技艺,有了新的认知。
看时间的很快回来了,在介绍人细细着钟表上每一处设计的特殊之处时,越来越多人知道了这款钟表对时间的精准把握。就算不能精确到每一瞬,但误差似乎也没有超过一刻钟。
嘀嗒嘀嗒……
正午来临,在钟表中央位置,原本栖在松柏枝上的一只鸟儿抬起翅膀。
当——当——当——
钟声连响三下,悠扬浑厚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怀疑钟表里真的放了一口大钟。再心中怀疑的人,面对实在的证据,都不出一句反驳。钟声让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屏气凝神看着钟表的表演,钟声结束,鸟儿放下翅膀,整个厅中只能听到嘀嗒嘀嗒的响声。
这一场属于机械的表演,让人几乎要以为是古老的偃师或传中的鲁班鸟儿重现于世,不由得屏住呼吸。站在大厅阴影中的唐大匠,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钟表吸引过去时,悄悄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不管是鲁班、偃师还是墨家机关术,都是每个匠人最初学习技艺时,从师父口中听到的传。
想想去岁,还是普通皇子的襄王在天工坊后院,与他起著书立传,他还觉得是大言不惭,没想到竟真有这么一天,看到他毕生追求的精巧机关焕发光彩。
竞价人的声音响起:“各位,我天工坊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福禄送寿钟表,底价五万两,黄金!”